“他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宁折了。”
—抹虚渺的青色的身影出现在他身后,古井无波的平淡目光也落在下方的少年身上,语调似是叹息。
“他长大了,长成你意料之外的模样了。”
大祭司并未言语,一双苍渺淡漠的灰色瞳孔里什么情绪也没有,宛如漠视生命的神明。
这一点,宁折和他很像。
他们都是没有情感的人。
只不过,宁折是天生的情感缺失,而大祭司是主动将自己的情绪剥离。
宁折已经被尘世染上颜色,大祭司却还是那个冷漠无情的、高高在上的大祭司。
“魔主归位,巫族大乱,宁折也已经拿到巫神遗骨,接下来就是神格重铸之日。
微生莲,恭喜,你苦心筹谋了十数年的计划,终于要成功了。”
青衣人凝眸注视着被染成血色的少年,清隽的眸底泛起一丝丝微不可见的缱绻涟漪。
他像是在问大祭司,又像是在问自己,声音轻到几乎不可闻,“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个一直被你利用的孩子呢?有没有问过他,愿不愿意成为你的祭品、愿不愿意为大越献出年轻的生命呢?”
大祭司垂下眸,轻轻拂袖离开,硕长的身影步步踏入飘渺云雾,隐没期间。
“他没有选择,这就是他的命。”
从诞生之日起,他的生命就已经进入倒计时,他注定要为大越、为上神而死。
他生来没有感情,那是因为,容器不需要自己的心。
秦慎看着他离开,又转过头来,沉沉如雾的目光盯着宁折。
下方的宁折似有所感,疑惑地抬头望了一眼,满身伤痕血迹,眸光却仍旧安静宁和。
层层云雾遮挡,他看不见秦慎,便皱皱眉就移开视线,又去看暗卫十七了。
秦慎卷长的黑睫微垂,轻轻阖上眸,身影也渐渐淡去了。
67号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却什么也没告诉宁折。
很多事情,都不是现在的宁折应该知道的。
这个世界的确和他想象中有出入,不过只要有他在,就绝不会让大祭司伤害宁折。
宁折从来就不是什么容器,他只是他自己。
他没有心,没有感情,可他会慢慢去学,会为了其他人改变自己。
总有一天,他会想起一切,变回他熟悉的那个人。
67号只有这么告诉自己,心底那一点点看到宁折受伤而产生的动摇之情才会慢慢散去。
宁折对这些男人之间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他走到苏醒面前,缓缓蹲下身,注视着他那张温和清俊的面孔。
【67号,我能救他么?】
67号没说可以,也没有拒绝,而是问他【怎么会想到救他,这不是你的性格】
宁折可以看着苏醒去死,也可以将苏醒的心毫不在意踩在脚底,却唯独不会想到去救人。
宁折摇了摇头【不知道】
他用指尖碰了碰自己的心口,皱着眉,轻轻问67号【看到他死,我这里疼。67号,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方才少尊主折磨他的时候,67号给他开了痛觉屏蔽,因此他并不觉得身体痛。
可心口这里却难受得喘不过气来,叫他一个劲只想掉眼泪,宁折从来没体会过这种感觉。
67号化出一缕青烟,轻轻抚了抚他茫然的面庞,叹息一声【因为你有感情了,宁折,苏醒的死让你伤心了,所以你这里会疼,会难过】
宁折怔了很久,低低问【我也会有这种东西么?】
67号摸摸他的发话。
宁折虽然什么不说,但他心里其实很在意别人喊他怪物,嘲笑他没有感情。
他觉得自己是和别人一样的,可实际上他却与那些人格格不入。宁折从来都是孤独的,没有人懂他心里的黑暗和虚无。
67号垂下眼,身体化作几缕无形的青色烟雾,从宁折身体里渐渐溢出来,将他整个人笼罩起来,像是他张开手臂将宁折抱在了自己怀里一样。
“宁折,别怕,你不是怪物。”
他低沉清冷的声音在宁折耳畔轻轻响起,犹如潺潺流水从宁折耳中滑入,淌进他心里去,叫他鼻子一酸,突然就委屈得不行。
没有人和他说过这些话。
他在黑暗里一个人拼命追逐了那么久,只是想有人和他说一句,“你不是怪物”,可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
宁堰没有,霍忱也没有,他们从来就不知道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可这个人为什么要是67号,他最讨厌的人。
宁折低着头,泪珠子一颗一颗涌出眼眶,却硬咬着牙没有发出一句哭音。
【67号,我讨厌你……讨厌死了】
67号没说话,拍着他的头,抱了他很久。
苏醒已经魂飞魄散,以他目前的能量,无法令其复活,除非宁折能恢复记忆,拿回他本来的东西。
但67号没有这么告诉宁折,只说只有等任务完成后,苏醒才有办法复活。
宁折这才抹着眼泪点了点头。
67号在他身旁,轻轻吻了吻他的眉心。
他的身体已经幻化成虚影,只要他不想,这里就没有人能看见他。
底下的魔族只能看见宁折跪坐在已经死去的苏醒身旁,一声不响地掉着金豆子。
他在少尊主那样恐怖的攻击下都强忍着没有流一滴泪,却在这时候哭得像个弄丢了最心爱的玩具的孩子一样
伤心。
嵇猊只是这么看着,心就已经揪在了一起。
当初他错信祭祀,将宁折当成天命之子,把他送到少尊主面前,便该想到会得到如今这样的结局。
他不顾这个孩子的意愿强行将他推入漩涡里,却没有能力护他周全。
早在一开始,他就全部都做错了。
往后即便魔域能恢复以前的模样,那也是建立在这个孩子的血泪上的。
苍蓝见他神色略有恍惚苍白,不由道:“事已至此,如今说什么都晚了,不若想想怎么才能击败少尊主,护住那少年性命吧。”
他也答应过苏醒要留住宁折的命,可惜,只有这少年才能刺激到赤钺少主,令他觉醒力量。
方才少尊主释放刺魂针时,苍蓝可以救宁折,却不能救。
苏醒应该也是料到他不会出手,所以才会拼了命扑上去挡住那些攻击。
他已经食过一次言,不能再第二次违背承诺。
苍蓝定了定神,对嵇猊道:“红雪这时候应该已经接近少主了。”
嵇猊闭了闭眼,强行收起心里纷乱的思绪,侧头看了他一眼,“他方才不还在和你置气么,你这么笃定他会按计划行事?”
苍蓝闻言不由露出个轻笑,一双蓝色的眸里带了些许温柔之色,“阿雪不会这样意气用事的。”
嵇猊有点搞不明白他,“既然你这么相信他,为什么觉得他会背叛你?”
苍蓝闻言怔了下,似乎想起了什么很久远的记忆,摇摇头不欲多言。
嵇猊也没有多问,转头注意着宁折那边的情况。
少尊主被暗卫十七缠住,无暇再去折磨宁折,小孩现在正在伤心苏醒的死,哭得很难过,不过暂时还是安全的。
只是高台上暗卫十七已经撑不住了。
少尊主实力斐然,在魔域里鲜有低手,即便是嵇猊也无法在他手下走过十招,更遑论一届凡躯的暗卫十七。若非这他是少尊主的一魄,又觉醒了魔族血脉之力,恐怕此刻早就已经被少尊主打得粉身碎骨尸首全无了。现在虽然还没有到那个地步,可他的身体显而易见地也撑不住了。
距离这么远,嵇猊都可以看见他血管里乘受不住冲击疯狂向外迸溅的大量血珠。
人族的肉体过于脆弱,根本承受不住魔族庞大的力量,再加上少尊主一刻不停地强硬攻击,再这么下去,他迟早会被这股蛮力撕碎肉身,爆体而亡。
嵇猊眉眼微沉,和苍蓝对视一眼,二人身形一闪便诡影般出现在被打得节节后退的暗卫十七身后,一掌抵在他后背助他稳住身形,另一掌则双双袭向少尊主。
少尊主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力攻击逼得后退几步,才稳住了身形。
少尊主自从百年钱受过那道天劫淬体之后,便纵横魔族至今,实在很少能有人能将他逼到这种田地。
当他抬眸看清这二人面孔时,妖邪俊美的眉眼上不由染上了一抹玩味的笑意。
“苍将军,嵇统领……原来是你们二位。”
苍蓝二人对视一眼,将暗卫十七挡在身后,俱都没有说话。
少尊主并不在意他们的无礼,唇角勾起轻笑,“一别几十年,嵇统领别来无恙啊。很久没有听到你的消息了,这些年在小部落里待得可还习惯?”
嵇猊向他抱了抱拳,“托少尊主的福,属下这些年过得还算安宁。”
“安宁?”
少尊主长眉一挑,笑出了声,“堂堂王都禁军统领,魔域过去的第一战将,怎么会自甘堕落至此?”
苍蓝不由侧目,看了嵇猊一眼,没想到他的身份竟然是这个。
三百年上神陨落后,魔族无人庇护,一直被巫族所奴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