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陌生人彼此相对着坐着,石让一边热切地收拾着橘子皮和垃圾,一边等待下一次套话的机会。
他几乎没怎么喝酒??他讨厌酒精的味道??但吴念并不介意,将嘴巴抵在易拉罐边缘,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
吴念一面喝酒,一面凝视着天边涌动的烟柱,不知道在想什么。
石让那一番“真挚相告”唤起了他的悲伤,度数不高的酒精又驱动了情绪,忧郁浮现在他眉间,好似看到焚化炉里永不熄灭的火焰就在眼前。
过了好一阵,当一片阴云盖住太阳,令山头略微凉爽些许时,吴念开口道:
“佩恩,你觉得我是人类吗?”
“你当然是。”
“那如果我有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兄弟,他也是人类吗?”
“也可以说是双胞胎嘛。每个人都可能因为人生中的误差,成为不同的人。你是吴念,他可能是吴忘之类的?”
“哈哈………………”吴念被他逗乐了,随即躬下身,手肘支在腿上,撑住身体,“但如果......如果他没顺利出厂呢?那他也是作为人类死去的吗?”
石让心中一惊,并不掩饰自己的惊讶,也不回答,把吴念留在山间的风声里。
过了很久,吴念才从泥土间爬行的小虫上抬起头,“假如你有两颗克隆鸡蛋,你只有去孵化它才能知道里面的蛋黄究竟是否已经朽烂,是否能发育成小鸡,你会怎么做?”
吴念肯定不是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了,不然不会这么快就找出如此贴切的比喻。
就像他评价档案上写的那样,管理局认为告知他相应的机密,需要警惕他的压力水平??这对于作为人造人的吴念来讲,是比“被制造的本质”更加残酷的事实。
“我可以用暖灯去照它吗?”石让问,“去看看里面的蛋黄是否完整?”
“不行,除非你等它破壳而出,否则你看不到里面。”
“我可以把鸡蛋放着不动吗?”
“可以,那样你至少保住了鸡蛋。”
“如果我把它们一起孵化,我很可能损失两颗蛋,但如果我先孵化一颗,就算它坏了,我还能保住另一颗。
吴念用力点点头,对着焚化炉的烟柱高举几乎空了的啤酒罐,把剩下的酒水都倒在了地上,像是在祭奠什么人似的。
酒水打湿了地面,漫开一片流淌的泥泞。
把这个鸡蛋比喻说出来之后,吴念显然感觉好多了,他将易拉罐匆匆踩扁扔进垃圾袋,嘴角也重新出现了弧度,“请替我保密,佩恩,这些不是机密,但拜托不要说出去。”
“事实上我没怎么听懂??你知道的,我也才入职没多久??但我会保守秘密的,就当我们今天没见过。”
吴念伸手同他碰了个拳,又和他聊了些无关工作的琐事,先行提出要下山回去。
大概是对刚认识的“陌生同事”吐露心声令他不安了。
但人都有分享欲,有的时候对半陌生的,可能不会再见到第二次的对象,更容易敞开心扉。
石让的手握在兜里的A级记忆清除剂喷剂瓶上,望着吴念的后背思索片刻,还是松开了手,同对方告别。
他可以从数据层面确保真正的佩恩和吴念永不见面,调整他们的休假安排就行??此时此刻,真正的佩恩因为昨晚参加了一个通宵派对,还在家里睡大觉呢。石让给了镜子半瓶清除剂,确保对方直到行动结束都不会出门。
等吴念走后,石让继续坐在山上,思考那个鸡蛋比喻。
对于不知道“人类制造器”详情的人,这个比喻并不精妙,问题百出,也没有多少意义可以挖掘,但石让掌握着更多的信息。
焚化炉所焚烧的,大概率是那个被用来测试的“鸡蛋”。
这种测试,恐怕会毁灭“鸡蛋”本身。
被“人类制造器”造出的阿飘肯定不是个例,它有创造一个非人生物为主的世界的潜力,而且很可能制造出的生物是不可控的,否则阿飘根本不会出现。
管理局的第一任务是控制危害项目,但这不意味着他们会去制造异常,然后无限制地收容它们。
石让能猜到管理局所用的那个方案??对同一个个体划分实验组和对照组,先培养实验组,确认被制造物的纯粹为人,可能还要确认性情是否稳定,完成测试后就将它废弃焚毁。若这一组确定为合格的人类,就把同为复制体
的对照组培养成人,交给慈善基金做后续的工作。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焚化炉终日不休,为什么慈善基金每年向外输出的孤儿数量远远达不到“制造器”全速运转的巅峰,为什么吴念得知作为自己“父母”的“制造器”的机密会承受巨大的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