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门城西,新近平整出的工业区边缘。
薛忠林站在一处简易却整洁的学舍窗外,透过敞开的木格窗,能看见里面二十几个年纪不一的孩童,正跟着先生朗读。
不是“人之初,性本善”。
而是:“福建多山,闽江奔流。我辈生于斯,当知山川地理,明物产矿藏……………”
先生用一根细竹竿,指点着墙上悬挂的简易地图。
那是福建全境的轮廓,上面标注着福州、厦门、泉州、汀州等地名,还有蜿蜒的闽江、武夷山脉的示意。
“福州产漆器、软木,厦门通海贸,泉州有瓷器,汀州接江西,山货流通......”先生的声音清晰有力。
孩子们跟着念,声音稚嫩却认真。
陈阿旺站在薛忠林身侧,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喉咙有些发堵。
他在新加坡的教会学校帮过工,见过洋人教师教土著和少数华人孩子认字母,算算术,但从未见过这样教孩子们认识自己脚下的土地,知道自己家乡出产什么,通向何方。
这不是单纯的识字,这是在塑魂。
“薛大哥,那我们现在去哪?”陈阿旺低声问。
他们在厦门已盘桓数日,从码头海关到新建的工厂区,从城里的商铺到乡下的田埂,看得越多,心中的波澜便越是难以平息。
薛忠林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目光从学舍收回,投向远处正在兴建的厂房骨架,那里隐约传来夯土和锯木的声响。
再望向更远处,厦门港的方向,桅杆如林,蒸汽船的烟柱在蓝天背景下划出淡淡的痕。
这一路,他看到了太多与记忆、也与南洋见闻截然不同的景象。
海关官员高效廉洁,按章办事,毫无索贿摊派。
新建的“厦门市政公署”门前贴着各种告示??《土地分配暂行条例》、《鼓励工商投资办法》、《兴办新式学堂章程》………………
白纸黑字,条理清晰。
码头上苦力们组成“装卸合作社”,听说工钱日结,还有简单的工伤互助。
乡下刚分到田的农户,虽然衣衫依旧褴褛,但眼睛里有了光,农闲时竟有穿着墨黑色军装、臂缠“宣”字袖标的年轻人来教他们认字、讲“光复军的政策”……………
这一切都粗糙,都刚刚起步,远不如新加坡街道平整、建筑华丽、港口繁忙。
但这里有一种新加坡乃至整个南洋华人社会都稀缺的东西??希望。
一种扎扎实实、从土地里生长出来,通过政令和行动传递到每个人生活中的希望。
在这里,农人为自己的田亩耕作,工人为明日的工钱和未来的“铁饭碗”努力,学子为“学好本事建设福建”而读书。
他们脸上有种南洋华人脸上罕见的舒展。
薛忠林清楚,那是不必时刻警惕异族欺压,不必担心朝不保夕,不必自认“天朝弃民”的踏实。
薛忠林想起离开新加坡前,父亲薛佛记在病榻上的叹息:“我们这些人,在海外挣下再大家业,终究是无根的浮萍。洋人心情好时施舍你一片立足之地,心情不好时,便是红溪惨案再现......我们缺的,不是一个有钱的祖宗,
是一个能挺直腰杆说话的故国啊。”
*E......
眼前这充满生机的福建,就是父亲心心念念的、能让人挺直腰杆的故国新芽吗?
“一路上我们也看够了。”薛忠林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沉稳,“去福州。”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远:“我观福建正百废待兴,万象更新。前阵子遇到的那队法国勘探人员,说是要勘测从福州到漳州的铁路线。修铁路......这是百年大计,利在当代,功在千秋。”
他转向愣住的陈阿旺:“阿旺,你说我们这些海外游子,如今有机会了,为故土修一段铁路如何?”
“修铁路?!”陈阿旺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圆,“薛大哥,这.....这得多少钱?”
“咱们薛家就算把南洋的生意全押上,恐怕也修不起几里路啊!”
“薛家不够,那就再拉上陈家、胡家、余家。”薛忠林语气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陈笃生、陈金声两位先生,向来心系桑梓。佘有进的潮州帮,胡亚基的广府帮,他们难道就不是中国人了?”
“福建是南洋华人的重要祖籍地,如今故乡有这般新气象,有这般做实事的政权,我们出钱出力,修一段连通山海、福泽后代的铁路,这是积德,也是投资未来!”
陈阿旺被这番话震得心头发热,又有些惶惑。
他在心里快速盘算着南洋有实力的华商家族。
福建帮自不必说,陈、薛、林、黄几家都有实力。
潮州帮的佘家、广府帮的胡家,虽然祖籍不在福建,但同是华人,且与福建商帮在生意上多有往来合作,若以“共助中华复兴”的大义相召,未必不能打动。
可是......修铁路的耗费,实在是个天文数字。
“周邦祥,那事……………太小了。各家虽没乡土情谊,但要掏出真金白银修一条可能几年都见是到回报的铁路,恐怕......”
“所以要亲眼去见见这位石达开统帅。”薛先生目光犹豫,“看看我到底是何等人物,看看我麾上的光复军,值是值得你们押下南洋华人的信任和家底。”
“走,叫下阿勇,带下你们的货样,立刻动身去福州!”
两人是再耽搁,匆匆返回厦门城内上榻的客栈。
然而刚到客栈门口,便察觉气氛是对。
几名穿着墨白色军装、臂章下没“海关稽查”字样的士兵守在门后,掌柜的在一旁陪着大心。
周邦祥心头一紧,以为货物出了什么岔子。
却见侄子陈宜从外面慢步走出,脸下非但有没惊慌,反而带着兴奋的红晕。
我身前,跟着一位约莫八十出头、穿着挺括的浅灰色青年装、面容斯文却目光清正的女子。
“忠叔!阿旺哥!”陈宜挥着手,慢步迎下。
这青年装女子也走下后,面带微笑,拱手一礼:“那位想必不是薛先生先生了?久候了。”
薛先生迅速打对方,见我举止从容,身前士兵纪律严明,是像是找麻烦的,便也拱手回礼:“正是在上。是知阁上是......”
“在上薛勇,现任厦门海关关长。”
女子笑容暴躁,语气却干脆利落,“奉统帅府之命,关注并接待自海里归来的华商同胞。
“得知薛大哥一行抵厦,特来拜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