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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开进村,正是百家炊火的时候。
兴阳村的祝家在整个北滩镇都是小有名气的,祝铁石的七十大寿,邀请了大半个村的人,一片连绵的大棚几乎延伸到村子入口。
暖寿的这晚不用办流水,只有祝铁石的子孙还有兄弟姐妹到场,然而即便这样,祝家正中的堂屋和东西两间厢房里也全都坐满了人。
谢云书跟一群兄弟姐妹坐在东厢房,这屋里一共摆了两桌,每桌有十个人,他左手边是小舅家的表弟祝海洋,右手边是大姨家的表哥杨睿,齐小龙在他正对面,上来就把他面前的一盘捆蹄给转走,还冲他凶巴巴扮了个鬼脸。
“齐小龙脑子是不是有病?”祝海洋直翻白眼,“他八辈子没吃过捆蹄啊!”
祝海洋比谢云书小两岁,他是邹莹的儿子,理所当然跟谢云书关系最好。
杨睿和大舅家的祝海军是一伙。
齐小龙是个愣种,逮谁欺负谁。
五个兄弟自有楚河汉界泾渭分明,但他们以前并不是这样。
村里人都说祝铁石这块宅子的风水好,谢云书他们这一代正好是计划生育最严格的时候,家家院落的围墙上都被计生办用白|粉刷上斗大的“生男生女都一样”,然而农村里谁家不想要个儿子,祝铁石的六个子女生的全是男孩。
谢云书虽然是独生子,但童年并不孤独,他小时候是跟堂表兄弟们一起长大的,上树掏鸟下河摸鱼,连同齐小龙在内,大家有好吃的一起尝,有鸡毛掸子揍也一起扛。
夏天的时候姥姥在堂屋的地上扯两张席子,几个男孩排排睡,大电扇吊在高高的房梁上转啊转,屋子的角落里薰着一种驱蚊草,散发出来的味道好像柠檬一样清新凛冽。
孩子们在大通铺上推来挤去地打着滚,一年又一年,后来随着他们父母的关系发生转变,孩子们的距离也拉开了。
谢云书夹了片牛肉放在嘴里慢慢咬,他思索着上一代人是为了什么开始疏远的呢?
谢祖望就坐在谢云书隔壁桌,一桌子男人都是祝家的女婿。
烟雾缭绕,酒杯咣当。
圆桌上的东头位置属于首座,坐在这张位子上的人是祝铁石的大女婿杨松浩。
杨松浩在外地做工程。
如果说八十年代是知识分子和公务员下海的大浪潮,那两千年就是农民工进城的龙卷风。
像海滨这样的江北小城,天上掉下一块广告牌砸到十个人,有八个是在沿海地区里做工程,其实就是小包工头。
最早一批的包工头是很赚到钱的。
杨松浩肚子鼓得圆桶一般,腰间的华伦天奴皮带好像随时都能崩断,皮带的左右两边各挂着一个皮质手机套,他一会拿出诺基亚接电话,一会用摩托罗拉回人短信。
满桌的连襟挨个向杨松浩敬酒。
只有谢祖望没搭理他。
谢祖望没忘记他爹和老大出事要救命钱,他找到杨松浩头上借钱,那会杨松浩说什么来着?
“二妹夫你这笔账就不会算了,一个工人要五万,他们那是在讹你!你家老爷子岁数一大把,就算判也判不了几年,还有你大哥,他都伤成那样,完全能办个保外就医嘛,这件事情你听我的,我保证你人也能保住,钱也能保住……”
这话简直就是畜生说的。
在谢祖望看来,祝君莲和齐大海只是嘴巴坏心眼小,但杨松浩,活脱脱是条毒蛇。
不过这人也算恶人自有恶人磨,谢祖望只要等着看杨松浩的结局,杨松浩后来因为拖欠工人工资被人捅个肺穿心,攒下来的黑心钱还不够他后半辈子看病的。
谢祖望这边没说话,杨松浩倒是自己笑笑地开口了:“二妹夫,你怎么一个人在那喝闷酒呢?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不高兴啊?”
谢祖望看看自己手里的酒杯,他一口菜一口酒得自得其乐,的确喝了不少下去,他把酒杯往桌上一撴:“这说的哪里话,今天是咱们老丈人的好日子,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二姐夫是该高兴啊!”齐大海不怀好意地接口了,他转着头跟整张桌子上的人对视一圈,露出一种神秘而兴奋的表情,“前几天大家都看到了吧?咱二姐上电视台了!她那公司生意好得,门槛都被人踩破,里面的衣服都要卖到几百上千!以后二姐夫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在家享福了!”
这话一出,整张桌的人脸色都变了。
谢祖望喝酒本来就容易上头,这下子更是连眼睛都红了:“齐大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齐大海绿豆似的眼睛眯成一线嘿嘿笑:“我能有什么意思?我当然是羡慕二姐夫好福气,不像我们哥几个累死累活的要养家……”
“嘭!”谢祖望素日里再是个好脾气的,也忍受不了被人指着鼻子说是吃软饭的,他猛力拍了下桌子,面前的杯子盘子跟着弹跳起来,发出咣当碰响。
众连襟一看气氛不对马上打圆场:
“大海你才喝了多少啊就满嘴胡话了?”
“谢二谢二,咱俩来一杯,你全家搬海滨去后我都还没跟你好好喝过呢,你可不能不给面子啊。”
谢祖望瞪着齐大海,胸口像揣了个风箱呼哧呼哧地喘,左右的两个男人用力按住他,生怕他跳起来跟齐大海拼命。
“瞪什么瞪啊?”齐大海没喝酒的时候都是个混账,这会酒精冲头就更口无遮拦了,“现在村子里谁不知道小书他妈是个富婆,你谢祖望可是沾了大光,吃软饭还不让人说了……”
有人捂住齐大海的嘴。
另两个人也快按不住谢祖望了。
这边的动静当然也惊动了隔壁一桌孩子。
谢云书冷冷盯视齐大海半晌,他站起来走到谢祖望旁边,手按在谢祖望的肩上:“爸?”
一旁的堂姨夫连忙道:“小书,你扶你爸到里屋去躺着歇歇,你看他这满身酒气,也太不禁喝了。”
谢云书没把他爸扶进里屋,爷俩反而去了屋外。
谢祖望舌头都是卷的,也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气的,别人听到他高声喊:“儿子,爸教你开汽车!”
“好。”谢云书应声,先把他扶进副驾驶,自己坐到了驾驶座上。
“左脚那个是离合踏板,中间是刹车踏板,最右边是油门,刹车和油门都用右脚踩……”谢祖望很认真地教。
才说了没几句,汽车颠动了一下,开走了。
谢祖望又惊又喜:“哎呀,我儿子也太聪明了!这是开车天才啊!”
谢云书笑着说:“都是您的基因好,一不小心遗传过来了。”
农村土路狭长,道路两旁是比人还高的秸秆,副驾驶的车窗开着,即便谢云书把车速放得很慢,冬天的夜风还是一呼啦涌了进来,湿冷的空气里沁满了泥土的腥咸气息。
谢祖望终于爆发了:“说老子吃软饭,儿子,你说你老子是吃软饭的吗?”
谢云书稳稳地握着方向盘:“当然不是,齐大海就是胡说,我爸才不是吃软饭的。”
“齐大海那狗|日的,要不是今天是你姥爷暖寿,老子打碎他的门牙!”
“他要不是今天坐在这张饭桌上,我也打碎他门牙。”谢云书把车一直往前开。
“你不能打,”谢祖望打了个酒嗝,头脑被风一吹清醒许多,“你打齐大海就理亏了,交给老爸,我一人能收拾他俩!”
谢祖望望着外面一望无际的秸秆田,因为没有灯光,远远近近的只有深深浅浅的黑,他冷冷地哼道:“齐大海就是嫉妒,以前我们的日子没有他们富足,现在过得比他们好了,他们就不平衡了!他们想挑拨我跟你妈,哼,哼哼!”
谢云书意外地看谢祖望一眼,没想到他一句还没圈,他爸竟然自个儿就琢磨明白了。
“儿子你信不信?总有一天你爸能挣得你妈还多?”
这个,谢云书真不相信,毕竟云家的发展潜力深不可测。
谢云书眼也不眨:“那太信了!”
谢祖望:“所以我决定发愤图强加倍努力!”
谢云书劝道:“那倒也不用太拼命,咱们修车是个辛苦活,不能一口吃成个大胖子,还是得劳逸结合……”
谢祖望猛一拍大腿:“儿子,继续往前开,开到镇上去,趁彩票站还没关门,爸决定再去买十注!”
谢云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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