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非是逆来顺受。
……
九月份开学季,夏客跟谢云书联系上了,夏客考上了华南理工大学,他们在同一个城市,约好等夏客军训后聚一聚。
大学军训后就是国庆节,谢云书没麻烦他六叔,自己乘公交车,一路摸索着找到了夏客的学校。
夏客还是那样咋咋呼呼的,很热情,但也一如既往喜欢寻找优越。
他的学校很大很漂亮,主干道两旁种满了高大的榕树,密密匝匝的绿色枝叶罩在头顶,落下厚实的保护性的树荫。
骑着自行车的大学生们从树下飞驰而过,一张张年轻而快乐的面庞充满了真正青春的活力和让人欣羡的希望。
谢云书跟着夏客参观了校园的各个角落,也见了夏客的室友,晚上又跟夏客他们一块吃饭。
就在学校东门附近的一家烧烤摊上,七、八个少年叫了两箱啤酒。
这群大学新鲜人肆意谈笑,说着他们的教官有多变态,但真走了又让人多么不舍,他们讨论班里哪个女生最漂亮,哪个男生已经先发制人下手追了,他们抱怨羊城物价太高,家里给的零用钱不够花。
谢云书默默听着,这些话题于他而言太过陌生,那是别人的青春别人的人生,他完全没有办法加入。
酒过三巡,夏客似乎喝高了,他用手指戳谢云书的脑门,恨铁不成钢地说:“我的哥们儿,我到现在都还想不通,你怎么会干出这么傻的事呢?别人跟我说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啊,你说你脑子是被哪只驴给踢了啊?”
谢云书完全没有防备,他就像在平地上好好地走着,猛然被人在背后推了一把,而脚下的平地也忽然变成了台阶,他踉里踉跄的,一连跌了好几步下去。
他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来缓冲那段人生中最为阴暗晦涩的时光,好不容易构筑起来的心理防线,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又被撕扯开来了。
夏客的同学不明所以:“怎么个意思啊?这位兄弟干什么了?”
谢云书握着酒瓶的手痉挛般发抖。
夏客指着谢云书,对他的新同学说:“我这个哥们儿,他的成绩平时比我还好呢,要是不出意外,人浙南复,他是肯定要上一个的,但他也不知道脑子里哪根筋犯轴……”
谢云书的脸色苍白若纸。
夏客平时说话就跟机关|枪一样又快又急,但他这会也不知怎的竟然刹住了:“算了,不说了!喝酒!”
分别的时候夏客送他上公交,那会夏客明显是见醉了,他的胳膊捞着谢云书的脖子,把自己整个身的重量都压在谢云书的肩膀上:
“书呆子,我是真的没想过你会走这条路,真的,我跟你说句掏心窝的话,整个海中,我夏客也就只认你一个朋友,我一直以为你以后是能……是能前程似锦的……”
谢云书坐公交回程,他仰面靠着椅背,目光呆然望着车顶,毫无焦距,明明这一天只是游览校园,什么重活累活都没做,他却觉得异常疲惫,身体和精神好像都被什么掏空了一样。
他想到夏客的话,颤抖的手捂住了冰冷的脸颊,泪如滂沱雨下。
他那么那么深刻地意识到,他的青春从来没有花枝招展过,就遭遇了白发苍苍。
……
在羊城的第一个春节谢云书没有回家过,因为工地上要有人看家,老板开了三倍的工资,谢云书跟另外三个单身的工友一并留下。
工人们平时不上工的时候喜欢聚在一起打牌、打麻将,以前谢云书从来不参与,但是现在——
“你他娘的别看书了,我们这三缺一呢!”
谢云书无奈道:“你们玩的我不会。”
“不会我们教你,这玩意很好学的!”工友过来夺走他的书,强拉他,“赶紧的别扫兴,小兄弟你要合群一点!”
谢云书只得坐上牌桌,他在很短的时间里学会了粤东麻将,学会了斗地|主、炸金|花和牛牛,每样都玩得似模似样。
工友给他递烟,起初他也说:“我不会抽。”
“男人哪有不抽烟的,这都不用学,就跟上|床一样天生就会,快点,别扫兴!”
谢云书抽了第一根烟,被呛得不轻,工友哈哈大笑,但是第二根、第三根就很习惯了……他的适应力一向很强。
让人堕落的东西总是成瘾很快,谢云书有十多天的时间都是在牌桌上度过,他跟几个工友每天就是吃饱了打牌,打累了睡觉,睡醒了再打,中间只要睁着眼睛,必然烟不离手。
牌桌上谢云书赢多输少,假期的最后一天其他几个工友撺掇他请客,他当然不能拒绝。
谢云书付了钱请隔壁工地留守的人过来两个帮他们看场子,然后四个人去了市中心。
新春佳节,广州城张灯结彩,无数块巨大的广告屏幕和灯光霓虹闪烁交织在一起,映照着千家万户,构筑出歌舞升平的繁华盛世。
“我请你们吃顿好的,咱们去‘打边炉’吧?”谢云书赢了不少,也舍得出血,“打边炉”是广式火锅,很多材料可是价格不菲。
三个工友却是相视一笑,眼睛里传递着只有他们才懂的嗳眛意味,其中一个笑嘻嘻搭着谢云书的肩膀:“你是小朋友,我们哪能宰你呢,今天虽说是让你请客,哥哥们也是带你出来见识的,所以‘这一餐’,其实是让你‘交学费’!”
谢云书被带到一家狭窄简陋,灯光昏暗的“理发店”里时还觉得很困惑:“我们不是年前才剪过头的吗?”
他那单纯天真的模样不仅差点把工友笑死,连里面的几个年轻姑娘都笑得前仰后合。
等他搞清楚这个“理发店”做的真正营生时,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那里逃了出来。
谢云书站在路边,一边抽着烟一边等他的工友们出来。
不大一会功夫,好几个女的上来跟他搭讪,有年轻的,也有不年轻的,有浓妆艳抹的,也有不施粉黛的,有好看的,也有不好看的。
谢云书起初还很耐心地一一拒绝,后来也不知为什么,一股莫名的火气从他心底直窜上来:“滚蛋!老子哪里看着像是来嫖的?”
其他年轻的女郎看他样子俏,倒也不恼,被拒了就走了,最后一个女的岁数要有三十多了,穿着在这个年节里很显突兀的旗袍,冲着他扭身哼道:“你不来嫖,你站桥口干什么?”
女人又冷笑着说:“看你能装几天假正经?男人,呵!”
谢云书就像是被人一刀刺中心口,捅了他一个对穿,血呼啦流了满地,痛得他连呼吸都不能。
他站的地方,本地人叫它“桥口”,是个公开的暗|娼交易点,那些“理发店”,被称为“桥洞”。
他手捂着心口,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到,一个人,你站在什么位置,你在别人眼里就是什么定位。
然后你迟早,无论甘与不甘,愿与不愿,都会走到那个定位上去。
就像他最早的时候也不会抽烟,不会喝酒,不会打牌。
但他现在全都学会了。
他最初与整个工地的人都格格不入,可现在也跟他们打成一片了。
他如今站在“桥口”,茕茕孑立,仍然自恃着半斤清高与三两傲骨,可谁敢保证未来的某一天,他不会从“桥口”,走到那些“桥洞”里去呢?
羊城的冬天一点不冷,但谢云书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管里都注满了淬了冰的寒液,眼前的灯火霓虹、高低建筑,所有的景物都在他的视线里剧烈摇晃,像是倾覆山海的漩涡,要将他吞噬淹没。
“我一直以为你能前程似锦。”
“别扫兴,你要合群一点!”
虚空中两个声音皆带着隆隆回音,炸得他的耳膜嗡嗡作响,又像是探进他灵魂深处的两只利爪将他拼命撕扯,谢云书用双手抱住自己的两臂,胸膛如风箱般鼓动,大口大口,呼出灼热血腥的气体。
你不能这样。
有一个小小的声音游离于那两股强大的噪音之外,从他的心底最深处悄然发出。
你只是走错一步,不能把你的终身都搭在泥潭里。
谢云书忽然拔足狂奔。
起初他脚底发飘,跌跌撞撞。
然后他的步伐慢慢稳了起来,快了起来。
不夜城的街头行人如海,他迎风奔跑,发了疯地跑,拼了命地跑。
他越过一个又一个行人,擦过他们的肩,将他们一个个甩在身后,树木、灯光、汽车,所有的景物都在不断倒退,统统被他甩在后面,他像是要把命运强加的所有不公与磨难,全部甩掉,像是要把这些时日以来潜移默化的堕落与沉沦,全部甩掉。
他的胸腔里沉了一片枯败的森林,此刻燃烧起熊熊大火,风声从他的耳朵口鼻涌入,灌进肺腑,助长火势冲天,滚滚浓烟喷薄而出,燎烧得他满眼血红。
他一直跑,往前方跑,往远处跑,往高处跑。
只要不死,他就要跑。
他跑上高高的天台,站在那天台边缘,仰望夜空如墨星辰璀璨,远眺地平线尽头那辉煌的浮世灯海。
他伸长手臂,天地横贯于他身前,仿佛也是触手可及。
他双手拢在唇边,向着这个世界放声呐喊:
“生如蝼蚁当立鸿鹄之志,命比纸薄亦有不屈之心,乾坤未定你我皆是黑马,谢云书!你要前程似锦飞黄腾达!”
……
作者有话要说:“生如蝼蚁当立鸿鹄之志,命比纸薄亦有不屈之心”来源于《增广贤文》,也是云书前世的一生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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