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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太医紧赶慢赶一路小跑来时, 紫禁城的夜色早便遮蔽住了红墙根,若换了往常早便是挂了灯闲来无事要歇息的时候了,阿哥们或温习功课或背诵诗篇, 妃子们或练笔簪花或哀怨自愁。
可今日这到处的灯火通明,似乎连带着九天上的星河都被照亮了一般。
“四哥, 你以后也要住这儿嘛?”胤祺翘着小腿独自坐在花坛上, 微微昂着头似是全神贯注的看着天上的星星, 心里却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胤禛沉默的看着地上那具被白布盖上了面容的尸体,李太医就跪在尸体的不远处恭恭敬敬的听汗阿玛说话, 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恶心觉得害怕。
他们虽然离得远胤禛却也知道今日定是要李太医连夜验伤了, 一想到这胤禛便下意识的望向自己身旁的小胤祺, 不管怎么说他到底还是年纪小不该看这些不干净的东西的,然而聚精会神一心望天的胤祺却并没有意识到自家四哥的灼热目光。
胤禛一声不吭的站起了身, 微微侧了身子向梁九功处看去,虽是光线十分不好的黑夜里, 可梁九功他这当了多年的大总管却早便练出了一身耳聪目明的好本事。仅是四阿哥起身那会儿功夫, 他便就注意到了, 甚至不待四阿哥开口他便已然迈着步子望他们那里去了。
“四阿哥,怎么了?可是冷了?还是……”梁九功恭恭敬敬的弯着身子, 轻声细语的问着话。
胤禛微微点头小声说道∶“李太医待会是否便要即刻查验尸体了?”
梁九功点了点头虽没有回话但意思表达实在是不能更清楚了,胤禛见状回头看了一眼仍旧坐在花坛上正傻乎乎的数星星的小胤祺更是下定了决心一般道∶
“胤祺年纪尚小,我想待会那样的场面还是不叫他看见的好, 省得回头吓着了再日日夜夜的做噩梦, 故此……若可以不妨请梁公公代为转告汗阿玛一声, 派个小太监什么的就先送胤祺回去吧!”
哥哥心疼弟弟这本就是理所当然的,若换了平时胤禛这番话定要被万岁爷好好夸赞一番的,可今日又怎么会同往时一样么!
梁九功带着胤禛微微像角落里走了两步, 方才说道∶“四阿哥这样聪慧是还看不出来吗?万岁爷是摆明了心思想让各位阿哥们待在这里哪也别走了,最好是亲眼看着这……”
梁九功说到这微微偏了偏头,眼神便瞧向了地下的那具尸体。这是再明显不过的杀鸡给猴看了,对他们这些年纪不大的小孩来说唬人实在是最惯用的一套了。
只是……用真死人来吓活小孩倒还是千古头一遭的狠。
很快就明白了梁九功意思的胤禛,不自觉也被这想法吓得有些哆嗦,他慌张的清了清嗓子,想问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去问。
还是梁九功继续开口道∶“万岁爷今日实在是震怒,不是老奴不肯说这话,实在是怕说了之后万岁爷更加恼火,到时候要再……唉……
总之今日万岁爷是铁了心要让各位阿哥们好好长长教训的,若非如此天都黑成这般模样了……还让几位小爷留在这里做什么呢?早不就叫五阿哥与您回去了嘛!
再说了您瞧瞧太子爷,太子爷可都在撷芳殿里跪了有一个多时辰了,平日里万岁爷多心疼太子爷呀?可您看看今日,愣是一个字提都没提啊!”
胤禛微微皱眉,试探着问道∶“梁公公……这话意思莫不是……”
“君心难测啊四阿哥,您向来是少年老成,这场面您怎么会看不出来!”说到这梁九功拍了拍手,一副就好像是对着大人说话的语气惆怅的不行,“也不知道这大阿哥到底躲哪去了!”
两人话音刚落,李太医便起了身拎着药箱子就要往里走,身后的小太监连带着侍卫们更是把本放在地上的尸体抬了起来。
一听见这动静响声,胤祺伸直了小短腿就从花坛上溜了下来,只看着那边手忙脚乱的样子便问道∶“四哥,这是在干什么?大哥呢?大哥找到了吗?”
梁九功微微侧头对着胤禛那黑夜里依然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很是不易察觉的摇了摇头,胤禛见了万般无奈也只敷衍安慰道∶“待会无论见了什么,都别哭!若是怕了就握紧四哥的手,好吗?”
“会看见什么?四哥?”胤祺昂着小脑袋,圆圆的葡萄眼里充满了不接的疑惑,胤禛低头看着他并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嘘~”了一声,便沉静的往里走去。
撷芳殿里大大小小点了不下几十盏灯、烛,灯火通明烁亮尤其,整栋屋子倒是要比白日晨光还更加明亮耀眼。也正因这耀眼灯光,那满堂华彩之中跪在正中央的太子便显得格外显眼。
太子跪了已有一个时辰,即便身子撑不住的一直微微颤抖着,连额头上的汗水也如雨一般滑落脸庞滴在地砖之上,可他那身板依旧挺直的未敢有一丝敷衍与轻慢。
“太子哥!”
“太子哥!”
胤禛带着胤祺恭敬对着太子行了礼,太子微微抬手抹了抹脸上的汗渍,不敢出声只是遥遥望了他二人一眼便就瞧瞧回过头便不再乱动了。
李太医看着侍卫们犹犹豫豫不敢将那死尸放在太子爷的身旁,便做了老好人替他们问出了口。
“万岁爷,这死尸放在撷芳殿的屋内已然是大大的不吉利了,更不要说这是太子殿下的寝宫,若这……冲撞了太子殿下,过了死气再……”
李太医话说一半但意思却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哪朝哪代也不会有将死人摆在太子面前翻来覆去验伤的道理,况且这事情原本就和太子并没有多大的关系。
可玄烨却不这么想,他武断打断了李太医的话,只说道“就放这儿,就在这儿看。”
玄烨这话越说越气,语气冷漠的让一向胆大的胤祺都害怕的不敢出声,他还从没有见过这样生气的汗阿玛。
“你们的太子殿下又不是没见过,胤禔对着这小太监拳打脚踢之时,你们的太子爷可看得是一清二楚的。既然看过了,又有什么好怕的?就放这儿!”
玄烨愠怒的声音无情而又充满了威严,一切都来得太快,太子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又被汗阿玛的训骂招呼了一个正着,这将一直颤颤巍巍的太子吓得更是愈发的颤抖。
“是!”众侍卫冷着声音,丝毫不差的将死尸放在了太子的正左方,太子甚至不用转头仅用余光便就能将那一片白布看个一干二净。
更不消说一旁飘散而来的腥臭腐败之味,这让原本跪了许久体力不支的太子更是感到恶心想吐,早已麻木的腿竟然无端端的软了下来,一时他整个人便就向左崴了下来。
而更让他感到恶心的,因为这不受控制的动作,太子竟然将整只手都压在了死尸的肩膀上,那由太监小四儿胸口伤痕洇出来的大片暗红血迹全然都敷在了太子的脸颊上。
“啊……啊……汗阿玛!血~呕……”
太子整个人几乎是瞬间就惊恐的叫出了声音,可奈何精神上再是清醒他却也拖不动自己那一双麻木没有知觉的双腿。
他一边拼了命的拿身上穿着的,那江宁织造进贡而来的上好缎面与十余名苏州绣娘配着昂贵的金丝罗线穿面而过绣出的清癯仙鹤,愤然而又颤抖的擦拭着脸颊上的血渍;一边又拼了命的压下心中那股随时便要翻涌而上的恶心感。
整个人充满了不协调的惊慌无措,然而这满殿熙攘人群中却没有一个敢走上前搀扶他一把,太子最后无奈何的几乎是匍匐在了地上。
“跪好了!跪直了!”玄烨双手背在身后,面色不改的呵斥到。
太子双手撑在地上,一脸执拗的面容充满了不服气的倔强,他死死盯着自己的父亲,问道“汗阿玛为何要如此折磨我?为何就只折磨我一人?错得难道是我吗?难道是我……”
玄烨还不待太子将话说完,走上前去上脚便直接踹在了他的臂膊上,直直将他踹向了另外一边。
“你是太子!是朕的儿子更是朕的臣子,是这万千黎民百姓的储君,是将来的九五至尊。可你呢?对兄长如此暴行视而不见,对你的子民之死视而不见,你觉得这所有一切与你毫无关联,是不是?”
面对汗阿玛一连串的责问,太子一言不发的趴在地上,眼睛却不敢再看向自己的父亲,反而唯有望着那如今与自己面对面的死尸了。
“你错了!你错得离谱,离谱的不得了!你不能劝诫兄长!不能约束臣子!不能为天下不平之事主持公道!不能为横祸无辜之灾统领谋策!你什么都做不了,又有何脸面坐于这太子储副之座?”玄烨弯着腰一声比一声喊得用力,只恨不能将自己对太子的失望直接喊出来。
一旁的梁九功见玄烨气得实在太急,便连忙扶着玄烨的胳膊轻声细语说道“万岁爷您消消气,消消气!太子殿下日夜幸苦繁忙学业,许是一时的疏忽没能顾得上,哪里会……”
“他看没看见,疏忽没疏忽你比谁都清楚,用不着为了求情拿好话来诓骗自己,诓骗朕。怎么?如今这宫里一个个都没有人敢同朕说真话了?胤禔犯下这样的暴行难道是一日之功吗?往前数他不知犯了多少遍今日之事,可你们却一个个的替他瞒着朕、替他哄着朕,若不是今日闹出了人命,朕怕是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朕的长子……竟是这么一个暴虐残忍之徒!”
玄烨几乎是发泄一般,将早就埋在心里的不满当着这些血脉相依的亲近人的面……全然都说了出来。
他身处高位,自小就没有过过一日像胤祺这样逍遥自得的日子,他无时无刻不以祖宗的规矩严苛要求自己。人人都说他是个了不起的君王,是个立下不世之功的君王,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虚名的背后是他一日又一日的忍受着……父子不亲,君臣不实,夫妻不再的孤独与冷漠。
这样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换来的就是如今这么一个被虚假的浮华遮住双眼,被谎言与欺骗堆砌成山的日子吗?
长久的寂静,无人敢出声劝一句,安慰一句。
到最后还是迟迟闻讯赶来的纳兰珠,踏进了这座已如死灰般寂静空城的撷芳殿,打破了这囚禁于中的所有人。
“臣妾宜妃,恭请皇上圣安。”还未等玄烨叫起,宜妃便自己站了起来,他看着仍旧喘着粗气的玄烨清淡说道“天不早了,臣妾是来接胤祺回家的!”
其实她是早便就来了的,大阿哥的宫里不清不楚死了个太监,整座紫禁城如今怕是没有一个不知没有一个不晓的。她执意不听劝要来接胤祺,也正是怕如今落下个这样的场面。
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无论是现实还是历史,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康熙都是个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皇帝。他的威严与名声,自除鳌拜、平三藩、收|复|台湾是一点一点打出来的,到了如今这个地位再没有人将他与初登大宝的黄口小儿相提并论了。
坐得高,自然让人怕。
让人怕,自然不敢说。
既不说……欺骗他、瞒骗他的事情又何止这么一件两件。
玄烨看着面前那双在烛火之下,毫无动摇暗自生辉的温柔眼睛,不知为什么只觉得心头涌上了一丝应该称作为委屈的心酸之感。
“你来了?”玄烨一下就泄了劲儿,只是问她道“你怎么来了?”
那平淡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绪。不是质问,没有怒气,就好像真是不知道宜妃为何而来才问出的话语罢了。可但凡长了耳朵的都听见了,宜妃打开始一进来便说明了来意,那既然如此又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
宜妃却并不做他想,只是继续重复说道“臣妾是来接胤祺回宫的,他明日还要去上书房,晚上得早些就寝。”
梁九功一见这情形,既然宜妃娘娘都主动打了头阵,他也不能干站着当根柱子啊!
“是啊万岁爷,这几位小阿哥明日都还有课业要做,想来四阿哥五阿哥今日也是得到了教训,不妨便让他们回宫各自反省去吧!”
“你倒做起朕的主了?”玄烨缓缓坐了下来,眼神却十分凌厉的看向梁九功。
“万岁爷这是哪里的话……”梁九功讪笑两声,刚要继续解释,外头的小太监突然急慌慌的跑了进来,只喊道“万岁爷,万岁爷,大阿哥找着了,大阿哥找着了!”
“在哪呢?”梁九功迫不及待的问到。
小太监喘着气连忙答道“在老祖宗宫里呢!说是一直跪在侧殿,老祖宗那儿歇得早,若不是宫里得嬷嬷起夜到现在怕还是没瞧见呢!”
“谁放他进去得?混账!”玄烨一听进了胤禔进了他皇祖母得宫内,刚消散了的邪火便又燃了起来,皇祖母这两年身子越发的不好,整日里都病怏怏的,若不是什么大喜事他一概都不准宫人去报的。
胤禔却自己悄没声的进了老祖宗的宫里,他还真是会去找靠山。
玄烨站起身提起袍子就要往外走,哪知道正门口侍卫多伦捧着奏折也急慌慌的跑了进来,还未到门口多伦便就跪下报道“臣多伦恭敬圣安!是蒙古蝗灾之事,此前蒙古草原处蝗灾未有缓解反而愈加严重,这几月其地流民如今一路向北,各府县无有余力接待流民,特此上书于朝廷。
另有一报,北京城县郊似乎也有蝗虫之兆了!”
“这是谁送来的奏折?”玄烨踏步上前,一把拿过多伦手中的奏章。
多伦起身道“回万岁爷,明珠大人与索额图大人与李晋卿大人都已经在南书房候着了!”
纳兰珠错过身子,直接走到了里侧看了一眼梁九功示意他把太子赶紧扶起来,自己却蹲在了尸体旁。
李太监见状刚想出声阻拦,她却只是摇摇头便就自顾揭开了那遮盖住头颅与颈部的白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