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里不剩几粒米。四喜烤麸混着油花,凉透了。
顾丁遥这才推开碗,说实在吃不下去,吃了也要闹肚子。
丁教授捉着筷子往女儿头上磕,“顾丁遥!你十八了,吃个饭还要人盯着喂啊。我给你拿围兜去,要不要?”喂倒不至于,小姑娘只是不够专心。电视上正在轮播历年春晚的经典语言类节目,她很难不开小差的,又没人陪聊,就拿笑声拌饭吃咯。吃得不快,笑倒是笑饱了。再有,茶几上还有姆妈烫了一半跑去洗碗的蛋饺,六角形小风炉、铁勺子、猪油渣……
等火头正好,拿油渣在勺子上滚滚,鸡蛋磕开成皮,舀一团肉馅上去。这是顾丁遥每年除夕最期待的娱乐项目。
你要她如何安心吃好这顿饭?
“我当真张嘴,你当真肯喂?”老幺和妈妈好听话?我也会呀。问题是丁教授你从来不把理论付诸实践。要不是姆妈在那头催着要碗,你怕不是忘了肚子上还有一道剖宫疤。”
陈昭善在边上泡茶,立马听出姑子的小情绪。
也是。活在一个长幼尊卑眉高眼低太严苛的家里,是真真难,处处都要站规矩。按道理顾丁遥成年了,应该归为能上桌吃饭的那一队了,来宾里也有不少孩子辈是上座的,年龄比她还小些。只有她被排外。
顾丁遥很清楚,差的不是椅子亦不是岁数,就是性别。
他们这个六口之家,长话短说就是所谓的养儿防老,养女……凑个“好”。本来当年两口子生到岐安就准备打住,但正如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马小军玩破“气球”玩出个弟弟,顾丁遥也是避孕套破裂的衍生产品。属于周边,意外事故。
打吧,又不忍心,到底是个生灵呀;生吧,家谱上的岐字辈可轮不到你。不得不说,在女儿名字里缀个夫人姓氏,顾父这想法太过高明。从小到大,夫妻俩领孩子出门,在外人面前一字排开,“阅兵”点名,岐章、岐安、丁遥……
对方听了从来不疑有他,都以为先生太太好恩爱呢。
连陈昭善第一次都是如此误会的。
小姑子本人倒是很通透,有那个自知之明,鲜少给自己抬咖。
顾陈二人新婚不久,她就和二嫂说心里话,你是好打麻将的,我就这么跟你比喻罢。无论阶级或作用,我都是幺鸡般的存在。
起手做牌时想要吃碰杠,拆张得拆边角的,先打完老九就轮到我幺鸡。哪怕留在家里,到了中盘期我这张赢面也不大。会打的人大多靠二八牌胡牌。更别提有多少小白新手,光看花色把幺鸡认成花牌了。
“我爸妈当年对我,就是捉着张臭牌要打不打、最终还是留下的勉为其难。”彼时顾丁遥说到这,难免神伤。
陈昭善也没多开解她。
一则作为局外人兼新嫂,难断夫家的家务事。二则同为女人,同为那个年纪过来的,她最最懂这青春期细枝末节的小心思,有愁的、丑的,诗一般的、屎一般的。哪怕人家再解不开你都别去劝,到了一定时候ta自会懂。不懂也是各人的造化。
造不造化不化的,也就那样罢。日子还得过。顾丁遥眼见着妈妈难堪,乖乖住嘴并起身,把碗送去厨房了。
丁教授偏头无言几秒,随即,向儿媳展颜,“大过年的,一进门就给你看笑话。”
“哪有啊,家常便饭的事。日子吵一吵才热闹呢。”
打死不离婆媳兵。饶是陈女士不教,二婚姑娘也晓得要搞好这层关系。陈昭善也是由衷地喜欢丁教授,相比顾家其他几个成分来说。
婆婆本名冲淡娴静,人亦是,十分对得起书香世家的好头衔。
小时候陈昭善在父亲的同学会上见到她,就好惊艳。乖乖,回家同陈女士一顿乱夸,老爸有个老漂亮的女同学呀!
陈瑛能不醋嘛?啐她也拿扫帚撵她,那你走吧,对不起,我不够漂亮。求求你给别人当女儿去!
二十余年再见,丁教授容颜如故。一年四季都把长发盘在脑后,鬓角不染,说话慢条斯理。只是这回新年得见,陈昭善觉得她终究老些了,操劳出许多眼尾细纹,
像上好旗袍绲了次等皮料的边。
厅里客人坐着笑着,这厢丁教授把儿媳叫到房里。
上月香期,丁雯在庙里求了一对开光的镯子。人一上年纪,精神就极为寄托这些虚无缥缈的信仰。眼下,她把镯子拿给陈昭善,“去年回门之前,我就想过要送你、送亲家母点心意,但是没来得及。现在补上,一个求的是早生贵子,一个是益寿延年。”
接还是不接呢?陈昭善只能说面领心不领。总不能坦白,早生贵子四个字,恕我力有不逮,“替我们家陈女士谢谢您。”
“别客气,一家人不提谢字。刚才当着人太多,我不好和你直说,一会儿出去了,就是老爷子和老顾念叨起来,你和岐安都别插话,老大今年还是不回来过年。”
有时多子也未必多福。顾家老大高中毕业那年,和父母闹了点嫌隙,一气之下,趁着留学的契机在国外定居,这一走便是许多年。不曾还巢。
成了慈母的心病。平日里一家子只当缄默原则般地不提,可团圆时刻呢,不还是得提?亲戚走动来往也免不了要问。
丁教授对儿媳使使眼色,“大清早就开始不痛快了。又是说嘴里淡又是摔筷子的,爷俩都在发火。那我又能怎么办呢?总不能飞到加拿大把岐章叼回来。”
“大哥给您来过电话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