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店铺,通过一条湿漉漉的巷道,当初墙角边卖菜的大婶也换了人。走出巷道就是公交车站,这里刚好有去往她出租房的班车。唯一不变的是那一辆辆风尘仆仆的公交车,它们拖着残旧的车架忙碌地穿梭在城市中。行道树的叶子上布满了灰尘,早已没有清晰的绿色。
吴同上车后找到最后排靠窗的位置,静静地倚着头看窗外,看着高曙中学四个字向身后略去。阳光透过那些灰色树叶交织的裂缝间,将光影投在她仰着的脸颊上。公车转入了一条湖边的小道上,新铺满的黑色沥青路在烈日下还闪着光,沥青的味道铺面而来。吴同将窗户开到最大,迎面而来的暖风将她的长发吹了起来,被发丝遮面的她,突然闭着眼欢快地笑了起来。这一幕引得其他乘客疑惑地转头去望她。
吴同第一次坐上这一班公车那天,就是和曾禾一起。那天的天气与今日很像,空气中也飘散着浓浓的沥青味,那一天她们也是坐在最后一排,也是被迎面而来的暖风吹得发丝飞舞。不同的是那时候的吴同留着中性短发,飞舞在空中的是曾禾的长发。吴同穿着高曙中学最好看的那件白色衬衫校服,曾禾的长发时而拍打着车窗,时而又安详地铺在吴同的脸上。
“太多次你的发梢带着阳光的味道扑面而来,透过这份拂来的温柔还能嗅到第三种味道,那就是路面上的沥青味。我常因此坚定的认为,我多么爱沥青的味道啊!”这句话也可以在吴同的日记中找到。
那天的公车上,曾禾绘声绘色地给吴同说个不停:“我找的这个房子可厉害了,拉开窗帘就可以看咱们整个城市的夜景,厉害吧!”
事实却是曾禾猛地一下拉开窗帘后自信地转身朝着吴同张开双臂,兴奋地叫唤着:“当当当当!”而吴同眼前的窗外是一座破旧的发电厂,几根粗大的烟囱对着灰蒙蒙的天空排放着废气。所谓夜景不过是工厂里偶然间闪过窗帘的几束巡逻灯。
想到这里,被长发遮挡下的脸更加夸张的笑了起来,这时才有乘客不解地问道:“姑娘你没事儿吧?”
整个老旧的出租楼上空的颜色变得暗沉起来,似乎有一层灰色的薄雾笼罩着墙体,仔细看才知道是漫天的灰尘。看来要拆除的消息是真的。周围的各类小商店和水果摊都陆续的关闭了,落寞的街道因此显得一望无际。终于在不远处发现了一家正在营业的便利店,便利店的外面搭着透明的油纸棚,棚下的店家此时正背对着街道修理着卷帘门,下半身破旧的工装裤口袋里插了两把螺丝刀与一把扳手。
“那个...老板,拿瓶水。”吴同偏着头说道。说完低头从包里取钱,再抬头时眼帘里竟是一个熟悉的面孔。不过小段日子没见,对方变得更加消瘦了。原有几分青年稚嫩感的脸上,此时已经长满了胡须。在认出吴同后,他连忙拍打了一下身上的灰尘,脸上浮现出极其僵硬的笑容。在吴同的沉默与注视下,他又显得很为难地低下了头。
“潘江海,你没回老家吗?”吴同问道。
潘江海没有回答,拍打了两下衣服上的铁锈,转移话题道:“我给你拿水,你稍等一下。”
吴同此时的内心犹如第一次见到曾禾一样,这世上真的有人可以与自己灵魂共鸣,他们的存在似乎在告诉自己并不孤单。还能有谁能够像吴同一样去留恋一栋老旧破烂的出租楼呢?有谁会和她一样,为了自己的精神世界而奋斗而活着呢?这个铺满了无数灰尘的楼房承载了二人太多的青春与回忆。吴同心里明白,这样的共鸣声是于柯也给不了的。
那日潘江海将店外的油纸棚拉倒下来,将未修好的卷帘门盖住,遂陪着吴同去收拾行李。
“很重吧,我来拿吧!”潘江海拎着两个行李箱抢先着走在前面,吴同背着一个旅行包,手里拿了两个装满衣物的袋子。他们一起在拥挤的楼道蹒跚地下楼,潘江海嘴里话不断:“你别看我瘦,我力气挺大的,可我当初搬走的时候,就一个旅行包我都感觉无比沉重。仔细想想几件衣服哪有什么重量,咱们的箱子里包里塞满了回忆,这个才是最沉重的,哎你说是吧?”吴同听在耳中,沉默谨慎地一步步下台阶。“不过吧,迟早都要走的,哪有不散的宴席呢?放不下过去的人怎么能拥抱未来呢?我不知道你是否有停留在过去,但是我希望你有一个明朗的未来,真的。”说到这里,潘江海突然停住了脚步,目光一瞬间变得坚定起来,转头去望吴同。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那你呢?你为什么还回来?你明朗的未来呢?”吴同的态度变得突然陌生,抬高了音量质问道。
两人在楼梯间对视良久,阴暗诙谐的上空响起了几下轰鸣声,楼外的雨声传至阴冷静默的楼道中。
大雨冲刷着街道上的泥土与垃圾,街角的污水与万物的残渣混合着流淌,潺潺地流向下水道。空气中还能轻微地嗅到淡淡的灰尘味,与下雨前相比,此时的空气变得冰凉了不少。出租楼的颤巍巍地立着,每一寸风雨都令得整栋楼层残喘。
大雨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吴同坐在行李箱上,倚着墙看大雨清理着地面。潘江海站在一旁抽烟,环顾着四周,似乎在竭力地将每一幅景象都印刷在脑海中。
“潘江海,明朗的未来真的那么重要吗?过去的东西逐渐变得陌生,可它不会消失,那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这栋楼以前不是这样的,在我脑海里,你们永远在楼下唱歌,曾禾永远在楼上为你们伴舞。你们为梦想咆哮,她为她的青春起舞,我为我凄凉的精神世界而努力。而现在,这一切就被这场大雨洗刷掉了吗?都被冲进那个下水道里了吗?”
吴同指着远处的街角边被堵塞住的下水口,眼泪突然夺眶而出。
潘江海将烟头踩灭,扭头看着眼前用手腕擦拭着眼角的吴同,此刻他的心情何尝不是如此呢?他转身面对着吴同,缓缓地抬起双臂,做出了一个拥抱的动作。吴同扭过头看他时,眼里的泪水正漫出,她看不清潘江海的脸,薄雾之中的那个身影张开双臂等待着,那个怀抱充满了温暖,带着阳光的味道。
“曾禾!”吴同大叫了一声,一下从行李箱上跳下来,重重地扑在潘江海的怀里。此时的潘江海眼角也留下了眼泪,他想起了那个熟悉的拥抱也来自同一个位置。
“我第一次这样扑到老姜怀里的时候,也是在这里,那天也下着大雨。”潘江海将下巴轻轻地靠在吴同脑袋上,声音悠悠的,自顾自地说起来:“我其实是个孤儿,领养我的人一个叫潘海,一个叫江海,所以我叫潘江海,有趣吧?“
从朦胧中清醒过来的吴同听到这里,缓缓抬头看他,眼角的泪痕还在,眼中多了几分疑问。
潘江海往后退了两步,迎着吴同疑问的眼神,带着温柔的笑容继续说:“我并不知道我的亲生父亲是谁,我的监护人是潘海,他与江海领养了我,他们是同性恋,他们的圈子很大很大,都是同性恋。我从小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之中。我尊重每个人的性取向,但是我知道我有选择的权利。我不讨厌同性恋,可是我拒绝成为这样,因为那是病态的爱。可是我的内心总有一股力量将我推进那个万丈深渊,我试过去抗拒,我抗拒过了无数次。哪怕在我发现自己爱上了老姜时候,我依旧没有放弃与这股病态的力量战斗。为什么我的人生会如此的艰辛?为什么我控制不住自己?我不要成为同性恋!”说到此处,潘江海表情变得痛苦起来,双腿突然没力,重重地瘫坐在地上,双手抱住头,嘴边又传来几句嘶哑的叫声:“可是我爱老姜,我又那么爱老姜!”
见到此状的吴同慢慢地在潘江海身旁蹲了下来,双臂环抱着他,将头倚在他的肩膀上。本想安慰对方的她,却更加泣不成声。
雨已经变小了很多,太多沾了水的泥土溅在人行道的花坛上,街角堵塞的下水道再次发出恶臭,即便被大雨冲刷一遍之后,这里还是如此脏乱不堪。这里的人和物都再也回不到以前。街道对面停着一辆蓝色的大众轿车。于柯打着伞默默地注视着对面破旧的屋檐下相拥着痛哭的两人,并未上前打断。在于柯心中,并未因此过分猜想,因为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是两个孤独世界的灵魂在作最后的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