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影这个小城的老城区保留了许多英国殖民时的建筑,颇有40年代老香港的影子。而且也保留了大量的老式南洋建筑,这里将传统的中式建筑和欧式建筑相互融合了起来。其中最多的一种建筑就是类似于我们我们熟悉的粤式骑楼建筑,但仔细看又并不完全相同。街上的一些店铺的招牌都是那种木质的老招牌,招牌上白底红字的旧木屑与油漆被岁月打磨得残旧不堪,这景象看起来又非常有古风韵味。小城镇里的店铺都是家族传承的,所以说这里大多数都是老字号,那些老式风格也从未轻易的改变,走在这个老城区上宛如走进旧日的岁月长河,非常适合怀旧的人。四人此行除了共度春节以外,更多的还是为了怀旧而来。他们沉浸在岁月的长河中,探索曾秋扬自幼留下的却又早已消散的生活痕迹。
加影这里也有一座非常中式的庙宇――师爷宫。仙四师爷宫是加影最老的庙,至今已有115年历史。仙师爷宫所祭祀的神祗,主神为甲必丹盛明利公,原是先民首领,牺牲后被祀奉为神。这里也祭祀由祖籍地之乡土神,其中计有谭公爷、观音娘娘、关帝、金花夫人、福德正神、财神爷(白无常)、太岁爷、旺相爷、虎爷、土地公、拿督公等。仙师爷乃是本土神祗,是马来西亚开荒创业的先祖,其事迹和神迹亦记述了马来西亚华人在本土拓荒、建国的血泪和不朽的贡献。今日之仙师爷祭祀除了祈求神灵的庇佑外,它也是马来西亚华族建国历史的见证。同时,这样的民间信仰也成为维系马华社会的纽带和慰藉华人心灵的精神力量。移居马来半岛的华人大部分是来自东南沿海,在他们的心里早已播种下了家乡神祗的信念。
四人搭乘出租车抵达老城区之后,曾父便领着众人来到了师爷宫。古庙已经极其陈旧,被行人踏破的门槛尚未来得及修补。门外的红色的石柱也被戏耍的孩童们涂满了油墨汁。正殿内高吊的红色灯笼也布满了厚厚的尘埃。殿内的四周杂乱无章地摆放着香团、木签、圣碑与面线。桌椅烛台边缘贴着红色与黄色相间的画符,这些画符偶尔也会被风掀起,在整个宫内外飘飞。四人前后踏入师爷宫的正殿。正殿的烛台边有一位中老年妇人,她抡起双手在空中上下摇动两下,简单作揖之后不慌不忙地退离烛台,从另一处的木桌上拿起鸡毛掸子扇打着空气中弥漫而来的灰烬。
在听到身后有人进入之后,她收起鸡毛掸子朝门边走去,绕过眼前的石柱探头瞧去,四人的面孔映入妇人的眼帘。
“三姨!”曾禾惊讶地叫出声,随即走上牵住老妇的双手,眼眶中溢满激动的泪水。三姨欣慰地笑了起来,也握紧曾禾的手,几秒后再次探头望向曾父,眼中没有太多惊讶,似乎曾父的到来已是意料之中,果然她开口道:“今年...来的稍微早一些。”曾父向前走了两步,对着大殿四周的神明弯腰作揖,回答道:“今年春节来的比较早,就来得早一些了。”说完又熟练地走到烛台边双手拾起一炷香在燃烧的烛台上烧起来,再次淡淡询问:“迁坟一事辛苦你了,后续还有什么事需要我接手处理的吗?”三姨思索了一下,回复曾父:“倒也没有什么事了,只是...新坟的刻碑与诵经的费用,还有余款没结清。”曾父插完香,回头笑道:“那些交给我吧!劳你费心了。”
由于旧墓场被政府征用开采,所以曾秋扬的坟墓不得不从远处的山丘上迁至老城区不远处的新建墓地。这样的迁移对于曾秋扬来说,也算是回家了吧!坟墓迁移之后曾父花了不少费用打造曾秋扬的新坟。从师爷宫出来之后,众人乘坐了小镇上私人营运的面包车朝着新墓场驶去,汽车经过拥挤的骑楼老街,经过古老的当铺与茶室,还有一家影人文馆。狭窄的街道两侧孩童们手持沙爹肉串与橘味汽水来回追逐,赶集后的小巷内环卫工人勤劳地清扫垃圾。三姨将面包车的窗户摇下,迎着扑面的冷风,指向街边的人文馆,对曾禾说:“这里是秋扬小时候最爱来的地方。”曾禾将头伸至窗边,盯着街边一处粉刷着淡蓝色油漆的骑楼建筑,门外的招牌上拉着一条掉色的横幅,横幅上写满了大写的英文字母。透过店铺的透明窗可见室内陈列着打字机与缝纫机等精密工具。曾禾的鼻尖被冷风吹得发红,她好奇地问三姨:“这里面是什么呢?很好玩吗?”三姨笑了笑,给她解释道:“这是加影唯一的一个影人文馆,里面的藏品非常多。这些藏品都是记录着早期华人的生活面貌的。有他们用过的割胶工具、唱片机、收音机、证件等等。这里的每一件工艺品都充满强烈的年代感,让人感受到时代的变迁。”
曾禾带着疑问继续问:“可是...小时候的她怎么会对这些感兴趣呢?”
三姨也同意地点头,微微叹气道:“秋扬从小就跟大家不一样,小时候姐姐会带着我跟邻居的孩子们一起玩游戏,去看黑白电影,去山坡上烧火堆,从骑楼顶层穿梭在各家各户的阳台嬉戏。但是她不会,她喜欢的东西跟我们都不一样。所以那时候姐姐们不喜欢她,把活丢给她一个人做,做不好了还要被父亲骂。”
曾禾认真地听着母亲小时候的经历,眼中带着怜悯与思念。吴同也听得极其认真,她的眼中更多的是沉静,她忍不住将自己比喻为那个不幸的女孩,即使每日遭受委屈之后,却倚在窗边大胆地憧憬未来。
三姨说:“秋扬小时候从窗外看远处的电塔,电塔后有一座隆起的山丘,山丘后常有彩霞堆积在那,宛如一座火山喷发口。她总是擦干眼泪询问我那后面是什么,可我,我怎么知道呢?我们都不知道电塔后有什么,我们只记得那塔尖直插云霄,电缆线拉得笔直牢固,仿佛将我们隔离在这个骑楼世界中。”
新的墓场不大,但是草地平坦宽阔,站在墓场的之高点可以俯视整个加影城的风光。曾秋扬的坟墓在进入墓场后的西南边,随着一路石子路的引导,从入口走到目的地不过十分钟左右。墓地四周种满了枝繁叶茂的棕榈树与香蕉树,也总有几棵突兀的槟榔树拔地而起,高昂地立在墓地一方。在墓碑的正上方镶嵌了一张曾秋扬的黑白遗像,相片里的女人眼角上挑却丝毫没有一点轻佻感,低发鬓盘发,发梢上插着一把拉萨藏名手工制作的羊头发簪,双眉细长,略显凉薄的眼神有力地看着正前方,双唇微闭。
吴同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挽住曾禾的手臂惊叹道:“她好美,她好美啊!”曾禾则是眼中带着雾气,缓缓地蹲下,整理着墓碑前枯黄的杂草。
那一年的德央厦广场上,皎洁的月光下披发吟唱的《卓玛》再度响起,曾禾的歌声幽幽的,眼神空洞。曾父与三姨也一起弯腰捡拾着四处的杂草与石子。大风拂过树丛,众人的发梢被大风拉拽着。唯有墓碑上的曾秋扬带着古典端庄的盘发,静静地等待着身前的相机快门声响起。那一日,在摄影师快门声按下之后,曾秋扬带着礼貌的笑容朝对方点头致谢,摄影师摘掉头上的贝雷帽,不屑地走回柜台开单据,嘴里不停叨唠着:“谢我没用,费用就那么多,两天后来取照片,钱不够可取不了。”丝毫不讲客气的话语令得曾秋扬的笑容变得苦涩,她推着婴儿车上的曾禾走出相馆,孤零地行走在拥堵的市井小道上,盘算着自己的积蓄还能不能支付发型和照片的费用。寒风略过市井小巷而来,她的发鬓迎风飞舞,自制的木椅婴儿车内,小曾禾的眼眶被突如其来的风吹得微红,眼泪汪汪地瘪着嘴唇。
吴同蹲下,将脖子上的围巾摘下替曾禾围上,用围巾的一角擦拭着她眼角的泪水,纤指摩挲着围巾下瘪着嘴啜泣的曾禾。
从墓地回酒店的车山,曾禾思绪万千地望着窗外练成一排的古楼,又遥望远处高耸入云的铁塔,轻声地问:“你们说,电塔后面是什么呢?是另一个世界吗?是爱与自由的天堂?还是绝望的深渊呢?”
众人没有回答她,纷纷带着怜悯的眼神去看她。
她问:“爸...我为什么叫曾禾啊?”
曾父的目光也投向远方的铁塔,他顺着电缆拉扯的方向看去,回答:“我想大概因为...我叫华程军,她叫曾秋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