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同冷笑了一声,将墨镜摘下。她的双眼已经哭得极其臃肿,她淡淡地回答:“我觉得?又有什么用呢?法律也不会因为我觉得三个字,就去制裁你,对吧?”面对吴同犀利的言语,老姜倒未觉得惊讶,反倒作出一副更加沉稳的姿态回复:“你曾经问我,相信世界末日吗?世界是有末日的,但是我们永远等不到那天。我所相信的世界末日,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或物总有一天会灰飞烟灭。我们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世界,就像当年的你。而我,我还没有拥有相信世界末日的资格,因为我的生命中从未出现过一个可以让我放弃一切的人或物。金钱不算,健康不算,潘江海...自然也不算。”
吴同说:“爱一个人是没有错的,就算有错,也罪不至死。”
老姜答:“爱与不爱,都没有错的。虚假的爱才是罪恶。所以,我并不觉得自己害死了潘江海。相反,我的死讯是善意的,我出自善意来拒绝一段并非发自内心的感情,我是没有错的。希望你理解我,如果你是我,你一样会这样选择。”
吴同带着绝望的表情质问:“就算你不爱他,为什么就不能将他留在身边呢?为什么就不能以朋友或者同事的关系相处呢?他索求的并不多,我知道,真正爱一个人的时候,并不会奢求太多。就算得不到,只要能看见或者听见,那都是极其满足的。爱情不是非要拥有的,只要看见对方幸福,那么自己就会跟着幸福。可是你,你为什么这么残忍?”
老姜答:“这样只会让他坠入比死亡更可怕的深渊。”
老姜与皮带离开的时候,天空变得更加阴暗。在众人都知道接下来将会大雨倾盆的时候,只有吴同想继续留下。她牵着于柯走近屋外的亭子,望着眼前的花海,望着远处的电线,悲伤的情绪填满内心,却再也流不出一滴泪。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努力地想象潘江海在天堂牵着老姜奔跑的画面,努力地钻进潘江海最后的梦境中。
山顶的殡仪馆大门外,一位胡须花白的中年人正在与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交谈。看起来年龄比老姜略大些。数秒的交谈后,中年人礼貌温和的目光随着自己的转身又变得刚毅起来。他摆动着挺拔的身姿走向雨中,朝自己的车走去。雨水从花白的发梢低落在肩膀上,眼角纹处堆积着泪水与雨水。他坐在驾驶位上沉默地仰着头,呼吸突然莫名地急促起来。随着呼吸频率的加快,他的脑门上突然青筋暴起,一时间仿佛车内的氧气被抽光,他痛苦地倚在方向盘上,脑袋将车喇叭按得直响。雨滴重重地拍打在车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杂声。他狰狞地打开车窗,大力地呼吸了两口清凉的空气,然后浑身颤抖着从车内的小箱里寻找药物。这时窗外的雨水已经彻底浸湿了他的上半身。他在努力寻找了几分钟之后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喷雾药剂,慌乱地朝着口中按压。随着几声厚重的哮喘声后,他逐渐恢复了意识,满头大汗地瘫倒在座椅上。
在下雨时打开汽车雨刮,静静地观看一会之后,你会发现这样的解压感让人身心舒适。恢复神智后,他发动汽车,沿着下山的路盘桓而去。在抵达山脚处时,一家被树林包裹的茶室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缓缓地将车停下,扶着车门蹒跚下车,将湿透的外套搭在肩上,有些摇晃地走进茶室。穿过枝繁叶茂的入口通道,眼见最先出现的便是一座亭子,亭子的一边是接连在一起的木屋包间,一边是种满鲜花的田地。他将湿透的外套递给店家帮忙烘干之后,随意点了一壶茶,然后伫立在包间外看雨,雨中的亭子内,一对穿着黑色西服的男女相拥着。
吴同与于柯离开茶室的时候已经傍晚了,这时雨已经停了,夜幕也已经逐渐显现。在停车场内,吴同注意到了那个中年男人,他似乎也正要离开。从三人的打扮来看,今天三人的应该都是为了参加葬礼而来。朦朦夜色下的三人目光相聚,却又心有灵犀地坐回自己的车中。于柯的车率先发动,在经过男人车窗时,吴同示意于柯停一下。
吴同打开车窗,目视着旁边车里的男人。对方也缓缓打开车窗,与其对视。夜幕下拉得很快,他们不太看得清对方的脸庞。两辆汽车的轰鸣声宛如突然温顺下来的野兽在低沉地打鼾。在沉静的气氛开始变得有些尴尬时,吴同率先问:“死亡,也是追寻未来的方式,您相信吗?”
对方莞尔一笑,透过黑暗凝视着她。
吴同又问:“爱一个人有错吗?”
车内的人沉默几秒后,沙哑又沧桑的声音传出:“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