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我方才醒来就听菊韵说,皇帝昨夜冒着大雪来了,一身寒气在我床榻边上呆坐了两个时辰,破晓时分方才离去。
雪这样厚,他没冻着吧?
我望着外头叹息,十三爷那番话,触碰到了他藏在心里的苦恨,弘暾出征之事再无回旋余地了。
二月初一日。
皇帝下旨,命怡亲王世子弘暾以千总的身份随军出征,大军三日后出发。
千总……
我听后冷笑了一声,这定是年羹尧给的下马威,皇帝原本属意的是左前锋。
初二日,皇帝传召我去养心殿侍奉。
我才走到门口,就听见弘暾郎朗的笑声,向我行礼时,灿烂的笑容还挂在脸上。
容曦在边上,难得的乖巧柔顺,一双眼睛依依不舍地跟随着弘暾。
少年人的喜欢,总是这样不加掩饰。
我心口一热,一开口竟落下泪来,我慌忙擦了去,笑着道:“好!就是要这样意气风发的才好!娘娘会在你出征之日,埋下一坛子梅花酒,待你归来,由皇上赏赐,做你二人的合卺酒。”
“孩儿谢过娘娘!”
弘暾携着容曦跪在我面前,仰面笑盈盈地望着我,齐双双的一对璧人。
我扶他们起来,不禁笑道:“瞧瞧,竟有些夫妻相呢!”
容曦羞红了脸,低着头不说话。
“是吗?有夫妻相么?”
弘暾侧首打量着容曦,笑容干净纯粹,眼睛里闪亮着星星。
我看呆了,半响才在皇帝的唤声中醒过神来,诺诺地坐到他身侧。
皇帝握住我的手,一面叮嘱弘暾行军之事,一面朝我笑着。
我不安的心,在他坚定的目光之中,渐渐平复下来,也不自觉跟着笑了。
抬眸处,容曦正痴痴地看着弘暾,笑容亦是暖融融的。
我暗笑自己胆怯无用,倒不如十四岁的小丫头心定,她似乎笃定了她的少年郎必定会大胜还朝。
我侧首凝视着皇帝,忽然懂了……
也或者,她其实并不确定能赢,只是甘愿等,哪怕是输呢。
二月初三日。
年羹尧率领大军出征卓资山,我悄悄站在太和殿汉白玉栏杆外的一个大水缸子后头,看着弘暾与弘历拳头对拳头地致意,怡亲王很高兴,身子都好似健康了不少。
正欲回去,一转眸却瞧见在不远处的另一个拐角下,承欢咬着手背在哭,哭得肝肠寸断。
容曦一袭红衣,端端正正地立在边上,神情坚毅。
年羹尧这一走,华妃的恩宠扶摇直上,碎玉轩也不能与之匹敌。
旁人受宠至多是赏赐些珠宝衣饰,可华妃不一样,皇帝还纵她超支月银。
听说有人算过,翊坤宫一个正月的开支,能抵上敬嫔、曹贵人、安贵人、惠贵人、欣常在等六位妃嫔半年开支的总和。
就连翊坤宫看门的小太监,都在京城置下了宅子,养起了娇妻美妾。
承欢听了这些,恨得牙痒痒。
她原本对年氏还算恭敬,但是年羹尧出征前当众羞辱了弘暾,说皇帝让弘暾做左前锋,便如同将他这个大将军当做奶母子使唤。
后来还是弘暾主动让步,说仰慕年大将军经天纬地之才,哪怕做个执戟郎,也要誓死追随将军。
年羹尧这才勉为其难地同意,让他做个千总。
承欢不知是在哪里打听到的,说千总要深入敌军弑杀搏命,是军营里死亡率最高的小官儿,所以那日才会哭得那样伤心。
倒是容曦心定,她开始笨拙地学着刺绣,有时也陪我在佛前跪经,就连皇帝都夸她愈发温婉娴静。
从前那个骑马爬墙逃学的小泼猴不见了,只剩一个安心待嫁,悄悄绣嫁衣,为未婚夫跪经念佛的小女儿。
上巳节那日,皇帝在畅春园设宴,据说朝中众多勋贵们都会到场。
因前方首战告捷,承欢心情不错,陪着皇后去凑热闹了。
容曦不肯去,说要留下来陪我。
“一年很快的,我可是夸下海口的,答应他的吉服要我亲手绣成,娘娘是知道我的,从前不曾在针线上用心,得抓紧时间练习才是。”
容曦低头抚着衣裙上的绣花,面上泛起绯红。
我微一凝神,笑着道:“不如先绣个荷包,送过去让他瞧瞧你的长进也好。”
“我绣了三个了,都不好。”容曦垂眸笑着,眼底能渗出蜜来:“他又要笑话我是毛手媳妇了,况且往军中送私物也不成体统的。”
我拍了拍她的手背,道“怕什么,你秀好了,我自有法子。”
容曦手脚倒快,不消三日遍绣出一个青金石蓝的荷包,上头的图案就很迷……
我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越看越像一颗蛋黄。
我勉强憋住笑,问:“此图合意?”
“太阳啊!”容曦一脸理所当然。
我缓缓点了点头:“噢~这样啊~要不再绣些云在上头?”
“不要不要!”容曦连连摆手,一脸骄傲地说道:“暾是太阳,曦是太阳光,我们才不要什么云,云会把太阳光遮住的。”
她说云的时候,眼底泛起丝丝鄙弃,像是吃醋了。
我终是没忍住向承欢打听,那朵“云”是谁?!
承欢告诉我,大约是年羹尧的次女,名唤云若,是个极温柔娇媚的女子。
怡亲王府举凡有宴席,她都会随着年夫人到场,每次拿着笛子求教弘暾,容曦气得想拿鞭子抽她。
弘暾多次推说没空,容曦也拿话提点她,她只娇娇怯怯地赔不是,下次还那样做,容曦一拳头捶在了棉花上,气得直抹眼泪。
我正想着,那姑娘怕也是空相思一场,皇帝这样看重弘暾,俨然是要将他往大将军王的方向培养的,就算年家的女儿愿意做小,也是不可能的。
承欢却说:“现在容曦可以安心了,年羹尧年前给她寻了门好亲事。”
“是谁?”
反正肯定不是一般人,我想。
承欢往嘴里塞了一块芙蓉糕,又喝了口牛乳茶,不紧不慢地说:“是曲阜孔氏,孔圣人的第67代嫡长孙的儿子,将来兴许能袭爵的。”
天下儒生,都视孔圣人为师。
无论朝代如何更迭,曲阜孔氏“衍圣公”的爵位雷打不动,他们往往会就职于国子监,门生故吏遍布朝野。
兵权不够,还想攀文官。
年羹尧的野心实在太大了,难怪皇帝要对他下狠手!
自打弘暾出征,皇帝忙着安抚军人家属华妃,极少来陪我,偶尔来也是半夜三更。
有时我睡熟了,他便在边上默默地坐着,或者批阅我练的字,拿红笔圈出不好的地方,再写出修改意见。
四月初,前线再传吉报。
弘暾率一支小队烧了贼寇粮草,还生擒了贼人的一员大将,可谓是勇武无匹,朝野上下一片赞许。
我去养心殿的时候,皇帝正捧着战报反复阅读,看起来心情大好。
他伸手揽我在怀里,拿着战报折子与我同看:“弘暾实在有十三弟当年的风范,你说我要怎么封赏他才好?”
我心里喜忧参半,如今弘暾之于年羹尧,亦如年羹尧之于皇帝……
“你不高兴么?”
他歪着头凝视着我,眼底的笑意渐渐退去,换作担忧。
我漾开了甜甜的笑,道:“高兴,若是皇上能答应我一件事,我会更高兴的。”
“什么事?”
他大约以为我会求他让弘暾回来,所以瞬间变得严肃了。
我眨了眨眼睛,轻轻鼓掌,菊韵梅香便端着七八种新鲜点心进来了。
“求皇上帮我给点心取名儿!”
我煞有介事地福了福身子。
他一把将我扯到怀里圈住,眼睛扫了一遍点心,嘀咕着:“先吃哪个好呢?”
“喏~”
我拿了一块小小的,桃花儿形状的点心,塞进他嘴里。
“嗯~很是松软,甜而不腻,入口轻轻一抿,桃花和奶香味儿便在嘴里散开了。”
他一边回味,一边用下巴蹭我的脸颊,也拿了一个塞进我嘴里。
良久,呢喃似的吐出两个字:“落英~”
“落英,落英”我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忽的转眸看他,“醉落英!!!”
“醉落英?”四目相对了一刹,我们异口同声:“佳色足陪陶令醉,落英还慰屈原饥。”
我一开始想到的是《桃花源记》中的“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可与他对视的一瞬间,我忽的忆起他崇敬屈原。
一整个晌午,我面上都挂着甜甜的笑,笑的脸都僵了。
他被我塞的点心撑得直摆头的时候,才意识到我不对劲。
他弹了一下我的前额,强敛住笑:“说吧!又憋着什么坏?除了让弘暾回来,我都可以答应。”
“对皇上来说,就是一点小小小小……”我眯着眼睛,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划着:“小小小的请求。”
他终是没憋住笑,感慨道:“那可不一定,你的世界那么独特,你眼中的小要求,没准我这个皇帝都捉襟见肘!”
“喏!”
我掏出那个“丑荷包”递给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他便“嗤”地笑开了。
他问:“这绣的是……是鸭蛋黄么?”
我可怜巴巴地揪着他的衣袖,“容曦绣给弘暾的,我已经答应她要捎到军中,你不会让我在孩子面前食言吧?”
他不做声,我学着承欢的样子,一下一下地晃他的胳膊。
我知道,如果我好好跟他说,他定会端出规矩、体统、大局来劝服我。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定了许久,忽的无奈地刮了下我的鼻子:“好哇!学会承欢那套了,我想不答应也不成了。”
没想到会这么顺利,我高兴地拥住他,在他脸颊亲了一下。
他像是被我感染了,也笑得很开心,拿着荷包反复看,说虽然丑了点,气味却是极清雅的,要打开看看里头是什么香料。
我一把夺了过来,哼了一声:“容曦塞了头发的,是女儿的家的情思,你一个长辈怎好轻易窥探?不成体统!”
“你让我随军报送这种东西,倒说我不成体统?”
他无奈地笑着,伸手要抱我。
我往后躲,嘴硬地说着:“这是劳军之物,怎的就不成体统了?”
“是是是,你什么时候也给我绣一个,就用这一样的香料。”
他绕到我身后,将我牢牢圈住,在我侧脸亲了一下,手又去把玩那个荷包了。
我心一沉,用手肘将他推开,“既然你提到这事儿,我也不想再忍着了。”
他一脸茫然地看着我,口型已经是要道歉的样子了。
我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一、三、五,五个!你瞧瞧自己,香囊玢带足足挂了五个,都快成卖摆摊儿的了。”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刚想开口辩解,就被我打断了:“那个双龙戏珠是莞嫔的吧?难怪你不喜欢我绣的金龙出云呢!”
他茫然无措地盯着我,像是在组织语言。
我随后将那荷包夺了回来,转了转眸子,叹道:“这再好的香料,到你身上味儿也串了。”
“好好好,只要你绣,绣鸭蛋我都戴!”他像个犯错的孩子,上前抱住我,又进一步强调:“往后只戴你绣的,哪怕是鸭蛋,好不好?”
“这可是你说!”我攀着他衣襟,扬着下巴问:“君无戏言?”
“君无戏言,我的小祖宗。”
他的语气好软,附身欲要吻我。
“该回去了。”
我得逞地笑着,从他怀里挣脱。
他依依不舍地与缠着我腻歪了好久,临走还不忘提醒我把荷包搁下,说明日一早随谕旨送出去。
我还没转身,就听见苏培胜在外头传话:“禀皇上,承欢格格和庆成格格起了争执,俩人险些打起来了,现在正往养心殿来呢!”
我和皇帝交换了眼神,他问:“可知为了什么?”
“像是为了一只兔子,五阿哥在圆明园逮的野兔子,托四阿哥带到宫里给承欢格格玩儿,今日一早兔子跑出了笼子,庆成格格瞧见了,便抱着不撒手,这才起了争执。”
皇帝无奈地摇头:“自打庆成住进了寿康宫,俩人是三五日便闹一回,皇后和太后都懒得追究了,这不找上朕了么!”
五阿哥托人送兔子进来,是想告诉承欢自己已经能下地逮兔子了,让她宽心。
这兔子承欢肯定不舍得随便给人,何况还是庆成,俩人可是“活冤家”,每次碰到一起就得闹出点动静。
不过孩子们的情分都是打闹出来的,现在吵的这样厉害,过几年各自出了阁,不晓得多牵肠挂肚呢!
我只觉得好玩,扬声吩咐苏培胜:“去告诉她们,自己的事儿让自己解决,皇上没空断这糊涂案子,若是再吵闹就把兔子给炒了。”
我转眸时发现皇帝的目光好远好远,嘴角带着缱绻的笑,不知在想什么,反正总归不会是国家大事。
良久,他才梦醒般看向我:“啧……你说庆成这孩子是随了明玉,承欢是像谁呢?”
我端了端肩膀,一脸无辜地叹了口气:“谁一手带大的,便是像谁呗!”
“嗯~承欢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皇帝用手指点着我,眉眼具笑。
当我回到忆欢宫的时候,才真正确定了他说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什么意思。
这两个小家伙,真正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我才跨进宫门,便见她二人先我一步到了,推推搡搡地将我拥进寝殿,说听我的吩咐,兔子已经腌上了,待明日入了味儿,便找个厨子烹了。
俩人坐在我面上,相互用眼神挤兑对方,你来我去仿佛在说:
你不是想要兔子么?
那我便宰了它!
一场矛盾,就这么“轻松”的化解了,咳咳……兔子承受了一切。
庆成担心御膳房的厨子太过保守,不敢下料,说她要亲自下厨,小露一手。
她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的满头大汗,承欢在边上时不时塞上一把调料,俩人将小厨房闹得跟养鸡场一样,四处都是“饲料”。
端上桌的时候,兔肉上头一层红通通的辣油,薄薄地撒上一层孜然粉和辣椒面,闻着就叫人口涎三尺了。
庆成一边啃兔肉,一边告诉我:“在喀尔喀,牧民临时宰杀的野味,不曾腌制,只少许的撒些盐也照样美味,前些年我在那儿学过不少蒙古民间的玩意儿,我还会做酥油茶呢!”
“格格很喜欢喀尔喀么?”我轻笑着问。
庆成圆圆的眼睛一转,甜甜地笑着:“我很喜欢,那时阿玛从不约束我,由着我四处疯玩,我的马上功夫是在大草原上摔打出来的,可不是承欢那样,由谙达们护着练成的。”
庆成一股脑说了许多在喀尔喀的趣事。
所谓圈禁,在十爷一双儿女的眼里,竟是一场皇伯父恩赐的郊游。
就连如今被接到宫中为“质”,也是皇祖母垂怜,想要教她做郡主的规矩,才能不失皇家气度。
众人口中的草包老十,竟在一片囹圄之下,护住了儿女们的一片丹心。
“我长这么大都没怎么出过北京城。”
承欢一双眼睛满是艳羡,嘴里的兔肉似乎都不香了,有一下没一下地嚼着。
庆成未语先笑,大声嚷嚷道:“放心!放心!你的阿斯兰在大草原等着你呢!”
承欢小脸一红,俩人追打起来。
我问庆成:“你经常往我这里跑,太后没说什么么?”
她道:“想是十四叔这两日便要抵京的缘故,皇祖母这阵子心情很好,应该不会在这些小事上头责罚我的。
有一日我还听见她给皇伯伯唱哄娃娃的歌,皇伯伯出来的时候眼眶都红了,我吓得不敢作声,谁知他竟许我往后可以每月回家给额娘请安一日。”
太后迟到的母爱,能否让皇帝多年积累的愤愤不平,得到些许释缓呢?
我期待着,心里却暗暗摇头。
连庆成都看得出来,皇祖母是因为十四要回来才高兴的,皇帝怕也清楚母亲的一点点怜爱,是为了另一个儿子。
他这个时候把十四爷召回京,肯定是打着太后寿辰的名目,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要着手动年羹尧了,十四爷这个前大将军王,若是不在他眼巴前,又怎么能安心?
我收回思绪,笑着道:“太后寿辰你二人该备份大礼才是,平日不晓得在她膝下淘气多少回,也该尽尽孝心。”
庆成道:“珠宝玉器之物总归俗气,往年我阿玛额娘生辰,我都是亲自下厨做一碗面,我想皇祖母会喜欢的。”
我笑着点头:“很有心思,那承欢呢?”
“往年皇后和我三哥都会帮我备一份,我挑一个中意的送给皇祖母。”承欢叹了口气,“今年三哥不在家,只能等皇后那份了。”
我思索了一会儿,问道:“不如我给你排个歌舞,如何?”
……
承欢的舞蹈练了一段时日,还算可以,歌唱的就差强人意了,她担心在寿宴上会出洋相,担忧得坐卧不宁。
我无法,只好将她的单人演出,改成双人表演。
她跳舞,我唱歌。
我膝盖不好,想跳也是跳不成了。
四月十七日。
庆成将承欢要献舞之事传得人尽皆知,怕在众人面前露怯,我们决定提前向太后预演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