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不是……
我正担忧呢,皇帝已行至眼前,满口笑道:“十三弟身子才好些,便急着饮酒赏花去,当真是个逍遥惯了的,这些年原是我把他拘坏了,往后啊~我不再给他派差事了,这两年他宵衣旰食,殚精竭虑,也该歇歇了。”
他捧着我的手,在我手背上拍了拍。
不过半个月功夫,十三爷竟康复了?
皇帝欢欣至此,全无半分疑虑,也不像他寻常个性。
我心不宁,踌躇着对上他的眸子,刚欲张嘴,他却突地站起身,背对着我来回踱步,情绪亢奋地嘀咕着:“九月!待到九月我们一道去塞外行围,也见见敏敏和左鹰!”
说到此处,他蓦然回首顾我,眼睛亮晶晶的:“你说好不好?”
我上前揽住他的双臂,两两相望,犹豫再三,终究是只是浅笑着说了个“好”字。
“放心!”他轻抚我的脸颊,眼神坚定无比:“自打你发了脾气之后,十三弟晓得收敛了,再不曾悄悄操劳公务,身子定会康复的。”
放心?
我怎能放心?
左思右想,我还是决定亲自去一趟。
那时怡亲王正坐在廊下的躺椅上,见我来了,并不起身,只是挑眉看了一眼,懒散道:“若曦,你来啦?”
“爷!你又糊涂了?”兆佳福晋冲我福了福身子,语带歉意:“熹妃娘娘勿怪,爷近来神思不属,经常认错人呢!”
我轻笑着摇头,示意她先下去。
十三爷稍稍转眸,嘴角微勾:“给我泡壶茶吧!“说罢,又闭上了眼睛。
我转眸一看,旁边的桌子上,一头摆着茶具,一头摆着棋盘。
茶叶是依着我的口味,另有一只杯子梅花琉璃杯子尤其精致,像是在哪里见过,很眼熟。
而棋盘上的残局,是比这上回他与皇帝对弈的残局所摆,如今瞧着,只觉得刺心。
已是五月,他身下还垫着羊皮褥子,脸上枯黄无色,可见并不曾好转。
皇帝他……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思及此处,我发出一声叹息,却听得十三爷笑道:“难得相聚,你不会又要大哭一场吧?”
“福晋说十三爷糊涂了,那你可还记得,我们初见时的情形?”
我含笑递上茶盏,看着他苍白的脸,眼眶隐隐发酸。
他接过茶盏,郑重道:“永世难忘!”
对视了半晌,我的双目渐渐被眼泪模糊,忙撇过头,胡乱擦了眼泪。
他悠悠然看向天际,神思仿似已回到意气风发的过往,喃喃道:“那是自江南巡视回京的日子,长街两边围满了百姓,唯独你展开双臂迎了上来,像一只扑火的傻蛾子,饶是四哥勒马及时,你还是倒在了地上。我扶你起来时,你瞪着眼直勾勾地看我,全然没有闺阁女子的忸怩之态。最令我意外的,还是四哥,他那样冷漠的人,竟给你买了药,还亲自送你回府。”
他侧首看我,“也许那个时候,你与他的缘分便定下了,后来的诸多波折,不过是命运的考验罢了。”
我强忍眼泪,笑道:“这么说,你我的情分,也是从一开始便定下的?”
“自然!”他着意看了看我,喝了口茶,眉宇间颇有得意之色:“说来你几次出洋相,可都是我出手相助的。英雄救美,也算得少年时的一桩得意事吧!”
我手捧茶未动,道:“你又在浑说,先帝御前的若曦姑娘,最是谨慎持重,岂会出洋相的?”
他笑:“你也说了,那是先帝御前的若曦,并非真正的若曦啊!”
他很是虚弱,每说一句话都会大喘气一会儿,但还是沉浸在回忆里,嘴角衔着淡淡的笑。
他说细细数来,好似真的扶过若曦很多次,初见惊马一次,打架坠湖一次,御前赐对一次……
他说了太多太多,多得我都记不清了。
唯一记得的是,他眼中的若曦,是那般的美好,是一抹艳阳错入了幽深的皇室秘轨,令原本冰冷的夺嫡之争,平添出温热的儿女情长。
那天,我们一直聊到傍晚,临行前他一只手撑着朱红的廊柱,语气虚弱道:“若曦,算算日子,明日,最迟后日,我就能看到承欢了,到时你要来啊,那孩子性子又娇又烈,我怕是哄不住她。”
我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塞外行围之事,我也没有来得及告知。
还说什么呢?
只会彼此遗憾,终岁刺心罢了!
兆佳福晋送我出门,谦和道:“爷最近来似有所好转,多亏了皇上送来的丹药,还望熹妃娘娘代为谢恩。”
“丹药?”
我一惊。
皇帝竟不曾同我说过?
兆佳福晋是极有眼色的,见我面露疑色,当即转了话锋:“早上爷说,熹妃今日必定会来,让妾身备好大红袍和芙蓉糕,我还当他是糊涂了,不想竟真的来了。”
十三爷果真是我知己!
他知道讨要梅花酒,我必定心中不安,要亲自跑一趟的。
我才回了永寿宫,便听梅香上前禀告:“娘娘可回来了,皇上在后院翻花圃,臂上的伤口裂开了,流了好多血,太医们都在养心殿伺候,就连太后都惊动了,太后还说……说……”
梅香抿着嘴,后头的话不敢说了。
我才下马车,梅香已候了许久,说是我前脚刚走,皇帝就在后院翻花圃,此前坠马的伤口裂开,血渍渗透了衣裳才肯罢休。
此事惊动了太后,她已命人将皇上的东西都搬回养心殿了。
待我慌慌张张赶去,恰好撞见皇后与敬妃端妃等人从养心殿出来。
我向她行礼,她冷冷地瞥了我一眼,虚掩口鼻道:“你这一身的酒气,又如此风尘仆仆,想必也累着了,回去歇着吧,这里有祺贵人守着呢!”
“谢皇后关心!”
我微微垂首,做出恭敬的样子。
她满意地点头,走了几步见我未曾挪步,又道:“走吧!赶紧回去歇着,你若是又病倒了,皇上可就伤心了。”
我浅笑着福了福身子,依旧立在原地。
我不怪她如此待我,毕竟皇帝是为了我,才会坠马受伤的。可我亦不能为了全她的心思,便置皇帝于不顾。
她面上有些挂不住,冷冷地与我对视着。
就这时,门开了,皇帝上前揽住我,他蹙了蹙眉,低笑着问:“又喝酒了?”
“一点点。”
我不动声色地将他的手拂开,退出他的怀抱。
他定睛看了我一眼,又转眸去看皇后,淡淡道:“熹妃代朕探望怡亲王,实在是辛苦,赶紧随朕进去歇着吧!”
说罢,直接拉着我往里走,我感觉后背一阵冰凉,那是皇后的怨气。
殿内,祺贵人哭得梨花带雨,眉岫俗挪柚蚜⒃谂员撸但看表情便知,她是被太后逼来的。
皇帝大手一挥:“都回吧,有熹妃在就行。”
“臣妾告退!”
眉崃⒙砹滔虏柚眩转身就走。
祺贵人见她这般痛快,也不好继续待着,磨磨蹭蹭地退了出去。
我原想责怪他几句,但想到他翻地,无非是为了发泄中心憋闷,便不忍心了。
我撸起他的衣袖查看,心疼地直蹙眉:“很疼吧?原本已经拆了的绷带,又重新包上了,可见伤的厉害。”
“十三弟如何了?是不是精神大好?”
他反握住我的手,看神色倒像是笃定了十三爷定能康复,愈发叫我心酸。
是不敢面对?
还是……被太医蒙蔽了?
我摇头,又思索了一会儿,才问:“福晋说你送了丹药过去,我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你每日照顾孩儿,已经很累了,这些事儿我不舍得烦你。”
他握着我的手,凑到嘴巴亲了一下。
可我能感觉到,他心不在焉,不知想些什么。
皇帝住回养心殿,我倒是落得清净,一门心思抄经祈福。
五月初三日深夜,皇帝冲了进我寝殿。
彼时,我正在跪诵佛经。
他拿着披风将我裹起,径直抱上了马车,全程没有说一个字。
他紧拥我在怀中,身子一直抖一直抖。
马车在宫道上飞驰而过,每通过一道宫门,便有侍卫浩浩荡荡的脚步声,还有身后宫门开关上锁的当啷声。
这一夜,整个紫禁城嘈杂不堪,注定无眠。
眼看车颠簸得几乎要散架了,他还在催促着:“快!快!快些!”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在怡亲王府门口。
我们跳下马车,直奔内宅,一路上有奴才高呼:“皇上来了!皇上来了!”
短短两日,十三爷已病得起不得身,干枯地躺在华丽的锦衾之中,嘴唇虚弱地蠕动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皇帝将耳朵凑近听一下,忙高声复述:“信?他要信!”
“爷,那封信交给承欢了呀!”兆佳福晋哽咽着,泣道:“他从前儿个就等着承欢,还让我给他拔白头发,净面剃须,怎么劝都不肯歇着,谁知……今儿一早便再起不得身了。”
“信?信在我这儿!”我从袖中掏出一张信纸,凑上前问:“十三爷,我读给你听?”
“……”
他费劲地眨眼睛,嘴角衔起笑。
皇帝别过脸去,和我目光轻触的一瞬,眼底全是哀痛绝望。
我哽了哽喉,强忍着伤心,一一读来:
【字请若曦姑娘台鉴:
贱妾绿芜,浙江乌程人氏。本系闺阁幼质,生于良家,长于淑室;每学圣贤,常伴馨香。祖上亦曾高楼连苑,金玉为堂;绿柳拂槛,红渠生池。
然人生无常,命由乃衍;一朝风雨,大厦忽倾!
沦落烟坊,实羞门楣;飘零风尘,本非妾意。与十三爷结识,尚在幼时,品酒论诗,琴笛相来。本文墨之交,实绿芜之幸!蒙爷不弃,多年呵护,妾一介苦命,方保周全。妾本风烟,与爷泥云有别,虽洁身自好,然明珠投暗,白璧蒙尘,自当明志,何敢存一丝他想。
然日前得信,惊悉十三爷忤怒天颜,帝发雷霆,将其禁于养蜂道,妾如雷轰顶,夜不能寐,思前忖后,泪浸衾枕。
恨微身不能替之受难,十三爷金玉之躯,何能捱霜草之寒?
常思妾虽出身低贱,少读圣贤,亦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虽不能救爷脱拔苦海,唯愿同爷苦难与共,若能于爷□□处,做一粗使丫头洒扫庭院,照拂起居,日夜侍读。
此愿能偿,绿芜此生何求?
妾与姑娘,虽一面之缘,但常闻爷赞姑娘‘有林下之风’,妾为十三爷事,求告无门。知姑娘为巾帼丈夫,女中孟尝。必能念妾一片真心,施加援手。姑娘身近天眷,颇得圣宠。
然此事难为,奈何妾走投无路,只抱万一希望,泣求姑娘!】
读到最后,我已双眼模糊,心口钝痛,目光所及皆似幻影般在烛光里晃动……
我颤抖着将信叠好,塞进他手心里,轻声道:“别急,承欢就快到了,肯定能见着的!”
“能见到的!能见到的!”
十三爷反复嘀咕着。
我含泪附和:“嗯!肯定能见到!”
“几个孩子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她,她虽得蒙圣恩,却同我和四哥一样,打小就没有亲娘疼爱,心里头的苦痛怕是有口难言,终是我对不住她。”
十三爷将信抵在心口处,闭着眼睛,眼角落下一滴泪来。
皇帝忙替他擦了去,低声道:“你放心,四哥不会让你的孩儿受委屈,胧月有的,承欢必定也会有。”
“四哥,御湖的荷花快开了吧?”
他侧首凝视着皇帝,嘴角衔着淡笑。
这些年十三爷谨守规矩,不敢有半分逾越。即使皇帝有意要与他摒弃君臣之礼,他却从来不曾懈怠,如今听见他叫“四哥”,竟是这般刺心。
皇帝握住他的手,道:“快了,过了端午节,转眼便入夏了,四哥等着同你泛舟湖上。九月我们去塞外行围,这些年过得辛苦,咱们也该松乏一二才是。”
十三爷微微摇头,眼底全是不舍和隐忍:“四哥,臣弟怕再不能陪着你了,只是如今还有三桩心事未了。”他忽然用力地揪住皇帝的手,太阳穴上的青筋都凸起来了,“万望吾皇成全!”
皇帝眼泪在眶里打转,一点头,便落了下来。
十三爷道:“第一件,长子弘昌秉性愚昧,不堪造就,万万不可因我离世而宽宥他,还需继续圈禁,就算解禁,也不可予其权柄,以免祸延社稷。”
听到这里,皇帝已经泣不成声。
弘昌是侧福晋所出,因秉性鲁莽,在今上登基之初被人当枪使,犯下不少错事,十三爷未免皇帝为难,主动上奏请求圈禁亲子。
无私至此,举国上下,怕只有这一人了!
“第二件!”十三爷喘了好几口气,抓着四爷的手在发抖,“我知四哥偏爱弘皎,然则他好大喜功,贪恋权势,若得实权必出祸端,宜传爵位于嫡次子弘晓。”
“好!都依你!”
皇帝反握住他的手,身子猛烈的颤抖着。
十三爷点头,目光虚弱地转向我,似有许多话要同我说一般。
我忙擦了眼泪,嘴角扯开了笑:“我在!我在!”
对视的一瞬间,他的眼泪决堤而出,颤抖着将我和皇帝的手捧在一起,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道:“第三件,断不可迷信……僧……道邪术!那贾道士必杀之!杀之!”
语声待尽,他颓然松开了手,涨红的脸渐渐退去血色,气息弱得几乎不存。
皇帝满脸泪水,口中反复说着:“朕不许你死,朕不许你死!”
我从未见过他这般惊慌失措,他一股脑说了许多话,从朝野到家事,甚至连给十三爷2岁孙儿选夫子,他都事无巨细地说来。
十三爷嘴巴一张一合地回应着,然而凑近也再听不出声音了。
忽然,天空轰隆隆地巨响,春雨总是说来就来,绵绵如丝,密密斜斜地织就出一张巨网,一张……隔绝生死的巨网。
破晓时分,承欢终于到了。
她冲进寝阁,在离床还剩一米的时候,僵住了。
她傻傻地立在那里,望着十三爷出神,面上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手里的马鞭还在滴滴答答地滴水……
“绿芜?”十三爷只是瞥了一眼,便瞬间睁大了眼睛,伸着手唤道:“绿芜你回来了?”
“阿玛!”
承欢委屈地憋着嘴,扑到十三爷怀里,敖啕大哭。
十三爷的眼神有一瞬的黯然,很快变成一种安心的神情,他紧紧地搂着承欢,一下一下地拍她的背。
承欢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他们父女俩拥在一起,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闭着眼睛落泪。
她今日穿了一身白底蓝襟的衣裙,外头披着浅蓝色连帽斗篷,与十三爷书房画像上的女子,有七八成相似。
不知过了多久,十三爷忽然睁大眼,挣扎要坐起来。
“承欢!承欢!我看见你额娘和你三哥了,我们看见他们了!”
他握着承欢的手,眼神像少年那般澄澈明亮,欢喜得孩子似的。
“孩儿也看见了,额娘笑起来果真很美呢!”承欢别过脸去,强忍住泪水,嘴角亦漾开了笑:“不如阿玛同我说说额娘的事儿吧?”
我们都悄悄退到了门外,让他们父女俩独处。
不一会儿,我就听见他们在唱歌。
【天已黑了,太阳在休息,遥远的夜空,看见闪亮的星,幻想着你我的天空……”】
我靠在皇帝怀里,静静地听着,跟在后头哼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