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屠刚就逐字逐句辨认道:“臣听闻当年成王幼少,周公摄政,谦听下贤,广布恩施。一举一动顺应天地,举措恰切无有过失。然近则召公不悦,远则四国流言。今圣主幼少始免襁褓,即位以来至亲分离,外戚杜隔,恩不得通。且汉家之制虽任英贤,也援立外戚,亲疏交错,互为牵制,以堵塞臣子妄生反骨,诚所以安宗庙,重社稷也。宜速遣使者征中山太后,置于别宫,令其母子时时相见;另召母家冯、卫二族,裁以冗职,使其执戟亲奉宿卫,以抑制突发祸患之端,上安社稷,下保四辅矣……”
臣僚们听了都大吃一惊,不待申屠刚把话说绝,殿堂之内就沸反盈天了,交头接耳者有之,响指怒骂者有之,击案唾弃者有之……幸有御史中丞怒吼一声,文武百官方噤若寒蝉。一束残晖自天梁缝处斜漏了下来,使得一方耀眼的空域里狼烟顿起,浮尘乱游……
太后辄是怒到了极点,直目下鼻息吸呼有声,翕动得厉害,就像庖厨拉的风箱。“巨卿午食吃的什么……是熊心么?”申屠刚倒是没多细品,就翻眼儿如实回答道:“无有。”“吃的豹胆?”“无有。”“还说无有,这不就生了副天胆么?”申屠刚已隐隐嗅出有一股血腥之气,正于太后那深邃的凤眸里咄咄逼来,吓得赶忙顿首于地,惊惶失措哭怆道:“愚臣死罪,妄议大政!”
“何来妄议?是生了反骨——”东朝声音已变得嘶厉,“朕且问你,若将功曹过继与尔的伯翁,供谁的牌位奉谁的嗣?”申屠刚赶忙张起面首,“是伯翁。”东朝见他目光呆滞,便缓下心来哑声道:“既然奉大宗,以子继父,正统相承,何来生母相守之说?”申屠刚已是汗颜无地,疾小声嗫嚅:“愚臣知罪……”
“之前立和儿为明光宫太子,然登阼之后背弃恩义,使其丁、傅外家显贵,致傅太后前殿干政扰乱国家,几危社稷。今帝以幼年复奉大宗,为成帝后,应宜彰明一统之义。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然功曹之言僻经妄说,违背大义!食君之禄,不忠君事,何以高高居于这庙堂之上?摘下印绶,归养去吧!”
有殿前武士持戟拥入,上前便拿下了功曹申屠刚,先摘了冠冕与印绶,又锁定四肢抛举而出……直吓得申屠刚凌空惨呼:“太后太后——不是说不挟棍子,不丢帽子么?”太皇太后背过身去厉声呵斥:“毒草不除,何来安宁?”
初伏滑入了梅雨季,天凉蛙鸣好个秋。几驾轺车自京中一路淌淌而行,虽坑洼不平,然马踏蓝天的水蹄声声还是清脆可闻的。遥看建章宫犹青山远黛,近水含烟,阔大的璧门已覆压头顶,尤显出巍峨高大又昏灰濛濛。过了二门的圆阙一路向北,车马方驻足在了玉堂殿门的嶕峣阙外。
王莽与左咸几人都下了轺车,又绕过玉堂与奇宝二殿之间的夹道,步行前往承华殿去。自匈奴左犁汗王出使汉邦,至今数日,就一直下榻在承华殿中。随行的须卜公主倒不怕生,当日就随大鸿胪左咸上了省中,日夜陪护在东朝身畔,如母女重逢相谈甚欢。
雨幕已显得温和了些,由脚步与青砖拍出的水花儿,宛如美人须卜公主那嫣笑的酒窝儿。和着铜铃一般酥脆的笑声上了墀台,汗王挛鞮咸及一帮使者早候在了那里。待两帮重臣对案坐下,寒暄几语便直入了正题……
王莽曾要求匈奴王乌珠留若鞮单于,务要交出叛逃的车师后王姑句与胡来王唐兜,且遣了中郎将韩隆等人出使匈奴,不远万里申饬龙庭,单于也只得叩头谢罪,并将二叛臣捆了个结实交与韩隆。今日又遣了汗王挛鞮咸为使,上京来请求赦二人死罪……
王莽对此开门见山,“叛逃乃入不赦之列,交与朝议也是如此。我不解汗王此次前来,千里迢迢不为别务,只为此二人解困纾难。殊不知叛臣入了匈地得尔庇护,不是联手共犯天朝是甚么?好在龙庭交了逆臣,太皇太后甚是欣慰,于望日常朝下了旨意,复命中郎将王萌在奴山谷边界,欲集西域诸个国王立汉军阵前,当众斩杀二贼首级……”
挛鞮咸听了着实汗颜,就揪起左衽那麻衣领口沾拭了一番,又以掌抚胸惭愧道:“我游荒牧野之小邦,只知有两地朋友举国来投,便划地一隅,水美草肥。便用脚想,亦四海之内皆兄弟,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孰料犯了咱天朝的忌……如斯而已,无意冒犯,匈国恃上邦唯命是从!”
王莽听了朗声大笑,遂斟酒几杯揖礼奉上,道:“有汗王当堂拍了胸脯,可比那戳子还要真诚。老友一场,说话敞荡,夫也不瞒着掖着……今日相聚,喜忧参半,汗王愿意先听哪个?”犁汗王听了也咧嘴笑道:“从来好事天生俭,自古瓜儿苦后甜。先来苦的,噎死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