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夫人点点头。</p>

“她是在我成婚后的第二天，不辞而别的。那三年里，我们在涂家坞堡，同进同出，同食同宿，很是快活，唉，是我人生中最快活的三年……”</p>

冯蕴双眼晶亮，“是吗？”</p>

涂夫人知道她想听，笑了笑，点头。</p>

“我们在涂家坞堡过的，那是从前的我，想都没敢想的好日子……你的阿母才智过人，但行事却十分谦逊。她教会我很多东西——也就是你在涂山看到的那些，但她不许我对外人说，是得来与她……”</p>

说罢又笑了一声。</p>

“可那次去坞堡的冶炼坊，她没忍住开口，指点了几句，当即惹来两个匠人大惊失色，非得求到门前，跪下来拜她为师……”</p>

“后来呢？”</p>

“你阿母怕人知晓，只好答应下来。她真的是个好人，只要别人诚心求救，她都不吝相传。”</p>

冯蕴依稀记得今生第一次去涂家坞堡，那些颇为自傲的老匠人，在提到自己的师父时，流露出来的崇敬之情……</p>

难道匠人口称的师父，那个让冯蕴在涂家坞堡惊为天人的高才……竟然就是她的亲娘？</p>

怪不得……</p>

她会觉得涂家坞堡有些物什，与阿母留下的书里所载，很是相似……</p>

涂夫人道：“那些让你赞不绝口的东西，其实全都得益于你的母亲……”</p>

冯蕴得到了肯定，心里竟不是欣喜，而是遗憾和难受。</p>

这么好的阿母，为何要嫁给冯敬廷？</p>

如果可以选择，冯蕴宁愿这个世界上没有冯蕴，也要让阿母再择良人，不跳火坑……</p>

涂夫人眸光里满是怀念，“你阿母当年的德行人品，才干本事，当真是无可挑剔……”</p>

说到这里，她仿佛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唇角微微一勾。</p>

“当年老涂看上我，其实我是大为不解的。你阿母容色过人，远非我这等庸脂俗粉可比，我怀疑老涂的眼睛瞎了，或是别有图谋……”</p>

冯蕴笑了起来，眼里有光。</p>

她已经记不清阿母的长相了。</p>

府里原本的画作，也在陈氏过门后，付之一炬。</p>

一年又一年，阿母的脸在冯蕴的脑海里渐渐模糊……</p>

她那时还是太小了，小到没有半点抗争的力量……</p>

“后来，我问老涂。”涂夫人侃侃而谈，声音越发温柔，“我说，我一个孤女，要什么没什么，处处不如她，少堡主为何弃明月而就萤火？”</p>

冯蕴挽唇而笑，“涂堡主怎么说？”</p>

涂夫人扯了扯嘴唇，扑哧一声。</p>

“他说，你阿母什么都好，但他不配，不敢生出觊觎之心。还说你母亲行为怪异，不似常人，他不敢接近……他啊，那时候可憨可傻，还瞎……”</p>

说到年少时的往事，涂夫人脸上全是甜蜜和幸福。</p>

看得出来，她嫁给涂伯善，成为涂家坞堡的女主人，是极为满意的。</p>

冯蕴道：“那我阿母……那三年里，除了教夫人学习，收了两个老徒弟，就没有干点别的什么？也没有提出回家？甚至连真实名讳和身份都不曾提及？”</p>

“不曾。”涂夫人道：“你阿母极是神秘。她与常人是不一样的。”</p>

神秘？</p>

冯蕴头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形容过世的母亲，竟觉得无比贴切。</p>

可不就是神秘吗？</p>

阿母身上，处处透着未知的诡秘。</p>

涂夫人接着说：“起初，她只说她叫英凤，因不慎落水，受到惊吓，全然不记事了。后来，又说，她应当是范阳人士，出自一个书香门第……”</p>

说到这事，涂夫人就忍不住叹息。</p>

“她是一点一点忆起来的，偶尔想到什么，又告诉我一点。最后一次，她说，她祖上是早年随衣冠南下的大家族。祖辈失了先机，不得帝王宠幸，到她父亲那一辈时，更是被外放佚阳做官……母亲带着弟弟随父亲同行，独独把她留在家里……”</p>

冯蕴问：“然后呢？”</p>

涂夫人道：“我听她忆及身世，很是替她开心，便提出陪她一起回去，寻找家人。不料，她竟是婉拒了。还说，父母不在身边，祖父母也不甚喜她，在府里不得趣，不如在山上雅居，让他们担忧一下……”</p>

她叹口气，“说来也是奇怪，你阿母年纪比我还小两岁，却极有主见。我听信了这些话，成天跟她在涂山疯玩，全然没有想过她会骗我……</p>

直到后来，她留下书信，不辞而别，我托少堡主四处寻找，杳无音讯，又亲自去了一趟范阳，可惜，那里没有姓英的家族，没有一个叫英凤的小娘子，也没有一个叫佚阳的地方……</p>

这才知道，她所说的一切，全是假的。”</p>

“她没有骗你。”冯蕴垂下眸子，目光幽幽地道：“我阿母的乳名，就叫凤儿。我外祖和外祖母，当年确实带着我的两个舅舅离乡别境，从此再没回来。”</p>

涂夫人讶异：“竟是真的？”</p>

冯蕴点了点头。</p>

涂夫人道：“多年来，我为此耿耿于怀，不料竟是如此……她没有骗我……”</p>

冯蕴道：“没有。”</p>

阿母的婚事，是她的祖母操持的，能嫁入冯家，全靠当年的婚约，以及冯敬廷的色迷心窍。</p>

据说，冯敬廷当年去卢家，本意是退婚，谁知看到卢三娘，当即生出悔意，来不及回家禀明父母，就将用来退婚致歉的礼品，当成提亲，再凭着一张嘴，哄得卢老夫人笑逐颜开，这才抱得美人归……</p>

这事是他们当成逸事来谈论的，</p>

而中间阿母在涂山居住的三年，冯蕴从来没有听人提及……</p>

她有些匪夷所思。</p>

那时候，阿母到底发生了什么，要在涂家坞堡避难三年，又或是因为别的什么事情，涂夫人不知，冯蕴也无从问起……</p>

“那封书信，我也还留着，就夹在那两本札记里。”涂夫人说到这里，忽地望向冯蕴，“我也不知，该不该给你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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