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好几天没事儿,就连当日在东厢房那番隐秘而骇人听闻的谈论也都像是夜晚的一缕清风一样,散了没了。
所有人都各自藏起了心事,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照常过着日子。就连沈夫人和阿秀,也是刚喝茶的喝茶该养病的养病。
只是那隐隐中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像是有个看不见的东西已经升到了白城的上空,带着迫人的威压,张着看不见的血盆大口,分分钟就要把人吞进那噬人的黑暗中去。
唯一置身事外的,应该就是仍被关着禁闭的沈夜白吧。
不得不说,这二十来岁的青年真的是血气方刚且有精力的。就拿沈夜白来说吧,自从被提溜过来之后,沈夜白就一刻也没歇过。
前六个小时,沈夜白一直敲门,乒乒乓乓的,像是打鼓一样,因着他是学音乐的,哪怕叩门都叩得与众不同。砰砰砰的瓷实的敲门声,先是敲出了一曲《兰陵王入阵曲》,那慷慨激昂热血沸腾的,外面看门的护卫都差点儿就着自己手里的水火棍跳起舞来。而他沈大少当然更不能闲着了,他一边敲门,一边把着节奏喊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
等到这入阵曲敲完,沈夜白的左手已经肿成了馒头,连嗓子也因为他连续好了六个小时的“放我出去”沙哑得像是公鸭的叫声。
沈夜白无力的靠在门后,拎起茶壶来狠狠的饮了半壶,咳了半天才能开口说话。
而在他喝茶的这一段时间里,由于“鼓声”停下,两个护卫心中的激情也渐渐的平息了下来,听着里面没了声儿,一个有些担心,问道:“少爷这怎么没动静了?不会是把自己作死了吧?”
另一个摇头:“少爷怎么可能就这样把自己作死了?我听说少爷十五岁的时候,暑假回来,一个人跑到猎场那儿,招惹了一条黑背,被追了整整两三里地,主人家拉都拉不住。偏生少爷还瞎大胆,爬到一棵树上,扯着嗓子吆喝,说蠢狗笨狗什么的。结果那大狗一跃而起,咬住少爷的脚不松口,差点儿把他从树枝上拽下来。也幸亏那鞋稍微大了些,被狗那么一咬,直接就被拖走了,要不然少爷一定就像那鞋子一样被咬得连渣都不剩了。”
“后来呢?”
“后来主人也赶来了,可那死狗实在是记恨上了少爷,打死也不离开,就坐在树下,龇着牙虎视眈眈的盯着。最后还是顾少帅来打猎,碰见这事儿,一枪就把那狗打死了。”
这桩往事沈夜白自己已经寄得不太清楚了,但他还记得那条黑背被顾少帅一枪打中脑门,呜咽一声就倒了下去,血液泅了一地,连他栖身的树枝的根部也浸了些去。那时沈夜白跳下树来,双脚还踩在那腥臭的狗血中,看着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帅潇洒的收起枪,然后打马离开。
沈夜白差点儿没呕了出来,只觉得白城真是一个专制而霸道的地方啊。他不过是闲得没事干,所以才来斗狗,没想到碰到一个这么冷血的军阀,居然直接一枪就把黑背打死了。后来他想,是不是就是因为当时的任性背上了一条命,这才跟军阀有了关系,才要娶顾疏玲那样冷血无情的女人为妻。
果然是因果循环啊。
两个护卫还在八卦沈夜白的不靠谱,虽嬉笑讥讽,但言谈之中更多的却是羡慕。毕竟在这乱世之中,沈夜白还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的自由自在任意妄为,什么斗鸡走狗啊,读书游玩啊,他像是与这世道相隔离一样,永远过着属于他的无忧无虑的小日子。而要说他的愁,应该就是他自己不断作死换来的麻烦吧。
半壶茶下肚,每一个毛孔都舒展了开来,虽然不像猪八戒吃了人参果那么通透,但已是精神了大半。于是卷土重来的沈夜白又开始叫着“开门,放我出去”之类的话了。
那个护卫看了一眼同伴,耸了耸肩膀:“我没说错吧?”
另一个护卫佩服的点点头:“少爷果然很能作。”
沈夜白的叫喊完全没有用,一直折腾到天明,两个护卫困倦的打着呵欠。
等到天彻底亮了,不过打了十来分钟盹的沈夜白又满血复活了,再一次开始他的大声呼救。以至于第二批护卫来换班的时候还惊讶:“少爷这是第几场了?”
“刚刚中场休息完,现在第二场刚开始呢。”
“嚯,一场持续了六个小时,”护卫坏坏的邪笑,“少爷精力很足啊。”
果然,精力旺盛的沈夜白又来了,只不过这次不敲门了,手疼。
他另辟蹊径,折了根木棍儿敲击着茶杯,一边还像乞丐唱莲花落一样的吟唱着:“放我出去啊,我要出去啊,出去啊我要……”
来来回回这几句话,配着他手下不同的节奏和曲调。大概是为了以悲剧打动看守,沈夜白居然敲起了《小寡妇上坟》,那个悲凉劲儿啊,要是沈夜白能够出来当面表演,绝对可以声情并茂的把人唱哭了。
奈何沈夜白的套路已被自家护卫了如指掌了,再也激不起半点涟漪。沈夜白越想越不甘,心想莫非是自己的热血不够激情不足,还不能打动国人么?他心道,要不要来个《梁祝》或者《二泉映月》来调动一下气愤?
手中的节拍没有乱,可沈夜白却觉得嗓子冒烟了,也就不唱了。蓦然间突然想到顾疏玲那时的打趣,说让他改日戴个墨镜去天桥底下拉二胡去。他自嘲的笑:“果然是逞你吉言哦,我现在跟天桥下拉琴的没什么两样,甚至比他们还惨。”
在第三个八小时的时候,沈夜白终于觉得累了乏了,肚子也开始咕咕叫了。可想想那些比他还惨的人,想想正身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梁家巷的病人们,他们像是那些英雄传奇小说中的主角一样,挺了挺胸膛,做了个奋斗状,朗朗道:“不,我怎么能向饥饿屈服呢?反正也饿不死,我一定要为梁家巷的相亲们做斗争!”
好在没人看到他那智障的表情,要不就好笑了。若是顾疏玲听到他这么信誓旦旦,怕是又要讽刺他:“白痴。”
是啊,沈夜白是有点儿白痴,空有一腔热血,但除此之外,委实没有脑子啊。
本来以前还会觉得他是个书香气质的冷淡的安静美男子,结果冷淡是真的,却只是对顾疏玲一个人。而美男子也是属实的,只是这是个没脑子只会读死书的美男子。
果然,上帝在给你开了一扇门的时候,就会给你关上两扇窗啊。
诚不欺我。
沈夜白现在是,龙困浅滩,既累又乏,还饿,幸得这禁闭关得还有点儿人性没把水拿走,要不然沈夜白的确有本事把自己折腾死。他看了看红肿的左手,长叹一声,终是停止了他那鬼哭狼嚎的呼喊。
虽然沈老爷说要饿沈夜白几天挫挫他的锐气,可人家好歹是独苗苗啊,就是沈老爷舍得,护犊子的沈夫人也不忍心把儿子饿坏了啊。
所以,第二天,沈夫人准备了好吃的就要去看沈夜白。不得不说,她能稳坐沈家夫人的位置到现在的确有点儿沽名钓誉,也不晓得是不是多年的安逸生活把她仅剩的一些智商都给磨灭了。明明前几天还和阿秀说沈夜白是外出做生意了,可从顾疏玲那儿碰了一鼻子灰回来之后,就全然忘记了前些时候的谎言,非常委屈的抱怨:“顾疏玲那个小贱人,真的是太过分了,居然联合丫鬟来戏弄我。我一定要她好看。等夜白出来了,我要夜白休了她。”
阿秀静静听着,抓住了重点“夜白出来了”,也就是说他现在被关着的吧?自然不会是巡捕房什么的,那个吃了雄心豹子胆敢把沈夜白抓进去?这是要跟钱过不去啊,还是要跟命过不去啊?所以,沈夜白一定是被自家关了禁闭。
阿秀心里大概知道了大半,面上却装作不知,还柔声安慰:“夫人您别气了,气坏了身体不划算。少夫人她出身军阀之家,难免霸道了些,万万说不得休妻,您多担待些。”
“阿秀啊,你就是太善良了,”沈夫人握住阿秀的手,“她哪里是霸道了些啊?她分明就是自以为就是这天下的主宰,她,还有她身后的顾家,蠹虫啊蠹虫!当时我们怎么就糊涂到这种地步,把夜白推到了火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