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面前的小姑娘信誓旦旦,穆冬生的心里像是被什么撕扯着一样的痛,他既希望这是她的真心话,又希望这只是她的童言无忌。这混乱的时代,他一个瞎子,给不了她幸福,甚至连安定都没办法做到。如果说不喜欢那是假的,可他这样的人,怎么敢喜欢她这样纯真无邪的小姑娘呢?她该是父母掌中的明珠,该是俊朗夫君心口的珍宝,而不是整日面对着他——贫穷丑陋的瞎子。
穆冬生呵呵的笑,最后摸索着上前,手指抚过清秋的发髻,低低的道:“我是冬生,你是清秋,可这中间隔了个烈日。就像,长街上的雪,太阳一出来,它就化了。所以,我们没有办法。”
这样牵强的说法连自欺欺人都不行,更何况要骗过这个精灵的小姑娘?她道:“不,是你不喜欢我吗?所以才编出这样拙劣的借口拒绝我。”
她果然还是不肯放手啊。穆冬生的心里暖暖的,这是不是就证明了她的确深深的喜欢着他呢?差一点儿他就要丢盔卸甲举手投降了,可他怎样忍心负了她一辈子呢?他硬着心肠道:“喜欢,但是不爱。我不爱你又如何能娶你呢?”
“爱?”清秋喃喃自语,“既然你已经喜欢我了,我便等,等你爱我,等你娶我。我今年十五,我还能等五年十年二十年,等一辈子,等到头发花白牙齿掉光,等到失了生命入了黄土。总之,我便等下去了。”
穆冬生自然是知道她的倔强的,也无力劝说,只是压低了声音淡淡的说:“我不只是瞎了眼,还盲了心,就算你等一辈子,我也是看不到的,也是不会……爱的。”
他那时便想,若是有朝一日老天开眼,治好了他的眼疾,他便能鼓起勇气告诉这个小姑娘,他爱她,就像爱自己的生命。可就是因为爱,他才不敢耽误了她的一生。他能想象她明眸皓齿的模样,要她对着自己这个穷瞎子过一辈子,这样强烈的反差,连他自己都接受不了。
十六岁的生日,是清秋最深的记忆。
穆冬生的拒绝让她有些灰心,但想想他还是喜欢自己的,她又有些得意。她想啊,他不过是刀子嘴豆腐心,早晚有一天他会被自己的真情打动,他会爱上自己,深深的,就像她爱他一样。
那时不欢而散的两人在天桥分别。黄包车的车轱辘碾过凹凸不平的路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清秋坐在车上看着立在风中的穆冬生,脸上都是委屈。
风过,传来一阵二胡声,清秋不懂音律。可她若能等细细听来,便能发现那是一曲《梁祝》,那种生时不能在一起,死了也要化蝶双飞的无奈和执着,伴着秋季的朔风,撩起长发,竟也有寒冬的冷。
就是这一天,清秋的命运也随之改变。
待清秋回到家时,竟然见着家里多了一个明艳的少女。少女一张鹅蛋脸,披着一件破烂的黑色斗篷,发髻乱糟糟的,脸上也有几处污渍,像是逃难来的难民。可她脸上却是与生俱来的贵气,她冷冷的看着清秋,就像主子看着下人,这让清秋没由来的有些不喜。可她刚要开口,就被阿玛打断,阿玛拄着拐杖吃力的挪了过来,木头敲击着地面发出咣嗤咣嗤的声音,这倒让清秋想到了穆冬生。
阿玛一瘸一拐的来到清秋面前,呵斥道:“跪下!”
记忆中的阿玛从没对自己发过这样大的脾气,况且今天也没做错什么事儿啊。清秋看了一眼阿玛,他脸上竟然浮现着可怕的坚毅与肃穆,那是残疾多年的阿玛从未有过的神态。清秋迷惑,但也还是顺从的跪了下去,想着阿玛的异常莫非是来自那个少女?
正想着,阿玛双拐一丢,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吓得清秋急忙扶住,问:“阿玛,你没事吧?”
阿玛推开清秋的手,神色肃穆,像是虔诚的信徒,对着那少女拜了三拜,又威严的对清秋说:“行大礼。”
清秋更是奇怪了,这个少女到底是什么人啊,为什么要行大礼?能让固执的阿玛做出这样举动的人,难道是……清秋心中做出了猜测,却也隐隐有些不安。但她还是顺着阿玛的意思,恭恭敬敬的朝那少女磕头稽首。这时果然听见阿玛说:
“参见仪敏格格。”
清秋惊呆了,这个少女居然是……仪敏格格?是大清朝的格格?
少女冷眼看着跪倒在地的父女,挥了挥手,道:“平身。”
清秋扶着阿玛站起,又细细打量仪敏,她虽高傲却也的确有皇室气魄,即使现在身处陋室,眉宇间的贵气仍是不改。她的冷淡或许并不是冷淡,而是皇族的霸气。
阿玛告诉了清秋此事的前因后果。戊戌变法之时,康梁乱党企图以新政迷惑万岁爷把持朝政,好在老佛爷看穿了乱党的把戏及时制止,这才给所谓的百日维新划上了句点。康梁乱党自知罪无可恕,仓皇逃往了日本,却留下一个烂摊子来,牵连了太多人进去。
而仪敏格格,她也是这场乱局的受害者。
袁世凯反戈有功,又替老佛爷清理了乱党,本可算是朝廷的大功臣。然而,这个利欲熏心的家伙一面打着清楚乱党的旗号,一面居然大张旗鼓的排除异己,就比如醇亲王。袁世凯以搜捕捉拿乱党为名,诬陷醇亲王通敌,带新兵围了王府,逼得醇亲王反抗。然后,袁世凯又以乱党负隅顽抗为由,直接放火烧了亲王府,府里所有人要么死在那一场大火里,要么就是被外边的洋枪打成了筛子。只有仪敏格格逃了出来,并找到了清秋阿玛的庇护。
想当年,阿玛为了朝廷,在福建的舰船上与敌人拼死厮杀,还因此瘸了条腿,足以看出他对朝廷的一片忠心。而现在,大清朝岌岌可危,别有用心的歹人迷惑圣听搞得乌烟瘴气。现在王府没了,王爷也不在了,孤苦伶仃的格格来寻求他的保护,他纵使身死,也不可能拒绝。
阿玛把仪敏安置在家里,又怕家里的老婆子泄露了秘密,干脆让清秋当了她的丫鬟。为此,清秋被禁锢在家不得外出,也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心心念念的穆冬生。
阿玛愚忠,却也识得大体。他一边谩骂着袁世凯等新党以权谋私祸害忠良,一边感叹世风日下世道艰难。他拼尽所有给了仪敏格格最好的待遇,甚至暗中找了以前的同僚老友想办法。
而清秋就在难熬的相思中伺候着大清的格格。
原本以为仪敏格格是个被宠坏了的小姑娘,相处久了才发现,她的冷漠只是一种变相的自我保护。实际上,她是一个接受过西洋教育的开朗女孩儿。待熟络了之后,她常常和清秋促膝长谈,说自己无可奈何的身世,说摇摇欲坠的满清皇族,说自己也曾有一个喜欢的少年。
听到这儿,清秋抬起头看着她,问:“只是喜欢吗?”
仪敏将原委细细讲来,最后清秋又问:“格格觉得,怎样的人才算是般配的?”
仪敏答:“我的阿玛额娘都想要我嫁给皇族遗老或革命新贵,他们说那才是最为般配的。可我又没见过那些人,为什么要和他们过一辈子呢?大概是受了西洋思想的影响吧,我认为,若是彼此喜欢,这就是最大的相配了。”她呵呵的笑,然后反问,“你看,我是不是很叛逆很不孝啊?”
清秋摇头:“说起来,我觉得格格您说得很有道理呢。”
仪敏轻易的看出了清秋的内心,她用手背遮着樱唇,坏坏的笑:“怎么,清秋也有心上人了吧?说来听听,我替你参考参考,还可以给你做媒呢。”
清秋便将她与穆冬生的事一一道来,讲完之后她眨着秋水般的大眼睛,怯怯的问:“格格,您说他会不会爱上我?会不会娶我呢?”
仪敏格格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说:“若是你真的喜欢,就不要轻易放手。”
转眼又是大半年了,在这期间,因为各种原因,清秋只是在远处偷偷的看过穆冬生几眼。就连穆冬生的生日,她也只是托了个小朋友把自己亲手绣的荷包送到了天桥底下。而她自己则藏在远远的树荫下,静静的看他的表情。
穆冬生拿着那个荷包,脸上既有失而复得的惊喜,但更多的却还是无奈与淡漠。隔得远了,清秋并不能看得太清楚,更不能知道他的心理。
事实上,穆冬生紧紧攥着荷包,无神的眼睛却四处环顾,似乎这样就能找到太久不见的清秋。他想,定是那日自己的话太重了,伤了这个姑娘的心了。这样一来也好,她便不再缠着自己,她便会有个光明的未来。但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胸口闷闷,所以,在时间面前,怎样浓烈的喜欢也会变成草尖的晨露吗?不管怎样信誓旦旦,最终也只能湮没在冷冷寒风中吧。
他猜忌着她的爱情,她顾念着他的喜欢。你来我往,终是在荏苒时光中浪费了青春,淡漠了真情。
待到局势终于稳定了下来,已经是很久之后了。
清秋终于可以不再时时守在仪敏身边,她可以随心所欲的去找穆冬生了。
那一天,她画了眉挽了发,穿着一件玫红色的旗袍去了天桥,这是当时最流行的款式了,还是仪敏格格帮她挑的呢。
清秋想着穆冬生见着这样的自己会是怎样的反应呢?震惊?欢喜?还是……爱呢?
她突然一下子反应过来,穆冬生他看不见啊。无论自己是怎样的明艳动人,他都看不见。这是不是就是他说的不般配呢?
清秋有些懂了,或许,穆冬生并不是真的不爱她,而是因为自卑。
清秋心说不怕,她不会在意的。待见了穆冬生,她要这样对他说:“穆冬生,你是爱我的对不对?就算你看不到我,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能听到能闻到,能感受到我。我可以作你的眼睛,我可以陪你看遍这大千世界红尘万丈。你是冬生,我是清秋,没有人比我们更般配了。所以,这一次,不要再拒绝我了好不好?”
可是,清秋准备好的说辞并没有派上用场,因为她到了天桥却发现,这儿已经没有了穆冬生。
她有些急了,便向桥上的其它手艺人打听,一个老者告诉她:“那个瞎小伙子啊,听说今天成亲呢……”
成亲?清秋的耳畔一阵轰鸣,就像一个响雷,把她从美好梦境劈到了残忍的现实。
他怎么可以成亲了呢?他要娶的人该是我啊!他是喜欢我的啊!
她不信,偏要亲眼看看,亲耳听见,即使这样也未必能够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