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秀正在上菜的玉手一下子就僵住了,脸都绿了,大眼睛看着沈夜白,都快委屈得落下泪来。
沈夜白当然分分钟听出了这话里的言外之意,一个热血沸腾就要站起来反驳,却被沈老爷按住肩膀。沈夜白也很气啊,可是在老父连连的眼神攻击下,他也只能强行稳住,好气哦,可还得保持微笑。
阿秀很委屈啊,眼睛湿润润的,像是受了极大的侮辱。
可是,这又怪谁呢?谁让她要屁颠屁颠的上来让人家嘲讽呢?当然有原因,只是暂时不表,总之此时的委屈对她往后的地位是有莫大帮助的。
天青色的小人儿,更像是雨中荷塘里的莲叶,亭亭玉立清新脱俗,比被人赞得过誉了的荷花更美。而她眼眶中的湿润,只润而不落,又莫名的有一种强忍的心酸和怜惜,简直欲罢不能。
看着那样盈盈而立楚楚动人的姑娘,别说因为救命之恩和朝夕相处的沈夜白会沦陷了,顾疏玲觉得,就是自己处在这般情景下也坚持不了多久啊。
美人若如斯,你还好意思欺负么?
顾疏玲暗自摇头,开口:“兄长最近可是在读《石头记》?”
“啊?没有。”顾淮深这种粗人,又不是像夏舟那般的儒将。这段日子他哪里有时间读书啊,就算要读也该是兵书或者史书,再加上各种报纸吧,哪里会去看那种世情小说?
“那便是巧了,正与我粗读之后对荣宁二府的感觉相似,就像……王熙凤同平儿了。”
顾淮深表示:这两个人是谁?我不认识。但他也懂了顾疏玲要为阿秀解围的苦心,便不再说什么。然而心里却是这样道:这两个人我是真不熟,但却也晓得像是黛玉葬花啊湘云醉酒啊之类的曲目。
这个也怪不得他,见过舞刀弄枪的将军,也见过金戈铁马的将军,也见过布阵练兵的将军,就是唯独没有见过捧着一本世情小说熟读的将军。他的记忆力虽然说不上过目不忘吧,但他去过的每一处山川地势他都记得,看过的每一个计谋兵法也都记得,就算是巷子口卖驴肉火烧的中年人的脸他也记得。唯独不晓得那些书里的人间百态之乎者也。
这一顿饭吃得有些意思,沈夜白是吃了一肚子的闷气,沈老爷则是吃了一脸的笑,沈夫人大概也是不乐意的,借口自己约了好姐妹打牌便早早的离席了,顾淮深看着顾疏玲映在碗碟上的影子觉得秀色可餐。所以好好吃饭的怕也只有顾疏玲吧,还皱着眉头点评了一下:“厨子手艺相当不错,就是略微淡了点儿。”
顾淮深看着她,心道:哦,什么时候变得重口了?
然而,这点评还没说完,便见槿榕满眼泪痕的冲了过来,气喘吁吁的连话都说不利索。
顾疏玲心里泛起不好的预感,一见是槿榕,便知是阿毛出了事,当即脸色一变,就搀起槿榕的手,急切问道:“阿毛怎么了?”
“不行了,小少爷不行了……”眼泪珠子同话语一起滚了出来。
“送医院啊!”顾疏玲拔腿就跑,心里莫名的着急。
而顾淮深也是急切的,刚刚槿榕的话他似曾相识,就在不久之前,他也听过同样的话,然后……然后顾怀昔就没了……
顾疏玲到时,向来负责照料阿毛的医生早就在了,已经在阿毛瘦得皮包骨的手臂上注射针剂了。
顾疏玲的心砰砰直跳,生怕听到不好的话来,却见阿毛已经缓缓睁开了眼睛,看了一眼周围又闭上了,气息奄奄的喊着痛。
她问:“怎么会这样?前些日子不还好好的吗?”
医生答:“不知道为什么,病情突然恶化了。”
“可以治的吧?”顾疏玲的这一句话问得特别轻,生怕惊到了孩子。可是,满怀希望但内心惶恐的她却看见医生轻轻的摇了摇头。那一刻,她似乎已经接到了死神的催命符。
顾疏玲不自觉的后退一步,眉头紧皱,竭力压制住自己微微颤抖的手,然后慢慢坐到了阿毛的床前,低下头去,抱住孩子瘦弱的身体。她没有哭,没有颤抖,也没有大呼小叫,就那样静静的坐在那里,像一个慈母一样,静静的抱着阿毛,没有动。
顾淮深怕极了这样的阿玲,太过冷静了,简直不像人。他在梁家巷时亲眼看过阿玲对阿毛的关心,虽然那个私生子的传闻只是谣言,但到底说明了阿玲对那个孩子的深爱。所以,在听到无药可救的消息的时候,阿玲若是呼天抢地哭得声嘶力竭也都是正常的,可偏偏这时候的她却静得像个冰雕。
满腹的心伤与抑郁都堆积在心里,这非得憋出病来吧?
顾淮深喉中像是有一块硬骨头鲠着,但他也不能说什么。只是,他一把拽过那白大褂的医生,把他带到屋外,然后才问:“到底怎么了?怎么会一下子就严重成这样?”
“这孩子的病本就是无药可医的,就算用药物吊着他的命,也撑不了多久。而且,他已经全身瘫痪了,因为脊柱受损,不止手脚,慢慢的他浑身的肌肉都会萎缩。只不过现在提前爆发出来了罢了。”
阿毛的情况顾淮深已经听过了,但是却不知道会来得这么快。他总觉得这段日子以来,自己的心肠变软了很多,好像已经快看不得有人死去了。他压低声音问:“果真不能救了吗?”
医生摇头:“勉强吊着命,他只会更痛苦,就像现在一样。这样剥皮扒骨的痛楚,连大人都忍受不了。”所以,刚刚他给阿毛打了一支止痛剂。
两个人又进入房间里,却见顾疏玲红着眼睛抱着阿毛,轻声安慰他没事儿,然后压着声音道:“送医院,换医生,救人啊!”
没有人动,他们大概都知道不可能了。
顾疏玲眼睛红红的看着顾淮深,声音凄婉:“兄长……”
这一声兄长叫得顾淮深几乎心碎了,但他闭上了眼,半晌才沉重的摇头:“阿玲,放弃吧,没用了。”
顾疏玲的脖子往前伸,艰难的吞下了那些苦涩,她也知道兄长的话是对的,可是要她看着阿毛死去,她痛心得像是自己的亲儿死去。
她没有儿子,没有真正的亲人,所以她把与她有着相同经历的阿毛当作另一个自己。所以,看着另一个自己慢慢死去,是一个可怕的折磨。
止痛剂也没有办法了,那浑身的不可忍受的痛苦简直要把那个小孩子的身体都撕碎了。阿毛大声的喊痛,痛苦的挣扎,但是因为全身都瘫痪了,所以他的挣扎只限于脖子以上,却也疯魔般大力的把自己的头狠狠的往床铺上撞击。
他的唇都咬破了,嗓子也哑了,喊道:“姐姐,阿毛好痛,好痛……”
“没事,没事,忍忍,忍忍就过去了,乖孩子,忍忍。”她无法承担他的痛苦,只能说着这样单薄的安慰的话语。
“姐姐,是不是熊瞎子在咬我啊?阿毛好疼啊,阿毛不要这熊瞎子了。”
顾疏玲紧闭着双眼,颤抖得说不出话来。
“姐姐,痛……”两行泪水源源不绝的从阿毛的眼眶中滚出来,炽热,烫得人直跳脚。
顾疏玲拱着背脊,紧紧的抱着阿毛,颤抖如筛糠。半晌,她眼睛红得像是白兔,抬起头来,脸上都是阿毛的泪水,她像是下定了决心,道:“好,不治了,我们不治了……”
治疗已经不是治疗,而是止痛,可是现在痛已经止不住了,再吊着命已经是对病人的折磨了。
她抱着阿毛,居然唱出了歌曲来,本就五音不全,还用哽咽的声音唱着,一点儿也不好听,但是,听哭了所有人。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别,一别便是死别,再也不能相见。
安乐死,当那支透明的液体注入到阿毛的身体里时,顾疏玲终于忍不住哭了。
而这时,阿毛半眯着眼,用近乎迷蒙的语气道:“姐姐,我去给你摘枣儿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