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柄谦奉命送顾疏玲去探望因伤静养的顾淮深。顾疏玲一推门就看见兄长穿着病号服吊着药水,面色苍白的朝她笑:“阿玲,你终于来了。”
顾疏玲扬了扬唇:“兄长,我来了。”
冯柄谦道:“少帅,大小姐我已经安全送到了,我还有事。你们慢慢聊。”说着自己却已经出门了,还非常贴心的顺手关门。
顾疏玲搬了个小板凳在床边坐了下来,然后就拿过床头柜上摆着的梨子开始削起来。一边削,一边问:“兄长的身体怎么样了?”
“好多了,阿玲不必为我忧心。”
这句话本来是很正常的一问一答,没有任何问题,可是,顾疏玲却看到兄长的手动了几下。太惹眼了,因为连同那只还打着点滴的手也在空中晃了几下,她想注意不到都难。
那是一串手语,说的是:有人监听,慎言。打完这一句话之后,顾淮深的手指了指墙上蜿蜒的电线,暗示那电线连着窃听器的。
顾疏玲手上顿了一下,目光随着那电线流走,然后回过神来,嘟囔道:“这是谁啊,那么没有眼力见,偏生摆着梨子在这儿。”
梨,谐音离,在国人的思想里,它代表的是分离,是生离,用来放在病人的床头,的确是很不吉利的。
顾淮深一笑,他知道,阿玲这是在用话语影响监听的人。慎言,的确是慎言,什么都没有说出来,有的只是兄妹情深的戏码。
顾疏玲把削了一半的梨子放下,扯了手绢来随意擦了擦手,然后一边说着不重要的话,一边打着非常重要的手语。她说的是:“兄长,我刚从南京回到白城就听说兄长受伤了,但我想兄长威风凛凛天下无敌怎么可能受伤呢,一定是放的假消息想让对手松懈。可是,后来我越想越不对劲,就回来看看。”
而她这次打出的手语是:是父帅在监听我们?他想干什么?
顾淮深无奈的点点头,证实监视他们的人的确是顾大帅,对于另一个问题他却没有回答,也没有做接下来的手语,只是淡淡的说:“阿玲这么关心我,我很是欣慰。有阿玲的关切,哪怕有朝一日以身殉国马革裹尸也是不怕的。这世上,很少再有人会有像我这般的幸运了,也很少会有你这样的……妹妹了。”
“兄长说什么呢,你是独子,是我的哥哥,你怎么忍心抛了父帅、抛了我去劳什子的马革裹尸?国,不是用来殉的,身,也不是用来伤的。”
这一句话,顾疏玲没有打手语,她听出了兄长语气中的无奈与悲戚,她晓得,兄长说的才不是这呢,他并不怕以身殉国,只是怕被自己人暗地里算计了捅黑刀,就像这一次,便是因为私利和大局的矛盾,他便被亲生父亲关了禁闭。所以,顾疏玲放下架子细细的安慰他,她以妹妹的身份告诉他,他不可以那么轻易的想到殉国,因为他身后还有需要他的人。
顾淮深闻言,却也笑了笑,声音中带着些许暖意:“好,我听阿玲的。”
军人的一身,本该令行禁止军令如山,保家卫国马革裹尸,可是,作为一个男人,除了脚下的土地,他更想护卫的是身后的那个姑娘。她在,他就不会倒下,就算撑不住了,也得强颜欢笑,为她擎起一片蓝天。就是死,也是为她而死,魂兮归来,清风拂面,绕树三匝,给她最后的慰藉。
而此时,顾疏玲却又打出了一串手语:我该怎么救你出去?而同时,她又是带着些许撒娇和清淡说道:“兄长,你说静养不见外人,差点儿把我也堵在门外,还好父帅让我不用顾及这个,要不然我现在估计也和那些想来探病的人一样,连门道都摸不着呢。”
顾淮深道:“我以为阿玲还会在南京多玩几天的,哪里知道你那么惦记白城这么快就回来了呢?我说修养不见外人,可阿玲又不是外人啊。”是啊,你不是外人,我想你是我内人。
话毕,顾淮深这才皱着眉头打出手语:按兵不动,以免烧身。
顾疏玲不动,她似乎知道了这里面的水到底有多深,怕是她淌不过去的。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又抬起头来,拿过刚刚放在桌上的削了一半的梨子继续削皮,然后道:“兄长,我这次来呢,除了是想看看你的伤,还有个很重要的任务呢。”
“什么任务?”顾淮深的眼皮一跳:莫不是阿玲真的要说什么了吧?不是说了慎言的嘛,这……哪怕用手语也好啊,人家就是尖着耳朵想听这些秘密啊,傻姑娘啊。
顾疏玲淡笑道:“友生纱厂的千金陶绣云,她很惦记兄长呢。”说到这儿,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这个陶小姐真的很大胆呢,居然自己来找她,告诉她自己对顾少帅倾慕已久,以前顾少帅有妻子,自己没办法,而现在,顾少帅新鳏不久,自己又有了机会。她让顾疏玲回白城后问问顾少帅的意见。
所以,在听到顾淮深那个“外人”的时候,她便突然想了起来,然后道:“陶小姐让我问问兄长,可还记得三年前的舞会上,那个把红酒泼在了你身上并且在跳舞时还踩了你一脚的陶绣云?”
顾淮深苦笑:这果然是个很大的秘密啊,振奋人心啊,可是对于他自己而言却是苦涩的。阿玲啊阿玲,你非但不愿回应我的真心,反而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把我推给别人么?是以,他苦笑道:“阿玲你什么时候做起拉皮条的生意了?”
“沈家生意多,我怎么也得多学着些不是?”顾疏玲道,“兄长可还记得她?”
顾淮深想了想,摇头:“不记得了。”他一生之中见过太多人,如果每个有过一面之缘的都要他深深的记在脑海里,那么他的脑袋都要爆炸吧?况且,女人的话,他能真正记住的就更少,他又不是风流场上混的老手,既不风流也不下流,如果不是因为公事,少有女人能入他的眼入他的脑的。
顾疏玲有点儿惋惜,想想陶绣云当时的那个带着三分羞怯七分勇敢的神色,她便知这位千金小姐对兄长绝对是非常倾慕的。她轻叹道:“兄长魅力无限,招惹了人小姑娘,却又转眼就把人忘在了脑后,欠下这样多的风流债,惹那些小姑娘为你魂牵梦萦求而不得。”
顾淮深哭笑不得,他怎么就不知道自己有欠下过什么风流债呢?他发誓,他可是没有招惹过谁的啊,就算是在舞会上,他也没有怎么过。他的心太小,眼睛也不大,可容不得那么多女人。而听到阿玲这么酸溜溜的惋叹,他又想笑,到底是谁教会阿玲开这样浅浅的却很有内涵的玩笑的啊?
顾淮深只得道:“阿玲可别讽刺我了啊,我若真是魅力无限,就不会成为鳏夫了。”然而,他嘴角却是笑的,薄唇也带着笑容,手语却是这样调侃的:阿玲这是吃醋了么?比起别的人,我更想晓得,阿玲你是不是也有那么一时的辗转反侧魂牵梦萦?
这样的成语,也亏得他能够用手语比划出来啊。
顾疏玲脸色一下子变了,手上的小刀噗的一声削进了梨肉,本来薄薄的长长的果皮嗒的一声就断了,落在她的腿上。她把果皮扔进垃圾篓里,用目光去剜他,然后用手语道:兄长,我是你妹妹。
顾淮深腾的直起半个身子,坐了起来,因为动作过大的缘故,惹得手上的针筒带着架子上的吊瓶都在颤动,他贴近了她的脸,薄唇微张,一字一顿,用无声却很明显的唇语表达:不,你是阿玲,我的阿玲。
顾疏玲也没有想到兄长会有这么大的反应,这分明就是仗着人家只能监听而不能监视,所以才搞得这么霸道嘛。她微抬起头,眉眼冷清,回看过去,却不言不语,眼中犹如积雪浮云端,流露出的都是清凉而冷冽。手指却快速翻飞,打出这样一串手语:身份暴露,我便无路可逃。兄长想要我死?
顾淮深的眸光闪了闪,像是即将熄灭的蜡烛,在挣扎半晌之后仍是灭了。他靠回枕头上,惨笑着摇头,手上道:我会保护你,直到我死。
顾疏玲知道他的决心,也晓得他的能力,可是她始终也无法回应他,哪怕她心里分明就是想着他念着他的,也都要故作高冷的说没有。除却世俗人伦的羁绊,除却生死攸关的抉择,还有一点她同样无法确定,那便是,如果有一天,兄长发现她根本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阿玲,他发现她也是个满手血腥满肚子坏水的阴谋论者,他是否还会这样护着她爱着她?又或者,她更想知道的是,他究竟喜欢她哪一点,而这一点,是不是已经在漫长的时光中改变和消失了呢?
梨子已经削好,雪白而多汁的梨子就在她的手间,玉手捧雪梨,这倒是蛮有情趣的。她将梨子整个的递给顾淮深,道:“削好了,梨不可分,所以兄长就这样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