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七日早上，中铁工程局西北分公司总经理高金东面色难看地坐在办公桌前，身前摆着一份通报、一份事故分析报告和一份函。

通报是西北铁路局安监室昨天发给银吴项目部的。银吴项目部就事故通报进行认真分析，形成事故分析报告上报西北铁路局安监室，并抄送银吴高铁指挥部和中铁工程局西北分公司。函则是银吴高铁指挥部发来的。

昨天，高金东得知银吴项目部银市站改天窗施工延长时间定为铁路D类事故后，专门给项目经理周林生打了一个电话，了解了事情的真实情况，并指示周林生想尽一切办法协调林云峰和银吴高铁指挥部不要发函，结果没有想到，银吴高铁指挥部最终还是发函了。

银吴高铁指挥部在发来的函中指出了银吴项目部在银市站改天窗施工中存在的问题，重点提及了银吴项目部总工程师刘建思想政治觉悟不高，年轻、冲动，施工经验不足，强烈建议中铁工程局西北分公司更换项目部总工，最好将刘建调离银吴项目部，避免影响后续施工。

这让高金东的心情很不好。毕竟，刘建才提拔三个月便撤掉的话，说明中铁工程局在提拔干部的时候太草率。同时，银吴高铁指挥部发函建议更换项目总工程师，等于插手中铁工程局西北分公司人事工作。

当高金东正在沉思的时候，办公桌上的手机响了。高金东闻声，瞥了一眼，看到来电显示赵永刚局长五个字后，立刻接通电话：“您好，老领导。”

“金东啊，没有影响和打扰你工作吧？”赵永刚笑着问道。

“没有，”高金东同样微笑着回应，丝毫没有流露自己真实的情绪，甚至还关心地问道，“对了，老领导，您最近身体怎么样？”

“金东有心了，我身体挺好的。”赵永刚先是回应了高金东，然后不再废话，直奔主题道：“金东，我给你打电话呢，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老领导，您说。”高金东意识到了什么，但选择揣着明白装糊涂。

“今天早上，银吴高铁指挥部的林云峰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我参与宝中线建设的时候跟他打过交道，后来一直没断联系，算是老朋友了。”

赵永刚略微停顿，便继续说道：“他在电话里跟我说了银吴项目部昨天发生事故的事情，抱怨公司新提拔的那个项目部总工年轻、冲动，完全不听指挥，一意孤行。他还问我那个刘建是不是有特殊背景，为什么公司会提拔那样一个年轻人担任项目部总工。”

“对不起，老领导，我们的工作没做好，导致您都被打扰了。”高金东闻言，瞬间读懂了赵永刚的弦外之音，但他并未提及刘建的事情，而是向赵永刚道歉。

“金东啊，你这就客气了，不是打扰，只是老朋友之间吐槽。我告诉他，那个刘建是王忠国亲自带出来的徒弟，也是公司精挑细选的，能力很强，这次只是意外。”

电话那头，赵永刚眼中精光闪烁，先是对刘建一顿吹捧，然后话锋陡然一转，“不过，林云峰那个家伙听不进去，他对那个刘建意见很大，说是要发函给公司，我让他不要发，影响不好。我打电话给你呢，是想问问你，银吴高铁指挥部发函了吗？”

“老领导，我刚收到银吴高铁指挥部发来的函。”高金东苦笑，同时心如明镜，赵永刚肯定知道银吴高铁指挥部已经发函了，甚至是在得知这件事情之后，才给自己打的这个电话。

“唉，这林云峰还是跟当年一样啊，是头倔驴。”赵永刚叹了口气，道，“金东啊，这样吧，我再给林云峰打个电话，让他们息事宁人。另外，现任西北铁路局主管建设的副局长是我的小师弟，而且当年一起上过铁路系统的青干班。以后如果宁西高铁银吴标段工程出现什么棘手的问题，你可以跟我说，我这张老脸多少还有些用。”

“老领导，您这么说我以后没脸见您了，我怎么敢打扰劳烦您呢？您放心，从今往后，我们一定抓好施工安全和工程质量，避免同类问题再次发生。”高金东如实说道，心中明白，赵永刚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赵永刚笑了笑，继续道：“金东啊，你这就客气了。这几年，你和公司没少照顾金龙，我这把老骨头再为公司发挥一点余热也是应该的。”

“老领导言重了，是金龙优秀、能干，公司只是提供了平台。”高金东说着，眉头不经意间皱起，眉目之间也涌现出了担忧。

“对了，金东，我一直觉得金龙缺少施工一线经验，他自己也很想去施工一线锻炼。如果有合适的机会，你将他丢到施工现场，条件越艰苦越好，让他好好磨炼。”赵永刚很随意地说道。

高金东先前的判断被印证了，他暗自叹了口气，但还是给予了回应：“好的，老领导，等有合适的机会让金龙下去锻炼。”

“好了，金东，我就不打扰你工作了，你什么时候有空了过来，我把小葛他们几个喊上，我们一起聊聊。”赵永刚口中的小葛是中铁工程局的一名副局长，是他所有门徒里混得最好的。

“好的，老领导。”高金东微笑着回应，但等通话结束之后，他脸上的笑容瞬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凝重。原本他就在为要不要撤销刘建职务的事情纠结，没想到赵永刚竟然插手这件事情，而且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确，要让赵金龙取代刘建。

高金东沉默良久，拿起办公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贺书记，你这会儿忙吗？不忙的话，我过去找你聊点事。”

“高总，我去你办公室谈吧。”贺建华要主动去找高金东。

很快地，贺建华来到高金东办公室，后者起身，主动给贺建华泡了一杯茶。

做完这一切，高金东坐回办公桌前，叹了口气道：“贺书记，你应该也看到了银吴高铁指挥部发来的函了吧？”

“嗯，我刚看了那份函，正想找你谈这个事，结果你就给我打电话了。”

贺建华轻轻点头，然后直接发表自己的意见，“我个人认为，银吴项目部昨天施工延长时间导致发生铁路D类事故，施工组织方面的确存在一些问题，但不至于撤掉刘建。首先，刘建刚提拔三个月，直接撤掉，说明我们人事工作有问题。其次，刘建接任项目部总工以来，表现一直很好，尤其是银市站改前期的工作，完成得相当出色。再次，昨天事故发生的主要原因是吊车司机突发心肌梗死，导致道岔吊运位置偏离。如果不是刘建及时抢救，吊车司机死在施工现场的话，问题更加严重。最后，我个人认为建设方直接发函要求我们更换项目部总工，手伸得也未免太长了。”

“唉，我一开始的想法和你一样，但刚才接到了老领导赵永刚的电话……”高金东叹了口气，一脸凝重地将刚才接到赵永刚电话的事情告诉了贺建华。

贺建华听后直接皱起眉头，沉默了将近半分钟，才抬头，正色道：“高总，恕我直言，赵金龙根本不能胜任银吴项目部总工一职，更无法组织银市站改施工。另外，如果仅仅因为昨天的铁路D类事故便将刘建撤职乃至调离银吴项目部，势必会寒了刘建的心，也会在基层造成负面影响。”

“贺书记，你说的我也都考虑过。说实话，如果只是外部因素，我肯定继续支持刘建的，但内部因素……”

高金东说到这里有些郁闷，缓了一会儿，才继续道：“在刘建犯错且建设单位发函的前提下，如果赵永刚找局里，局领导施压的话，我们顶不住压力。”

“高总，你的意思是？”贺建华问道。

“我的想法是这样，我们先尝试保护刘建，如果实在顶不住压力，将刘建调离银吴项目部，但保留级别，去其他项目部担任副经理兼总工程师。赵金龙调任银吴项目部任副经理兼总工程师，但银市站改工程施工组织由赵新社负责。”高金东一口气说出自己的想法，但心中发堵，很是憋屈，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赵新社当过工务段副段长，有丰富的线路维修和站改施工经验，让他去负责银市站改施工倒是没什么问题。一旦银市站改施工顺利完成，宁西高铁银吴标段的两项重难施工都完成了，那赵金龙就算是当摆设，也影响不大了。”

贺建华一边思索一边开口，然后叹了口气，“这样安排倒是可以，但就是会寒了王忠国、刘建师徒的心。王忠国身患癌症，坚守施工一线，立志要将该工程建设成中国高铁的标杆，刘建为了帮他师傅完成人生最后的心愿，在施工现场拼命——他们为这项工程付出太多了！”

“是啊。”高金东面色难看地点头，然后沉吟了一下道，“这样吧，我们暂时保留想法，等召开党委会，看看其他同志的意见，再做定夺。”

“好。”贺建华点头，他和高金东一样，都不想寒了王忠国、刘建师徒的心。

下午四点钟，中铁工程局西北分公司召开党委会议，讨论关于银吴项目部银市站改施工铁路D类事故的处理决定。

“高总、贺书记，昨天事发之后，我在施工现场尝试与银吴高铁指挥部常务副指挥长林云峰协调，后者态度非常坚决，要求必须更换项目部总工，结果今天直接给我们发函了。”

会议开始后，匆忙赶回来的黄德清，率先开口发表意见，“我个人认为，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刘建已经不适合担任银吴项目部总工了，甚至不宜继续留在银吴项目部，否则会加深与林云峰的矛盾。林云峰是银吴高铁指挥部的常务副指挥长，主管施工，若是我们项目部与他关系搞僵，今后的施工很难开展，而且也会影响到后面的工程决算和工程款支付！”

“我认为黄总说得在理。”主管安全的副总也开口了，他对于刘建这次造成铁路D类事故很不满。

“刘建这次太冲动了。”纪委书记也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紧接着其他班子成员先后开口，均认为应该将刘建调离银吴项目部。

虽然高金东、贺建华对于这个结果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但当听到众人的话后，还是忍不住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无力。他们都很清楚，除了黄德清于私之外，其他人都是站在公司大局出发的——刘建与银吴高铁指挥部常务副指挥长林云峰发生争执、产生矛盾，确实影响不小，波及太广！

因为参会人员很快统一了意见，这次党委会只开了一个小时便结束了，最终形成会议纪要：将刘建调离银吴项目部；赵金龙调任银吴项目部副经理兼总工；银吴项目部成立银市站改会战小组，党支部书记赵新社担任组长，全面负责银市站改施工，赵金龙担任常务副组长。

高金东没有让办公室立即印发会议纪要，而是决定等国庆节后再印发，这是为了确保银吴项目部人员调整有一个平稳的过渡。

会议结束后，高金东让办公室主任龙真给周林生打电话，通知他党委会的决定。结果，不一会儿，周林生便将电话打了过来。

“高总，公司怎么能做出这样的决定？虽然刘建犯了错误，但也不至于被撤职甚至是调离项目部吧？还有，赵金龙是什么货色，大家心里没数吗？他怎么能当项目部总工程师？”电话刚接通，周林生率先开口，一连串询问像是机关枪扫射，速度极快，完全不给高金东回答的机会，情绪十分激动。

“周林生，你在质疑公司班子还是党委会？”高金东冷声反问。

“高总，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就是觉得公司这样的决定，太欺负人，也太寒人心了！”周林生憋屈地说道。

“那你告诉我，怎么处理才合适？或者说怎样的处理决定能让你满意？”高金东继续问。

“高总，我就是一干活的，没那本事。”周林生闻言，先是自嘲一笑，旋即一脸坚决地表态，“但我声明一点，如果将刘建调离银吴项目部，我将辞去银吴项目部经理一职，谁愿意干谁来干！”

“周林生！”

高金东本来心情就很烦躁，听到周林生的威胁，顿时怒喝一声，然后道：“我知道你对公司的决定有异议，但你是银吴项目部的经理，更是一名党员，你得服从大局！你不同意刘建调离银吴项目部，那么我问你，你能保证赵金龙取代刘建成为项目部总工程师后，刘建心中不会有怨言？不会带情绪工作？你能保证刘建继续留在银吴项目部，后面不会和林云峰发生冲突？”

这一次，周林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无力反驳。他可以保证刘建被撤职后不会带情绪工作，但他无法保证刘建不会继续与林云峰发生矛盾冲突。

因为，刘建与林云峰的矛盾并非个人恩怨，而是工作理念不同，前者不惜一切代价确保施工安全、工程质量，立志要将宁西高铁银吴标段建设成中国高铁的标杆，后者将施工进度放在第一位，确保要完成政治任务。两人都是为了工作，但这种工作理念的冲突，是最难调和的！

“我刚才通知办公室了，会议纪要等国庆节后再下发。在此之前，你不要告诉刘建，确保项目部平稳过渡。另外，你这两天认真考虑一下，接下来如何团结新的班子，今后的工作该如何开展，尤其是如何抓好银市站改施工的各项工作！”高金东补充了一句，并且做出指示。

“好。”周林生有力无气地回了一句，然后直接挂断了电话。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率先挂断高金东的电话。

与此同时，刘建并不知道自己即将被调离银吴项目部，他正驱车赶往梦圆小区拜访林楠的父母。

这是林楠主动提议的。

林楠知道银市站改施工发生了D类事故，但并不知道其中缘由，更不知道刘建与林云峰爆发激烈冲突，以至于林云峰让银吴高铁指挥部发函给中铁工程局西北分公司，建议更换刘建这个项目部总工。她想让刘建借着拜访自己父母的机会，让父亲林云峰今后多照顾刘建，以便于刘建更好地开展工作。

另外一边，林云峰并不知道自己女儿新谈的男朋友是刘建，而刘建同样不知道林云峰是林楠的父亲。他与林楠恋爱后，忙得几乎没有时间陪伴林楠，他心中有愧，所以哪怕是在停工整顿期间，也同意按照林楠的提议，去拜访林楠的父母。

五点五十分，林楠站在小区门口，看到刘建驱车驶来，她冲刘建招了招手：“开进来，楼下有停车位。”

“好。”刘建回应了一句，然后按照林楠的指挥，将车停在了林楠家楼下的停车位上，然后从后备箱里拿出准备好的四样礼物——烟、酒、茶叶和一套化妆品。

“我帮你拎两件。”林楠见状，主动拎起化妆品和烟，道，“走吧，我妈在做饭，我爸在喝茶，你正好陪他喝茶聊聊天。”

“好。”刘建点点头，然后跟着林楠走进单元门，来到二楼201门口。

“爸，开门。”林楠刚才出门有些着急，没有带钥匙，便一边敲门一边呼唤林云峰。

客厅里，林云峰听到林楠的声音，起身走到门前，打开房门，一眼便看到了站在门前的刘建。刘建也看到了林云峰，他微微张着嘴巴，但叔叔二字直接卡在了喉咙里。

“爸，这是……”

林楠主动向林云峰介绍刘建，结果话刚出口，便看到自己父亲和刘建两人大眼瞪小眼，脸上充斥着震惊，这让林楠的话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