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吐了一口烟雾:“此番登门,所为何事?”
“烦请先生对邓冲讲,汪宗准手下罗静思如今人在澳门,曾谎称为何坤廉做事的盛阿蟹几日内即将与他对峙,想请他及四姓公局替我瞒天过海,让罗静思见到我时不要点破我如今的身份。”盛嘉树目光坦荡的与中年人对视。
中年人夹着香烟,脸色阴沉的开口:“我四姓公局的邓冲兄弟,受过你什么恩惠?为何四姓公局今日要为你出头?”
“救命之恩。”盛嘉树一笑,朝中年人说道:“1937年,我运送棺材,偶遇邓冲被人追斩,身负重伤,我把他藏入棺材内抬走,养在家中直至伤愈。”
中年人听到救命之恩,脸色变得慎重起来,开口说道:“好,我这就电话联络广州曲江堂的兄弟,如果确定盛先生所言不假,四姓公局在澳门的兄弟,一定按你要求,把事情处理妥当。”
“多谢。”盛嘉树朝中年人稍稍欠身,礼貌的回应道。
中年人朝盛嘉树说道:“那就请盛先生你在这里先饮杯茶,我打完电话即刻返来招待你。”
说完,中年人又露出那副市侩表情,大声嬉笑着推开房门走出去,边走边说道:“阿四,我先去帮你选茶,今晚不醉不归!喂,里面是我好兄弟,送些点心茶水进去,好生招待!”
中年人走出去之后,之前那名与盛嘉树对话的伙计迈步走了进来,先是把一笼虾饺一壶普洱放在桌上,随后立在房门处,把房门再度合拢,双眼盯着盛嘉树:
“盛先生,想吃什么,尽管吩咐,您稍坐,老板很快回来。”
盛嘉树朝对方笑笑,听话的坐在茶座上叼着香烟陷入沉思。
他刚才口中提起的四姓公局,是一个客家人创立,又由潮州人壮大的组织,据说是靖康之耻时南逃的四伙汉人,长途跋涉到当时荒僻偏远的广东之后,为了活下去决定合四为一,恰好四伙人当时的首领姓氏分别是刘姓,张姓,关姓,赵姓,所以干脆效仿三国祖辈在古城四姓结义,加之又对本地百姓自称客家,来人,所以四姓公局最初对本地潮州人介绍时,以客家四姓会自称。
客家四姓会最初只是刘关张赵四姓人互相依赖,联姻合作,在广东开荒耕种,经商谋生,开枝散叶等等,后来随着宋末元初,明末清初等几次汉人南渡,大量北地汉人百姓涌入潮州一带,客家四姓会的影响力也随着客家人增多而扩大,不再只是保持四姓话事,开始有其他姓氏的威望者被推举而出,主持客家四姓会的事务。
直至太平天国时期,因为大部分太平军都是客家人,潮州本地人对此颇为恐慌,唯恐人口数量已经不弱于本地潮州人的客家人会里应外合,把江西的太平军引入广东,或者干脆起事投奔太平军,在潮州引起战火,所以潮州人与客家人多次因为双方的潮客身份发生摩擦与冲突,幸好当时潮州人的组织韩江公局与潮州客家人中影响力巨大的客家四姓会出面谈判,客家人向潮州人表明已经定居潮州数百年,绝没有要引太平军入潮州掀起战乱的打算,加之双方已经在潮州这块土地上比邻而居数百年,干脆开诚布公,历经十余年磨合交往,最终韩江公局与客家四姓会两家合并,对外统称潮州四姓公局,当初客家四姓会尊奉的“四姓一家”四字遗训,也被改称为“四海一家”。
四姓公局对潮客两种习俗不做约束,身在四姓公局的客家人,潮州人平日里可以各敬各神,各讲各话,互不打扰,但是若有外敌出现,无论是客家人被打,还是潮州人遇袭,只要他是四姓公局的一员,其余成员得知消息后,哪怕往日素有仇怨,也必须舍命相救,戮力同心,一致对外。
双方都加入四姓公局之后,才发现彼此性格完美互补,客家人容忍能力极强,崇文轻商,儒家思想根深蒂固,对光宗耀祖,显耀门楣有一种特有情结,对待敌人常讲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而潮州人则是典型的海上男儿,剽悍勇烈,冲动好战,而且崇商重利,宁可饿肚也不愿做工,口袋内的钱哪怕只够路费,也敢于冒险出海经商,朝廷开海就做海商,朝廷禁海就做海盗。
客家人重儒,潮州人崇商,天生契合官商勾结四字,同治年间,曾有四姓公局的客家人石文典中举,赴任天津为官,察觉该地商贾之风尤盛,于是去信四姓公局,两月后,四姓公局数十名潮州商人驾船从海上赶来天津,依托石文典的官身,在天津经营潮州瓷器,木雕,刺绣等生意的同时,又大肆收购北方的鹿茸,人参等名贵药材运回广东贩卖,大发其财,后来石文典考评时遭遇上官刁难,又是四姓公局在天津的几大潮商主动拿出巨资,供石文典打点疏通之用,双方配合无间,截至石文典转任离津,天津近八成名贵药材生意已经为四姓公局的潮州商人所有。
类似这种事,在清朝乃至民国,在北京,四川,烟台等地也频频出现,只要某地有客家人为官,必然会有潮商接踵而至。
亦官亦商,亦盗亦商,亦儒亦商,盛嘉树很难定义四姓公局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抗日战争时期,四姓公局有人为日本人做事,有人为国民党做事,有人在租界替洋人做事,甚至有人远赴苏联,总之就是各方下注,务必保证四姓公局有香火势力传承下去,而且四姓公局行事颇为低调,并没有像陈廉柏组织广州商团,壮大后试图商人治国的巨大野心,更像是一个潮洲地区客家人与潮州人亲密构成的利益结合体。
而且虽然早在民国初期,四姓公局就已经有成员远渡大洋去了美国,英国,南美等地经商发展,但四姓公局似乎很少对外招募成员,更多的是父终子及,父辈是四姓公局成员,子孙自然会被四姓公局自幼关照培养,比如盛嘉树的结拜兄弟邓冲。
邓冲与其胞兄邓准是孤儿,母亲在邓冲出生时大出血而死,父亲是四姓公局的成员,同时又是广州商团的武装成员,邓冲还未成年时,父亲就死于陈廉柏领导的广州商团暴乱,随后邓冲,邓准被四姓公局抚养,先是安排入读私塾,后来又被安排跟随四姓公局的潮商出洋经商,开拓眼界等等,当盛嘉树十五岁还只知道跟随母亲守着长生店卖棺材时,十七岁的邓冲已经开始独自带一班人跑去东莞沙田做走私生意,等到日本人打到广州后不久,邓冲就投靠了何坤廉帮他做放贷生意,日本人投降之后,邓冲摇身一变,又开始帮国民党海军中的那班潮州军官做采购生意。
如今四姓公局之下,早已经因为潮商开拓的地盘分出无数堂口,比如刚才的中年人,可能根本没有见过邓冲,甚至连邓冲这个名字都没听说过,但是只需要按照盛嘉树报出的广州曲江堂,打过去电话,那边会有广州曲江堂专门负责的兄弟帮他想办法联络上邓冲,确定盛嘉树所说的话是真是假。
如果确定盛嘉树真的是邓冲的结拜兄弟,又曾救过邓冲的命,那么盛嘉树在香港此时遇到了麻烦,只要四姓公局香港的兄弟有能力帮忙解决,就必须尽心尽力,把事情处理妥当。
坐在包厢内足足两个多小时,太阳西斜,桌上的茶水都已经彻底凉透,外面才响起了脚步声,之前离开的中年人推开包厢的门,朝盛嘉树露出个歉疚的笑容:
“阿蟹兄弟,之前多有慢待,见谅,见谅。”
说完扭头朝始终立在门口附近的伙计说道:“煮一壶凤凰单枞送进来。”
伙计答应一声,转身出了房间,中年人递给盛嘉树一支香烟,又亲自帮盛嘉树点燃,开口说道:“1929年,陈天王就吹嘘搞出了省港长途电话线,现在已经十几年过去,我打电话去广州仍然拖拖拉拉要搞这么久,这还只是香港与广州而已,真不知道海外那些堂口之间怎么联络,写封信传回来说不定都要几个月,不过你放心,我已经同邓冲兄弟讲过你交代的事,邓冲兄弟让我对你讲,放心,小事一桩。”
“叨扰这么久,还不知道您怎么称呼?”盛嘉树朝对方道声谢,开口问道。
中年人一笑:“四姓公局香港义庄堂,俞孝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