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藩尝思虑以为天下有三大患:一曰人才;二曰财用;三曰兵力。人才之不振,曾于去岁具疏略陈大指。财用、兵力二者,昨又具疏言之。……国藩学识短浅,自以躐跻高位,不敢不悚切讲求。
——摘自《曾文正公全集·书札·复胡莲舫》
西王萧朝贵殒命长沙城
当向荣、和春、张国梁督率人马向妙高峰、鳌山庙两地发起攻击时,原本驻扎在城外的清军并未向这两地靠拢,而是采取了坐山观虎斗的策略。
偏在这时,太平军挖掘的一条地道通到了长沙的南城门偏西。
萧朝贵闻报,一面命人快速向地道运送炸药,一面抽调集结了三千精壮之士,欲俟城门被炸开后蜂拥抢城。挖掘地道的太平军和萧朝贵本人,都认为地道的上面便是城门。
守长沙南门的是楚雄协副将邓绍良所部及八百镇筸兵。而邓绍良本人所处的位置,离太平军挖掘之地道末端,相距不过二十米。邓绍良选中这里做自己的指挥所,一因离城门较远,太平军突入城门易于逃命,二是看在此处的城墙较其他段为高,流弹很难飞入。邓绍良做梦都不会想到,他的脚下,离地道的末端仅有不足三十步的距离。
地道里的火药堆积到了一定的数量,萧朝贵下达了点火的命令。只听,偏离南城门以西的城墙根便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轰响,老大一团浓烟旋从地下冒出,笼罩了这里的所有城墙,使得整个长沙城都晃动起来。邓绍良在懵懵懂懂中被震翻在地,左臂被乱飞的流石击穿,血流如注,登时昏厥。麾下人马一见之下,既无人赶过来抢救,也不采取补救措施,而是发一声喊,霎时作鸟兽散。邓绍良反倒被镇筸兵救起。
这声炸响,惊呆了城内驻防的大小官兵,惊呆了赛尚阿、张亮基、骆秉章、罗绕典,也惊呆了鲍起豹。
硝烟弥漫中,城墙出现老大一个缺口。正与太平军交战的向荣、和春、张国梁等人,一见城墙倒塌,慌忙督率各部人马向城垣靠拢。
预先埋伏在这里的三千太平军,趁八百镇筸兵发呆的良机,飞身跃起抢城。
在城头督战的张亮基急命提标炮营向缺口疯狂轰射,试图用炮火堵截抢城的太平军。太平军顶着猛烈地炮火扑向城内。八百镇筸兵不敢怠慢,舞枪弄棒便与太平军战在一处。
正在北城头督战的赛尚阿,得知南城墙倒塌,想也没想,带上自己的一营亲兵,打开北门便逃了出去。
萧朝贵一见城外各路清军齐扑向城墙缺口,他这里也急颁王命,亲督大队杀将过来。一把极其耀眼的大黄伞,飞速离开妙高峰中军大帐,在众人簇拥下,向城墙缺口靠近。大黄伞是太平天国的一个标志性物体,伞下笼罩着的必是王爷无疑。
一看西王八千岁启王驾亲自督战,太平军士气一时大振。守城清军提标的炮火,渐渐压制不住。
正在这时,在萧朝贵的右前方,突然响起一声沉闷的炮鸣。炮鸣余音未落,但听萧朝贵口里一声大叫,跟着便一头栽倒。身边的护卫急来抢救,见萧朝贵胸部凸起老大一块。一个胆大的护卫急忙撕开萧朝贵的衣服,见凸起的地方,分明有拳头般大的一块铁疙瘩,深深地镶嵌进胸膛里。
太平军正慌乱间,一队官军呼啸着从斜刺里杀将过来。当头并列两杆大旗,一绣“楚”字,一绣“江”字。紧随旗后一员大将,跨下一匹乌骓马,手舞一把大砍刀;生得身体瘦弱,好似死人堆里爬出的一具尸体;头戴青金石顶子,上插一枝单眼花翎;官服破旧,外罩雪雁图形。来的正是楚勇统帅、候补知府江忠源。萧朝贵适才所中炮弹,亦系楚勇所发。江忠源率领麾下一千余名楚勇奋力杀将进来。
向荣、和春、张国梁见有机可乘,急忙各督本部人马冲向城墙缺口。城内张亮基这时也逼迫鲍起豹,管带提标三营,把进城的太平军打出城外。
正在前沿督战的林凤祥、李开芳二将,一见情形不好,急忙传令各队向妙高峰、鳌山庙集结。
张亮基抓紧机会命令提标各营,和二百余夫役,飞速搬石运土,很快把城墙缺口重新堵上。
江忠源一边命令楚勇向太平军发炮攻击,一边派人去联络城外各路清军,想趁机夺回妙高峰和鳌山庙。哪知向荣、和春、张国梁三将并无一人肯理睬江忠源,相继督带本部蜂拥入城。如此一来,太平军不仅重占了妙高峰和鳌山庙,还占据了小西门和这里的民房区。
江忠源讨了个没趣,只好下令停止攻击。他本人则换上便装,开始悄悄踏察这一带的地形。他很快发现,太平军能够重占妙高峰和鳌山庙,是因为南门外的最高点天心阁发挥了作用。长沙城南门外一带,天心阁地势最高。太平军不仅在这里设置了栅栏,还构筑了大量的工事、炮台,派有重兵把守。太平军设在天心阁的炮台,对长沙城的威胁比妙高峰和鳌山庙还大。
江忠源略一思索,决定依靠自己的力量,把天心阁夺回,为长沙城加一道防线。
夜半时分,江忠源带领楚勇向天心阁发起了攻击。随着枪炮声响起,争夺天心阁战役拉开了大幕。
恰逢此时,太平军最高统帅萧朝贵不治而亡。耳听着帐外愈来愈烈的枪炮声,林凤祥、李开芳二人小声交换了一下看法,便在情况不明的前提下,用西王萧朝贵的名义发布了一道收缩兵力、坚守妙高峰、鳌山庙两地的命令。此令飞传出去,太平军很快便放弃了小西门和民房区防地,紧急向妙高峰、鳌山庙两地靠拢,竟然未向天心阁派援一兵一卒。这在无形中帮了江忠源一个大忙。
激战至黎明时分,江忠源楚勇在付出伤三十、亡二十的代价后,夺回了天心阁。江忠源先加固栅栏和炮台,又在天心阁外围方圆百米,赶筑起三道防线。
太平军群龙无首,不敢向楚勇发起攻击,只是在妙高峰、鳌山庙坚筑堡垒,等待援兵赶到。
而这时,曾国藩却正在刚刚挖好的墓穴旁,同王荆七谈话。
望着周围大片荒芜的土地,曾国藩感慨地说道:“洪逆叛乱,受害最重的便是百姓!这么好的土地,就这么荒着!老话讲,湖广熟,天下足。湖广都产不出粮食,天下百姓何得安稳!”
王荆七苦着脸答:“大少爷呀,我们湖南已经大旱三年了。就算不闹长毛,这日子也不好过呀。”
曾国藩沉吟了一下,忽然问了这样一句话:“荆七呀,我出县城的时候,看点将台周围安了许多木栅栏,那里是团练出操、演习的地方吧?我县的团练,到底怎么样啊?如果长毛打过来,能不能挡得住?”
王荆七答道:“大少爷,详情我并不知道。但听人说,团练并没有几杆枪,也很少会操。就是会操,也不过是罗相公和刘相公训训话而已。听说,团练打小匪小盗还可以,不敢去围剿大股土匪。罗相公和二少爷也都这么说。”荆七口中的“罗相公”和“刘相公”,指的是在湘乡办团练的罗泽南和刘蓉。
曾国藩奇怪地问:“荆七,我听说,从打县里办团练,百姓便每月交一笔银子充作团费。现在办团已近两年,这笔团费应该不少了,怎么不购些枪械呢?”
王荆七答:“大少爷越问越深了,我哪里答得上来。不过我听说,百姓对办团练,并不是很同意。有人还告到了巡抚衙门,要求解散团练。”
曾国藩忧心忡忡地说道:“百姓不同意的事,办起来可就难了。团练是民团,是由百姓自己出银子来养活。荆七,你知不知道,如果百姓不肯出这笔银子怎么办?办了团练也不能保个平安,这笔银子不是出得亏吗?百姓要求解散团练是有道理的。”
王荆七答:“其他的事我不知道。我只是听人说,团练虽不操练,但月月都发饷。大少爷您说,哪家的日子都不好过,还要拿出笔银子用来养别人,谁能愿意呀?就算养自己的亲爹,如果银子不凑手,爹也不能把儿子给下进大牢啊!这不是不讲道理吗?”
听了王荆七的话,曾国藩身不由己地打了个冷战。
左宗棠,一个有争议的“刺儿头”
王荆七口里的罗相公名泽南,字仲岳,号罗山,诸生[1]出身。在方圆百里处馆,多有弟子进学,是湘乡名绅,颇有威望。现在县城码头办防的王錱,就是罗泽南的弟子之一。曾国藩会试前,与罗泽南交往甚密;曾国藩进京后,两人亦常有书信往来。
孟容则是刘蓉的字。刘蓉号霞仙,亦是诸生出身,素有谋略,也是曾国藩的好友。太平军兴起,各地倡办团练。知县朱孙诒请罗泽南主其事,罗泽南则聘刘蓉出山相助。现今湘乡的团练,如果说罗泽南是主帅的话,刘蓉扮演的就是军师角色。
九月十三日,是曾国藩为亡母择定的下葬日子。
令曾国藩想不到的是,罗泽南和刘蓉不仅都赶了过来,湘乡县知县朱孙诒还派了名师爷和若干名衙役来曾家帮丧。曾国藩好话说了一箩筐,才将师爷和衙役劝退。
湖南的首户,湘乡县荷叶塘都白杨萍的曾府,这一天特别热闹。怕发丧过程中出现意外,罗泽南特调团勇二百人沿途护送。罗泽南、刘蓉二人主持丧事,罗泽南的门下弟子几乎全部到场。
眼望着母亲入土,曾国藩的一颗心这才彻底落地。
发丧归来的当天,曾国藩悄悄把曾家的帮工也是戚亲名叫江贵的叫到旁边,小声吩咐道:“你现在就动身去长沙。不要惊动官府,也不要跟人提是湘乡曾家的人。想办法从教堂弄一套《圣经》出来。如果有长毛刊刻的书籍,也想办法弄几本回来。”
打发走江贵,曾国藩才把罗、刘二位好友请进书房,一边喝茶一边说话。
罗泽南顾不上劝慰丧母的好友,不及落座,便道:“涤生,你知道吗?江岷樵已经赶到了长沙。不仅夺回了天心阁,还一炮轰死了萧酋朝贵!岷樵这回的功劳可大了!听朱父母说,张抚台已经为岷樵请了功。”
刘蓉也说道:“听省城过来的人讲,若非岷樵赶到及时,长沙说不定就破了!”
曾国藩愣了愣,问道:“你们听没听说,季高进省后怎么样?”
刘蓉说道:“听说帮张抚台料理案牍的事。”
曾国藩一愣道:“季高可是大经济,懂兵事。我同张采臣说起过的。这是大材小用,看样子,张采臣对季高还是不十分了解。”
刘蓉道:“张抚台请季高入幕,是胡润之举荐的。他老一直在云贵,怎么能了解季高呢?”胡润之就是胡林翼。
曾国藩点一下头道:“润之也是兵事大家。润之和季高,都是我大清的奇才。张抚台不了解季高,但应该相信润之。”
罗泽南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函递给曾国藩道:“这是季高在粤匪扑犯湖南以前写给润之的。他在去省城前抄了一份给我。季高总改不了他大言炎炎的毛病。涤生,您看看。”
刘蓉眼望着罗泽南说道:“罗山,季高钻研过兵书战策,他对怎样办理团练,还是有见解的,我赞成涤生的话,我们湘乡的团练以后怎样办,可以请教一下季高。”
罗泽南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曾国藩默默地接过信,展开来看。原来,左氏此函专言官军、团练与义军作战利弊胜败之因,并力主不修碉堡则团练难有其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