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嵩焘知道曾国藩已经默认了他的高论,于是接着说道:“涤丈啊,您老只看到大清腐败,长毛势大。可偏偏却没看到大清虽腐败,他毕竟是个国家,三纲五常,伦理道德,俱在;长毛势虽大,却从邪教入手,就算闹成了气候,把满人赶回了奉、蒙,您我乃至天下万千读书人又焉能服他?我们的祖上就拜孔圣,他现在让我们都来拜他这个上帝。夷人船坚炮利,早就想灭我九州,只因我大清百姓信念俱在,大清朝廷亦进取求强,他才不能得手。而长毛成事,洪逆立国,正给了夷人一个天大的机会。我们在这里拜上帝,夷人的大炮已然开火了!上帝能抵挡火炮吗?上帝能强国吗?夷人灭掉长毛,必要立国,我等就不是这种局面,恐怕就是真正的无国无家了!岂不痛哉!那时就算您老有心力挽狂澜,办得到吗!凡有血性之男儿,岂能坐视不理?”
一席话未及讲完,曾国藩已是汗流满面,坐卧不安。他拿起桌上的奏稿,看了又看,突然一把撕碎。曾国藩站起身来,口里忽然说道:“‘雀之为雀,遇狂风必息翅;鹏之为鹏,逢乱世有作为。’一真果然是得道高僧啊!”
郭嵩焘欣喜地说道:“涤丈,您老决定墨绖从戎了?”
曾国藩默默坐下去,苦笑一声说道:“筠仙,你不要夸大其词了。帮同办理团练,这算什么从戎啊!经制之师都不堪用,团练能济什么事啊。武昌已失,湖北全省动摇,我湖南很快也要战火纷飞。你我不仅结庐无所,老母若地下有知,也难安息呀!但有一事,我曾涤生可要提前声明,你须答应我。”
郭嵩焘一愣,反问一句:“筠仙已讲得口干舌燥,您老还有顾虑不成?”
曾国藩道:“涤生明日就料理进省的事。但季高、罗山、孟容,还有你筠仙,可要全力助我一助。我接旨后,也在私下有过一番权衡。团练并非朝廷经制之师,饷粮均需自筹,是其短也;但团练因非经制之师,自由活动空间颇大,无须按经制之师调来调去,这是其长。”
郭嵩焘击掌道:“我其实已经料定,您老早有算计。涤丈,筠仙今日也敞开心扉同您说句心里话。筠仙以为,男儿生于世间,应趁时建大功立伟业,不可惶顾左右、墨守成规!筠仙以项上人头向您老保证:季高现在巡抚衙门佐兵事,您老的事,就是他季高的事;季高的事,就是他张中丞的事,就是湖南的事!团练的事,是您老的事,也是罗山、孟容的事。只要您老肯出山,凡用得着我郭筠仙的地方,您老只要说句话,我郭筠仙一定尽全力去办!朝廷有专旨,这是天时;季高在巡抚衙门佐兵事,又有罗山、孟容等人,这是人和;长毛虽占据武昌,但尚未来犯我长沙,这是地利。天时、人和、地利,这三样您全占,无人敢同您老比呀。”
曾国藩点一下头:“筠仙,你把话说得再细一些可好?”
郭嵩焘喝了口茶道:“您老出山帮办团练,是皇上亲自下的旨,这就有了和张中丞讨价的余地。张中丞既然奏请您老出山,又敦促您老尽快到省,他就只能支持,不能拆台。您老知道,罗山、孟容均是想建功立业之人,我郭筠仙也不想做一个寻常的京官。有您老主持局面,我等拼力向前,何事不可成?涤丈啊,办团练这件事,在别人眼里可能极其寻常,但对您老来说,却是一次建立丰功伟业的良机呀,不可轻易错过啊!”
这时,曾国潢进来请郭嵩焘与大哥去饭厅用饭。
曾国藩问:“澄侯,罗山和孟容怎么还没来?”
曾国潢答:“罗相公与刘相公还都在县里议公事,大概明儿能回来。”
曾国藩于是起身道:“筠仙,我们去用饭吧。”
郭嵩焘起身问:“涤丈,我讲了这么半天,您能不能也说说自己的想法啊?您到底什么时候动身去省城啊?您总得跟我交个底呀?张中丞和季高可都等着您哪?”
曾国潢一听这话,忙瞪大眼睛望住曾国藩。
曾国藩活动了一下手脚说:“筠仙哪,这件事啊,等明儿罗山和孟容从县里回来再计议吧。这团练啊,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容易办啊!难啊!走,我们吃饭去。”
饭后,郭嵩焘离开曾府搭坐便船回了湘阴。
曾国藩同着几个弟弟把郭嵩焘一直送到村口。
试问,朝廷旨命曾国藩帮同办理湖南团练一事,到底是不是张亮基奏请的呢?非也。湖南已经有江忠源的楚勇,张亮基根本不可能再奏请曾国藩帮同办理团练。着曾国藩帮同办理湖南团练,完全是咸丰皇帝在肃顺的一再劝说下出现的结果。
郭嵩焘把这件事安在张亮基的头上,无非是为了打消曾国藩的顾虑,促请他早日下定决心出山罢了。至于左宗棠自请办理团练云云,更是子虚乌有,是郭嵩焘杜撰出的一段谎言,是他采用的激将法。
试想,左宗棠无论才高几斗,更无论如何的目空一切,充其量,他也不过是一介乡间举子罢了。办团练最有名的江忠源,尚且无资格帮同巡抚衙门办理团练,着一介乡间举人总揽全省团练,这怎么可能呢?不要说朝廷那里通不过去,就是湖广总督衙门、湖南巡抚衙门,也是通不过去的。
那么,曾国藩是不是就当真相信了郭嵩焘所言呢?说是张亮基奏请曾国藩帮同办理湖南全省团练,曾国藩是相信的;若说左宗棠想办理团练,曾国藩也是相信的,因为他知道左宗棠本人有这个能力;但若说张亮基想请左宗棠帮同办理团练,曾国藩就不相信了。为什么呢?因为江忠源也在省城。单就总揽全省团练而言,第一人选应该是江忠源,而不可能是左宗棠。
但这种话曾国藩却不能同郭嵩焘明言。曾国藩深知,论兵事,左宗棠之才并不在江忠源之下。曾国藩的话一旦传进左宗棠的耳中,凭左宗棠的脾气,他不仅不能接受,而且还会很伤心。这样一来,他曾国藩以后将如何面对左宗棠?
送走郭嵩焘,曾国藩又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苦苦思虑了一个下午。越想越感到帮办团练这件事,看似容易,其实千难万难。如何募勇?如何筹饷?如何操练?如此等等,全无头绪。
但曾国潢、曾国华兄弟几人,送走郭嵩焘后,却非常高兴。因为他们已经明显地感觉出,大哥似乎听从了郭嵩焘的一番劝导,改变主意了。果真如此,要改变命运的恐怕就不见得只是大哥一人了。
是夜,曾府曾国藩的书房,又是子时以后才熄灯。
曾国藩这么晚不睡觉在干什么?他在阅读明代戚继光所著的《纪效新书》和《练兵实纪》二书。他要从戚继光的束伍成法中,为大清国训练出一支既不同于国家经制之师、又有别于目前团练的新式军队。
曾国藩知道,戚继光所训练的义乌兵,完全废弃了明军原来的卫所编制和旧的作战规则,新创立了以鸳鸯阵为基础的编制和作战方法。鸳鸯阵的编制相当于现代一个步兵班,这是古代军事史上划时代的一个创举。此阵法按照兵器协同的要求组成,根据需要还可临时变化,使得军队基层单位的战斗力大大提高。戚继光据此写出了《纪效新书》一书。
在抗倭战争取得胜利后,京城之北边患又起。戚继光再次被朝廷委以重任,授都督同知,总理蓟州、昌平、辽东、保定四镇练兵,用权与总督相同。戚继光上任之后就对边守军政进行了仔细的调查分析,决心整顿军队,重新训练出一支有战斗力的新军。戚继光据此,又写出了《练兵实纪》。戚继光所著的这两部兵书,尽管都被编入了《四库全书》和《古今图书集成》,但在当时并不被人看好。而曾国藩却认为这是两部非常有见地的兵事大作。他居京署理兵部侍郎期间,常读的就是这两部书。
那么,戚继光所著的这两部兵书,到底怎个异于其他兵书呢?
按着戚继光自己的话说,在南则《纪效新书》,在北则《练兵实纪》。两部书都是以军事训练为主,练兵原则基本相同。不同之处是,《纪效新书》根据的是东南沿海的敌情、我情而写,总结的是训练义乌兵和对倭寇作战的经验;《练兵实纪》则是根据蓟北长城边守的敌情、我情而写,总结的是大兵团练兵、车骑步三军协同作战、训练的经验。前者突出的是以鸳鸯阵为核心,长短兵器单兵协调作战的训练;后者则是突出车步骑诸兵种协同作战的训练;前者重在练兵,后者则重在练将。
要练勇,曾国藩毕竟不同凡响
第五天早饭不久,郭嵩焘、罗泽南、刘蓉三人便分乘着轿子赶到了曾家。曾国藩正在书房里和曾国潢、曾国华二人谈着什么,见三人走进来,曾国潢、曾国华急忙站起身打招呼,然后依次退出去。三人落座。不一刻,王荆七捧上茶水。
待王荆七退出去,罗泽南忽然站起身,冲着曾国藩一笑,施礼道:“卑职参见团练曾大人!”
曾国藩被闹得一愣,刘蓉、郭嵩焘二人也一愣。
曾国藩马上醒过腔来,知道罗泽南是拿曾国潢的事(事见本书第四章第一节)在打趣他,便用手指着罗泽南道:“就是你罗山做官的瘾大!明日涤生就单给皇上上个折子,保你个领兵大员!”
罗泽南哈哈笑道:“涤生,您肯出山,我等还愁没有官做吗?”有意无意中,罗泽南已把经常挂在嘴边的“你”,改换成了“您”。
曾国藩收住笑,话题一转道:“好了,我们说正经事吧。筠仙走后,我思虑了几天。我以为,这帮办团练虽然千难万难,但最难的还是饷银一项。没有银子,枪炮从哪里来?饷从哪里来?你们都知道,现在我省团练,全由各县自行料理,百姓怨气冲天。团勇因缺枪少炮,也不认真操练,这样下去没有出路。我想,我们不妨先在省城试办一大团,给各县一个示范,或许好些。我反复思虑,这事没有巡抚衙门的支持断难成功。筠仙,还得烦你去长沙走一趟,和季高计议一下。让季高和张采臣商量一下,能否先让巡抚衙门转饬藩库,先垫资几万银子。我们一面练勇,一面在各县抓紧劝捐。捐银到账,再还给藩库。罗山、孟蓉,你们二位以为如何?”
罗泽南道:“涤生,不瞒您说,我们湘乡团练,目前还存有一万银子没有使用。如果提出来到长沙办一大团,料想朱父母不会阻拦。”
曾国藩道:“周升由京里回来,带回来我以前存在钱庄的两千银子。连利息,总共两千三百两。连同湘乡团练的一万银子,我们算有一万二千三百两的库存。”
郭嵩焘道:“练勇是国家的事,怎么能要您老自家的积蓄?这不妥。”
曾国藩笑道:“这也不是我自家的积蓄,是我典试四川时,总督衙门额外送的程仪,一直存到现在。”
郭嵩焘一听这话,重重叹了口气,没再言语。
刘蓉道:“我近几年游学,多少也识得几个人物。我明日就拣重要的写封信过去,让他们也多少捐上一些。曾侍郎墨绖从戎,不仅是湖南之幸,也是我大清之幸,相信他们不会袖手的。郭翰林哪,您心中有没有定算,巡抚衙门能出多少银子?”
曾国藩、罗泽南忙把眼睛望定郭嵩焘。
郭嵩焘用心计议一下,道:“无论怎么说,季高都是个深明大义的人。他嘴上功夫虽硬,越在人前越不肯服输,但对涤丈,还是钦服的。我午后就动身去省城,想办法让季高说通张中丞,先让藩台挪过来十万银子。如果徐有壬嫌多,就先助五万。这毕竟是全湖南的事情,又有钦命,量他徐有壬不敢硬抗。如果张中丞连五万银子都不肯拿……”
曾国藩接口道:“帮办团练这件事,他就只能另请高明了。”
刘蓉叹道:“不愧是翰林公,说起话来有板有眼。”
罗泽南也道:“筠仙的书毕竟没白读,在京师这几年的确历练多了!”
郭嵩焘站起身道:“行了,你们这么一夸呀,我又坐不住板凳了。宜早不宜迟,午饭也别吃了,我还是这就动身去长沙吧。长毛占据武昌,随时威胁湖南。涤丈早一天出山,长沙防守就多一分保障。”
曾国藩道:“这可不行,总得用过午饭才能让你上路。我做过兵部侍郎,知道练兵练勇的艰难,尤其练勇更非一朝一夕的事情。荆七呀!”
守在门外的王荆七应声而入。
曾国藩道:“去厨下看看饭备齐了没有。郭翰林用过午饭,还要登船劳顿。”
王荆七答应一声,急忙退出去。
郭嵩焘只好重新落座,忽然问一句:“涤丈,您打算哪天动身赴省?抚台问起来,我也好回答不是?”
曾国藩道:“家里总要稍稍安顿一下,恐怕最快也得十七日动身。如果船遇顺风,三日可抵省城;如果船行不顺,恐怕就得四五日才能到长沙了。”
郭嵩焘道:“好,我在省城和季高、岷樵一同接您。”
刘蓉这时道:“涤生啊,您这次去长沙,准备带多少人哪?现在的湖南,旱路和水路都不平静。一旦有个闪失,可不是玩的!长毛的消息最是灵通,您一动身,他们必能知道。您老的大名和分量,比那寻常的一省巡抚,不知重多少倍呢!”
曾国藩摆摆手,笑道:“现在不是奉承人说好听话的时候,昨个夜里我已经计议好了。罗山和孟容现在就去省城不好,你们两个留在县里等消息。我准备带上王荆七、周升、萧孚泗三人,也就可以了。”
罗泽南接口道:“李臣典也可同去。他武功不错,多一个人总归多一分力量。”
刘蓉道:“澄侯做过荷叶塘的都团总,有些办团练的经验,可以跟去。”
曾国藩道:“也好,我们五个先行。到了长沙,我再和张中丞商议,请你们几个一同到省,共同商议办团大事。”
罗泽南道:“涤生,您的心里可有个盘算?这团练究竟想怎么个办法?”
曾国藩道:“想让团练参与同长毛作战,湘乡的做法肯定不行。如果按各省目前的办法,能不能杀敌姑且不说,累及地方倒是必然。我适才已讲,先在长沙建一大团,仿明朝戚继光的结伍方法,逐日操练。以一百二十五人为一哨,设哨长一人;四哨为一营,设营官一人;十人可为一什,什长由哨长挑选,哨长由营官选任。这样一来,定能上下一心,方能奋勇杀敌。当然,这只是我一人胡思乱想出来的,是否使得还不知道。”
刘蓉道:“涤生,照这样说来,团练不是比绿营还整齐了?除了无军饷,样样都可与经制之师相比肩了!”
罗泽南道:“这等豪气,也只有您曾涤生有。我和孟容,从来就没敢这样想过!只是,不知朝廷能否同意?”
郭嵩焘道:“我们真能把团练办成这样,不把朝廷喜疯才怪!还有不同意的?我大清现在兵力,明显不足啊!”
曾国藩长叹一口气道:“想,固然要往好处想。至于能不能行得通,还是未知数啊!”
曾国潢这时走进来说,饭已经好了。
午饭过后,郭嵩焘也没顾得回湘阴,由湘乡登舟直奔长沙而去。罗刘二位也急忙乘轿赶往县城,找父母官朱孙诒商议支银的事。
[1]对一省最高财政官布政使的美称。
[2]清代各部尚书、侍郎称部堂。各省总督加兵部尚书衔的,也称部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