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圣,伸手到耳朵里摸了摸,拔出一根绣花针,说:“各位,我出家人,确实没带盘缠,就把这根针送给你们吧。” 那贼说:“真倒霉!放走了一个有钱的和尚,却抓住了这个穷秃驴!你难道会做裁缝?我要针有什么用?” 行者听他们不要,就把针拈在手中,晃了一晃,变成了碗口粗细的一条棍子。那贼害怕地说:“这和尚人小,倒会变戏法。” 行者把棍子插在地上说:“各位要是拿得动,就送给你们。” 两个贼上前去抢夺,可惜就像蜻蜓摇石柱,根本无法撼动分毫。这条棍本是如意金箍棒,用天秤称过,有一万三千五百斤重,那伙贼哪里知道。大圣走上前,轻轻拿起棍子,摆了个蟒翻身拗步的姿势,指着强盗说:“你们运气不好,遇到我老孙了!” 那贼又走上前,打了五六十下。行者笑着说:“你们也打得手累了,让老孙打一棒,可别当真。” 你看他挥动棍子,晃一晃,就有井栏那么粗,七八丈长;用力一挥,一棍就把一个贼打倒在地,那贼嘴唇贴着土,再也说不出话来。另一个贼开口骂道:“你这秃厮太无礼了!没有盘缠,还打伤我一个人!” 行者笑着说:“先别急,先别急!等我一个个打,干脆让你们断了根!” 又是一棍,把第二个贼也打死了。吓得那些喽啰们丢枪弃棍,四处逃命去了。
再说唐僧骑着马,正往东跑,八戒和沙僧拦住他说:“师父,你往哪里去?走错路了。” 长老拉住马说:“徒弟啊,赶紧去跟你师兄说,让他手下留情,别打死那些强盗。” 八戒说:“师父,你先停下,我去说。” 呆子一路跑到前面,大声喊道:“哥哥,师父让你别打人!” 行者说:“兄弟,我哪有打人?” 八戒问:“那些强盗去哪里了?” 行者说:“其他人都跑了,就两个头儿在这里睡觉呢。” 八戒笑着说:“你们两个倒霉鬼,是不是熬夜了,这么辛苦,不在别处睡,却睡在这里!” 呆子走到跟前,看了看说:“倒和我是一路人,张着嘴睡觉,还淌出些口水来了。” 行者说:“是老孙一棍子打出豆腐来了。” 八戒问:“人头上怎么会有豆腐?” 行者说:“打出脑子来了!”
八戒一听行者说打出了脑子,赶忙跑回去,对唐僧说:“咱们散伙吧!” 三藏说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他们往哪条路跑了?” 八戒回答:“都被打得直挺挺的,还能往哪儿跑呀!” 三藏问:“你为什么说散伙?” 八戒说:“人都被打死了,这不是散伙是什么?” 三藏又问:“被打的人什么样了?” 八戒说:“头上被打出了两个大窟窿。” 三藏吩咐:“解开包裹,拿几文施舍的钱,赶紧去那儿买两个膏药,给他们贴上。” 八戒笑着说:“师父,您可真糊涂。膏药只能贴在活人的疮肿上,哪能贴在死人的窟窿上呀?” 三藏问:“真的打死了?” 顿时恼怒起来,嘴里不停地絮絮叨叨,一会儿喊猢狲,一会儿叫猴子,掉转马头,和沙僧、八戒一起走到死人跟前,只见两人血淋淋地倒在山坡下面。
长老实在不忍心看,立刻让八戒:“快用钉钯挖个坑,把他们埋了,我给他们念卷《倒头经》。” 八戒说:“师父,您这是使唤错人了。行者打死人,应该让他去烧埋,怎么让老猪干这土工的活儿?” 行者被师父骂得恼火,冲着八戒喝道:“你这懒家伙!赶紧去埋!再晚点儿,就吃我一棍!” 呆子慌了,跑到山坡下,挖了有三尺深,下面全是石头和石根,钉钯齿都被卡住了。呆子扔掉钉钯,就用嘴拱,拱到松软的地方,一嘴能拱二尺五,两嘴就有五尺深,把两个贼的尸体埋了,堆成了一个坟堆。三藏说:“悟空,拿香烛来,我要祷告,好念经。” 行者撇着嘴说:“您真不懂事!这半山之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到哪儿去弄香烛?就算有钱也没地方买。” 三藏生气地说:“猴头,一边去!等我撮土焚香祷告。” 这正是:三藏下了马鞍,对着荒野中的坟墓悲伤不已,圣僧怀着善念,为荒坟祝祷。祝词是这样的:
“拜告各位好汉,请听我诉说缘由:我是来自东土大唐的弟子。奉唐太宗皇帝的旨意,前往西方求取真经。刚来到此地,遇到你们这么多人,不知道你们是哪个府、哪个州、哪个县的,都在这山里结党成群。我好言好语,诚恳地哀求你们。可你们不听,反而对我发怒。结果被行者用棍子打死。想到你们的尸骸暴露在外,我便随手下土堆坟。折下青竹当作光烛,虽没有光彩,但我心意诚恳;拿起顽石当作施食,虽没有滋味,但我的诚意真切。你们要是到森罗殿下去告状,寻根究底,他姓孙,我姓陈,我们不同姓。冤有头,债有主,千万别告我这个取经的僧人。”
八戒笑着说:“师父这是撇得干净。他打人的时候,可没我们两个什么事儿。” 三藏真的又撮土祷告说:“好汉要告状,就只告行者,和八戒、沙僧也没关系。” 大圣听了,忍不住笑道:“师父,您老人家太没情义了。为了帮您取经,我费了多少辛苦,如今打死这两个毛贼,您倒让他们去告老孙。虽说动手的是我,可也是为了您啊。您要是不去西天取经,我不做您的徒弟,怎么会来这儿,又怎么会打死人!索性我也祝祷一下。” 他拿着铁棒,朝着坟上捣了三下,说:“遭瘟的强盗,你听着!你前前后后打了我十几棍,打得我不疼不痒的,惹恼了我的性子,一个不小心,就把你打死了。你爱到哪儿告就到哪儿告,我老孙可不怕:玉帝认识我,天王也跟我熟;二十八宿怕我,九曜星官惧我;府县城隍见了我都得下跪,东岳天齐见了我也害怕;十代阎君曾给我当仆从,五路猖神曾给我当下人;不管是三界五司,还是十方诸神,都跟我交情深厚,你随便到哪儿告去!” 三藏听他说出这般狠话,又担心起来,说:“徒弟呀,我这么祝祷,是让你心存好生之德,做个善良的人;你怎么还当真了呢?” 行者说:“师父,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儿。咱们还是赶紧找个地方住下吧。” 长老只好忍着气,上马赶路。
孙大圣心里有些不痛快,八戒和沙僧也各有嫉妒的心思,师徒四人表面上和和气气,心里却各有想法。他们沿着大路往西走,忽然看见路北有一座庄院。三藏用鞭子指着说:“我们到那儿借宿吧。” 八戒说:“好啊。” 于是他们走到庄舍边下了马。一看,这地方还真不错。只见:
野花铺满了小路,各种树木遮挡着门扉。远处的山水流淌,平坦的田地里种着麦子和葵菜。蒹葭被露水滋润,轻鸥在上面栖息,杨柳在微风中摇曳,倦鸟在枝头停歇。青柏和松树相互争翠,红蓬和蓼草竞相芳菲。村里的狗在叫,晚归的鸡在啼,牛羊吃饱了,牧童也回家了。炊烟袅袅,黄粱饭已经煮熟,正是山里人家傍晚的时候。
长老走上前去,忽然看见村舍门里走出一个老者,便和他相见,行了问讯礼。老者问道:“僧人从哪里来?” 三藏说:“贫僧是东土大唐皇帝派往西天取经的。刚才路过宝地,天色已晚,特地到府上借宿一晚。” 老者笑着说:“从你们那么远的地方到我这儿,路途遥远,你们是怎么跋山涉水,独自来到这里的?” 三藏说:“贫僧还有三个徒弟一起。” 老者问:“你的高徒在哪里?” 三藏用手指着说:“就在大路旁站着的那几个。” 老者猛地抬头,看到他们的模样丑陋,急忙转身往屋里走,三藏拉住他说:“老施主,行行好,借宿一晚吧!” 老者战战兢兢,说不出话来,摇着头,摆着手说:“不,不,他们不像人样!是,是,是几个妖精!” 三藏赔着笑说:“施主千万别害怕。我徒弟虽然长得这样,但他们不是妖精。” 老者说:“哎呀,一个像夜叉,一个像马面,一个像雷公!” 行者听了,大声叫道:“雷公是我孙子,夜叉是我重孙,马面是我玄孙哩!” 老者听了,吓得魂飞魄散,脸色都变了,一心只想进屋。三藏拉着他,一起到了草堂,赔着笑说:“老施主,别害怕他们。他们就是性子粗鲁,不会说话。”
正在劝解的时候,只见后面走出一个婆婆,领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儿,说:“爹爹,你为什么这么害怕?” 老者这才说:“妈妈,端茶来。” 婆婆真的放下孩子,到里面捧出两杯茶。喝完茶,三藏走到婆婆面前,行礼说:“贫僧是东土大唐派往西天取经的。刚到贵地,来府上借宿。因为我三个徒弟相貌丑陋,让老家长受惊了。” 婆婆说:“看到相貌丑的就这么受惊,要是看到老虎豺狼,那可怎么办?” 老者说:“妈妈呀,人长得丑也就罢了,可他们说话更是吓人。我说他们像夜叉、马面、雷公,他却吆喝着说,雷公是他孙子,夜叉是他重孙,马面是他玄孙。我听了这话,才这么害怕。” 唐僧说:“不是,不是。像雷公的,是我的大徒弟孙悟空。像马面的,是我的二徒弟猪悟能。像夜叉的,是我的三徒弟沙悟净。他们虽然长得丑,但也是佛门弟子,皈依了善果,不是什么恶魔毒怪,不用怕他们!”
公婆两人听了他们的名号,又听说是皈依佛门的,这才定下心来,不再惊慌,说道:“请进来,请进来。” 长老出门把徒弟们叫进来,又叮嘱道:“刚才这老者很讨厌你们。现在进去见面,千万别失礼,都要尊重些。” 八戒说:“我长得俊秀,又斯文,不像师兄那么爱撒泼。” 行者笑着说:“要不是嘴长、耳朵大、脸丑,你也算是个好男子。” 沙僧说:“别争了,这里可不是耍嘴皮子的地方。赶紧进去!赶紧进去!”
于是他们把行囊和马匹都牵到草堂上,一起唱了个喏,坐了下来。那婆婆很贤惠,立刻带着小孩,吩咐去煮饭,准备了一顿素斋,师徒四人吃了。天渐渐黑了,又点起灯来,大家都在草堂上闲聊。长老这才问:“施主贵姓?” 老者说:“姓杨。” 又问年纪,老者说:“七十四岁。” 又问:“有几个儿子?” 老者说:“只有一个。刚才妈妈带着的是小孙子。” 长老说:“请令郎出来相见,我好行礼。” 老者说:“那孩子不值得行礼。我命苦,养了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他现在不在家。” 三藏问:“他在哪里做事?” 老者点头叹气说:“可怜啊!可怜啊!他要是肯好好做事,那就是我的福气了!那孩子一心只生恶念,不务正业,专门喜欢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结交的都是些狐朋狗友!从五天前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 三藏听了,不敢出声,心里暗想:“说不定悟空打死的就是他儿子……” 长老心神不安,欠身说:“善哉!善哉!这么好的父母,怎么生出这么忤逆的儿子!” 行者走上前说:“老官儿,像这样不成器、干坏事的儿子,连累父母,留着他有什么用!等我帮你把他找来,打死算了。” 老者说:“我也想把他送走,可再没有别的儿子了,虽然他不成器,但还是得留着他给我养老送终。” 沙僧和八戒笑着说:“师兄,别管闲事,你我又不是官府的人。他家儿子不争气,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还是请施主给我们一些稻草,我们在那边搭个铺睡觉,明天一早赶路。” 老者立刻起身,让沙僧到后园拿了两捆稻草,让他们在园中的草团瓢里休息。行者牵了马,八戒挑了行李,和长老一起到草团瓢里安歇,暂且不提。
话说那伙贼里面,果然有老杨的儿子。当天早上在山前,行者打死了两个贼首,他们都四散逃命。大概到了四更天的时候,他们又聚在一起,来到门前敲门。老者听到敲门声,立刻披上衣服说:“妈妈,那些人来了。” 妈妈说:“来了就去开门,让他们进来吧。” 老者这才去开门,只见那伙贼都叫嚷着:“饿了!饿了!” 老杨的儿子急忙走进屋里,叫醒他的妻子,让她打米煮饭;可厨房里没有柴了,他就到后园去拿柴,到了厨房,问妻子:“后园里的白马是哪儿来的?” 他妻子说:“是东土取经的和尚,昨晚来这儿借宿,公公婆婆招待了他们一顿晚饭,让他们在草团瓢里睡了。”
那贼听了,走出草堂,拍手大笑说:“兄弟们,运气来了!运气来了!仇人在我家里呢!” 众贼问:“哪个仇人?” 那贼说:“就是打死我们头儿的和尚,来我家借宿,现在就睡在草团瓢里。” 众贼说:“太好了!太好了!抓住这些秃驴,一个个剁成肉酱,一来能得到他们的行囊和白马,二来能给我们头儿报仇!” 那贼说:“先别急。你们先去磨刀。等我把饭煮熟了,大家吃饱了,一起动手。” 于是那些贼真的有的磨刀,有的磨枪。
那老头儿听到那些贼人的话,悄悄跑到后园,叫醒唐僧师徒四人,说道:“那些家伙带着人来了,知道你们在这儿,想要害你们。我这把年纪了,念你们远道而来,不忍心看你们遭难。你们赶紧收拾行李,我从后门送你们出去!” 三藏听了,吓得浑身发抖,赶忙向老者叩头道谢,随后立刻叫八戒牵马,沙僧挑担,行者拿起九环锡杖。老者打开后门,把他们送了出去,之后又悄悄回到前面,上床睡觉。
再说那些贼人磨快了刀枪,吃饱了饭,此时已经是五更天,他们一起到园子里查看,却发现人不见了。于是急忙点灯,找了好一会儿,四处都没有踪迹,只看到后门开着,都叫嚷着:“从后门跑了!跑了!” 众人齐声大喊:“追上去抓住他们!”
一个个跑得飞快,就像离弦之箭,一直追到东方日出,才远远望见唐僧师徒。长老忽然听到喊叫声,回头一看,后面有二三十人,拿着枪刀,气势汹汹地追来,便着急地说:“徒弟啊,贼兵追上来了,这可怎么办!” 行者镇定地说:“放心!放心!老孙去收拾他们。” 三藏拉住马说:“悟空,千万别伤人,把他们吓退就行了。” 行者哪里肯听,急忙抽出金箍棒,转身迎上去,问道:“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众贼骂道:“你这秃厮太无礼了!还我大王的命来!” 那伙贼人摆开圈子阵,把行者围在中间,举起枪刀,乱砍乱刺。大圣把金箍棒晃了一晃,变得碗口粗细,对着那伙贼一阵猛打,打得他们七零八落,东倒西歪。被棒子碰到的,不是死就是伤;挨上一点的,骨折皮破。机灵点的贼逃脱了几个,迟钝些的都去见了阎王!
三藏骑在马上,看到打倒了这么多人,吓得赶忙策马往西跑。猪八戒和沙和尚紧紧跟在后面。行者问那些没死但带伤的贼人:“哪个是杨老头儿的儿子?” 那贼人忍着痛,哼哼唧唧地说:“爷爷,那个穿黄衣服的就是!” 行者走上前,夺过刀,把那个穿黄衣服的贼人头砍了下来,提着血淋淋的脑袋,收起铁棒,迈开云步,赶到唐僧马前,举起人头说:“师父,这就是杨老头儿那忤逆的儿子,被老孙把脑袋取来了。” 三藏见了,大惊失色,吓得从马上跌了下来,骂道:“你这泼猴,吓死我了!快拿开!快拿开!” 八戒上前,一脚把人头踢到路旁,用钉钯扒了些土盖上。
沙僧放下担子,搀扶着唐僧说:“师父,您起来。” 长老在地上定了定神,口中立刻念起《紧箍儿咒》,把个行者疼得耳朵发红,脸涨得通红,眼睛发涨,头昏脑涨,在地上直打滚,不停地喊着:“别念!别念!” 长老念了十几遍,还不停口。行者翻着筋斗,竖蜻蜓,疼得难以忍受,只能哀求:“师父饶了我吧!有话就说。别念!别念!” 三藏这才住口,说道:“没什么好说的,我不要你跟着了,你回去吧!” 行者忍着疼,磕头说:“师父,为什么要赶我走啊?” 三藏说:“你这泼猴,太凶狠残暴了,根本不是个取经的人。昨天在山坡下,你打死那两个贼头,我就怪你太狠心。到了晚上,在老者家里,承蒙他赐斋饭,借宿一晚,又开后门放我们逃命。虽然他儿子不成器,但和我们没关系,你也不该把他斩首;更何况你还杀了这么多人,害了多少性命,伤了天地间多少和气。我屡次劝你,你却一点善念都没有,留你有什么用!快走!快走!不然我又要念咒语了!” 行者害怕,连忙说:“别念,别念!我走就是了!” 说完,一个筋斗云,无影无踪,瞬间就不见了。唉!这正是:心中有凶狂之念,就难以修炼成丹;精神无法安定,就难以成就大道。毕竟不知道大圣去了哪里,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