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笑着说:“这些书啊,都是一个套路,无非就是些佳人才子的故事,最没意思了。把人家的女儿说得那么不堪,还硬说是佳人,编得一点影子都没有。一开口就是书香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生出来的小姐必定被爱如珍宝。这小姐呢,必定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简直就是个绝代佳人。可只要一见到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戚还是朋友,马上就想起自己的终身大事来,父母也抛到脑后,书礼也全然不顾,变得鬼不像鬼,贼不像贼,这哪里还能算得上是佳人呢?就算她满腹文章,做出这样的事,也不能算是佳人了。就好比男人满腹文章却去做贼,难道王法会因为他是才子,就不把他归入盗贼一类吗?由此可见,那些编书的人简直是自己堵自己的嘴。再者说,既然讲的是世宦书香的大家小姐,知礼又读书,连夫人也知书识礼,就算告老还乡,这样的大户人家人口肯定不少,伺候小姐的奶母丫鬟也不会少。可为什么这些书上,一有这类事,就只有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鬟呢?你们仔细想想,那些人都在干什么呢,这不是前言不搭后语吗?”
众人听了,都笑着说:“老太太这么一说,可把这些谎话都给戳穿了。” 贾母笑着解释道:“这是有原因的。编这类书的,有那么一类人,嫉妒人家富贵,或者有求于人却没能遂愿,所以就编出这些故事来污蔑人家。还有一类人,是自己看这些书看入迷了,自己也想有个佳人,所以编出来寻开心。他们哪里懂得那些世宦读书人家的规矩和道理!别说书上那些世宦书礼的大家了,就拿我们这种中等人家来说,如今现实里也不会有这样的事,更别说那些真正的大户人家了。可见这些都是瞎编胡诌的话。所以我们向来不许说这些书,丫头们也不懂这些。这几年我年纪大了,她们姊妹们住得远,我偶尔闷了,就听上几句,可她们一来,我就赶紧停下来了。” 李婶和薛姨妈都笑着说:“这才是大家的规矩,就连我们家也不会让孩子们听到这些乱七八糟的话。”
这时,凤姐走上前来斟酒,笑着说:“好了,好了,酒都凉了,老祖宗喝一口润润嗓子,再接着掰扯这些谎话。这一回啊,就叫《掰谎记》,就出在本朝、本地、本年、本月、本日、本时。老祖宗一张嘴难讲两家话,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到底是真是谎暂且不说,咱们还是先接着说观灯看戏的事儿。老祖宗,您先让这两位亲戚喝杯酒,看两出戏,然后咱们再从昨天的事儿开始掰扯,怎么样?” 她一边斟酒,一边笑着说,话还没说完,众人都已经笑得前仰后合。那两个女先生也笑得停不下来,都说:“奶奶这口才可真好。奶奶要是去说书,我们可就没饭吃了。”
薛姨妈笑着说:“你少得意忘形了,外头有人呢,可不像平常。” 凤姐笑着回应:“外头也就只有珍大爷。我们从小就是哥哥妹妹,一起淘气长大的。这几年因为成了亲,我立了不少规矩呢。就算不是从小的兄妹,以伯叔来论,那《二十四孝》里还有‘斑衣戏彩’呢,他们不能来‘戏彩’逗老祖宗开心,我好不容易把老祖宗逗笑了,让她多吃了点东西,大家都高兴,都该谢我才是,怎么反倒笑话我呢?” 贾母笑着说:“这两天我还真没痛痛快快地笑一场,亏得有她,一路逗得我心里畅快了些,我再喝一杯酒。” 说着喝了口酒,又吩咐宝玉:“也敬你姐姐一杯。” 凤姐笑着说:“不用他敬,我就讨老祖宗的寿吧。” 说完,就把贾母的杯子拿起来,把半杯剩酒喝了,把杯子递给丫鬟,又让丫鬟换了一个用温水浸着的干净杯子上来。于是,各席上的杯子都撤下去,换上用温水浸着、斟了新酒的杯子,大家这才重新归座。
女先生请示说:“老祖宗不想听这书,要不我们弹一套曲子听听?” 贾母说:“你们俩合奏一套《将军令》吧。” 二人听了,赶忙调弦定调,弹奏起来。贾母问:“现在几更天了?” 婆子们赶忙回答:“三更了。” 贾母说:“怪不得感觉冷飕飕的。” 早有丫鬟们拿了添换的衣裳送来。王夫人起身笑着说:“老太太要不挪到暖阁里的地炕上,这样也舒服些。这两位亲戚又不是外人,我们陪着您就行。” 贾母听了,笑着说:“既然这么说,不如大家都挪进去,这样不就更暖和了?” 王夫人说:“只怕里间坐不下。” 贾母笑着说:“我有主意。现在也不用这些桌子了,只用两三张并起来,大家挤在一起坐,既亲近又暖和。” 众人都说:“这样才有趣呢。” 说着,就都起身离席。
媳妇们赶忙撤去残席,在里面把三张大方桌紧挨着拼好,又重新添换了果盘和菜肴摆好。贾母说:“大家都别拘礼,听我安排座位就好。” 说完,就让薛姨妈和李婶在正面上首坐下,自己则面向西坐了,又叫宝琴、黛玉、湘云三个人紧紧挨着自己左右坐下,对宝玉说:“你挨着你太太坐。” 于是,邢夫人和王夫人中间夹着宝玉,宝钗等姐妹在西边,依次坐下去,接着是娄氏带着贾菌,尤氏和李纨中间夹着贾兰,下面横头坐着贾蓉的妻子。贾母对贾珍说:“珍哥儿,你带着兄弟们去吧,我也该睡了。”
贾珍赶忙答应,又走进来。贾母说:“快去吧!不用进来了,刚坐好又都起来。你赶紧去歇着,明天还有大事呢。” 贾珍连忙答应,又笑着说:“留下蓉儿斟酒吧。” 贾母笑着说:“瞧我,还真忘了他。” 贾珍答应了一声 “是”,就转身带着贾琏等人出去了。他们两人自然很高兴,就派人把贾琮和贾璜各自送回家,然后拉着贾琏去寻欢作乐,这里就不多说了。
这边贾母笑着说:“我正想着,虽然大家在这里取乐,可竟然没有一对夫妻双全的,结果就忘了蓉儿。这下可全了,蓉儿就和你媳妇坐在一块儿,也算是团圆了。” 这时,有媳妇来禀报说要开戏了,贾母笑着说:“我们娘儿们正说得高兴呢,又要被打断了。况且孩子们熬夜,天又冷,算了,让他们先歇歇,把咱们家的女孩子们叫来,就在这台上唱两出给他们看看。” 媳妇听了,答应着出去,一面赶紧派人去大观园叫人,一面到二门口吩咐小厮们做好伺候的准备。小厮们赶忙跑到戏房,把戏班里所有的大人都带了出去,只留下小孩子们。
不一会儿,梨香院的教习带着文官等十二个人,从游廊的角门进来。婆子们抱着几个软包,因为来不及抬戏箱,就估量着贾母爱听的三五出戏的戏服,打包带了过来。婆子们带着文官等人进去见过贾母,都垂手站在一旁。贾母笑着说:“大正月里,你们师父也不放你们出来玩玩。你们打算唱什么呢?刚才那八出《八义》吵得我头疼,咱们来点清淡的。你们瞧瞧,薛姨太太和李亲家太太都是见过大世面、听过不少好戏的人家。这些姑娘们也比咱们家姑娘见过更多好戏,听过更好的曲子。如今这些小戏子,又是出自有名的戏班子,虽说都是小孩子,可本事比那些大戏班还强。咱们好歹别让人挑出毛病来,得弄点新花样。让芳官唱一出《寻梦》,只用提琴和管箫伴奏,笙笛一概不用。” 文官笑着说:“老太太说得是,我们的戏自然入不了姨太太、亲家太太和姑娘们的眼,也就是听我们吐字发音,再听听嗓子罢了。” 贾母笑着说:“正是这个理儿。” 李婶和薛姨妈高兴得都笑着说:“这孩子真机灵,还跟着老太太打趣我们。” 贾母笑着说:“我们这也就是随便玩玩,又不是出去卖艺,所以也不太赶时髦。” 接着又说:“叫葵官唱一出《惠明下书》,也不用化妆。就唱这两出,让大家听个新鲜。要是你们偷懒,我可不答应。”
文官等人听了,出去赶忙准备,上台表演。先是《寻梦》,接着是《惠明下书》。众人都听得聚精会神,鸦雀无声。薛姨妈笑着说:“她们可真不容易,我戏也看过几百班了,从没见过用箫管伴奏的。” 贾母说:“也有,不过像方才《西楼?楚江情》那一支曲子,大多是小生吹箫伴奏。像这种大套的曲子,用箫管伴奏的确实少见,这也得看主人在不在行、讲不讲究。这也不算稀奇。” 她指着湘云说:“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她爷爷有一个小戏班,偏巧有个会弹琴的人凑了过来,就像《西厢记》里的《听琴》,《玉簪记》里的《琴挑》,《续琵琶》里的《胡笳十八拍》,弹得跟真事儿似的,比这个可厉害多了,你们说是不是?” 众人都说:“那可更难得。” 贾母就吩咐一个媳妇,让文官等人吹一套《灯月圆》。媳妇领命去了。
这时,贾蓉夫妻二人开始轮流给大家敬酒。凤姐见贾母特别高兴,就笑着提议:“趁着女先生们在这儿,不如让她们击鼓,咱们玩个传梅的游戏,行一个‘春喜上眉梢’的酒令怎么样?” 贾母笑着说:“这酒令不错,应时应景的。” 赶忙让人取来一面黑漆铜钉花腔令鼓,交给女先生们击鼓,又在席上拿了一枝红梅。贾母说:“要是传到谁手里鼓停了,就喝一杯酒,还得说点什么。” 凤姐笑着说:“依我看,像老祖宗这样,要什么有什么,说什么都不在话下。可我们这些不会说的,就没意思了。依我看,这酒令得雅俗共赏,不如谁输了谁说个笑话吧。” 众人听了,都知道凤姐向来擅长说笑话,肚子里有的是新鲜有趣的故事。今天她这么一说,不光席上的人高兴,连在地下伺候的老少仆人也都欢喜不已。那些小丫头们都急忙跑出去,找姐妹们说:“快来听啊,二奶奶又要说笑话了。” 不一会儿,一群丫头就挤了一屋子。
于是,戏演完了,音乐也停了。贾母吩咐拿些汤点、果菜给文官等人吃,然后让人敲响令鼓。那些女先生们都是老手,击鼓的节奏时快时慢,有时像残漏滴水,有时像豆子迸溅,有时像惊马狂奔,有时像闪电忽明忽暗。鼓声慢,传梅的速度也慢;鼓声快,传梅的速度也快。正好传到贾母手里时,鼓声突然停了。大家哈哈大笑起来,贾蓉赶忙上前斟了一杯酒。众人都笑着说:“自然是老太太先有喜了,我们也沾沾光。” 贾母笑着说:“这酒倒也罢了,只是这笑话可有点难讲啊。” 众人都说:“老太太讲的笑话肯定比凤姐儿的还好、还多,赏一个吧,也让我们乐一乐。”
贾母笑着说:“我也没什么特别新鲜能让人发笑的故事,只能厚着脸皮说一个啦。” 接着讲道:“有一家人,养了十个儿子,娶了十房媳妇。其中第十个媳妇聪明伶俐,嘴巴乖巧,公公婆婆最疼爱她,整天念叨着其他九个媳妇不孝顺。这九个媳妇觉得委屈,就商量说:‘咱们九个打心眼里孝顺,只是不像那小丫头嘴巴甜,所以公公婆婆年纪大了,就只觉得她好,咱们这委屈跟谁说去呀?’大媳妇有主意,就说:‘咱们明天到阎王庙去烧香,跟阎王爷说说,问问他,让我们投生为人,为什么偏偏给那小丫头一张乖巧的嘴,却让我们都这么笨。’众人听了都觉得这主意不错。第二天,她们就都到阎王庙里烧香,九个人在供桌底下都睡着了。这九个魂灵专等着阎王驾到,可是左等不来,右等也不到。正着急呢,只见孙行者驾着筋斗云来了,看见这九个魂灵,就要拿金箍棒打,吓得九个魂灵赶紧跪下求情。孙行者问是怎么回事,九个人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地细细告诉了他。孙行者听了,跺了跺脚,叹了口气说:‘幸亏你们遇到我,要是等阎王来了,他也不会知道这事的缘由。’九个人听了,就求孙行者说:‘大圣发发慈悲,我们就有指望了。’孙行者笑着说:‘这倒不难。那天你们妯娌十个投生的时候,碰巧我到阎王那里去,因为我在地下撒了泡尿,你那小婶子就给吃了。你们如今想要伶俐嘴乖,有的是尿,再撒泡给你们吃就是了。” 故事讲完,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凤姐笑着说:“好啊,幸亏我们都笨嘴拙舌的,不然可就要吃猴儿尿了。” 尤氏和娄氏都笑着对李纨说:“咱们这儿谁吃过猴儿尿呀,别装作没事儿人。” 薛姨妈笑着说:“笑话不在乎好不好,只要应景就能让人发笑。” 说着,又开始击鼓传花。小丫头们就想听凤姐说笑话,就悄悄跟女先生说好,以咳嗽为信号。不一会儿,花传了两轮,刚传到凤姐手里,小丫头们就故意咳嗽,女先生便停下了击鼓。
众人一起笑着说:“这下可抓住她了。快喝了酒,说个好笑话,可别太逗得人笑得肚子疼。” 凤姐想了想,笑着说:“有一家人也是过正月十五,全家一起赏灯吃酒,那可真是热闹极了。祖婆婆、太婆婆、婆婆、媳妇、孙子媳妇、重孙子媳妇,亲孙子、侄孙子、重孙子、灰孙子,还有那些数都数不过来的孙子、孙女儿、外孙女儿、姨表孙女儿、姑表孙女儿,哎哟哟,那场面,真是好热闹!” 众人听她这么说,已经笑了起来,都说:“就听你耍贫嘴,又不知道编排谁呢?” 尤氏笑着说:“你要是敢招我,我可撕你的嘴。” 凤姐站起身,拍手笑着说:“我费劲说,你们还捣乱,我不说了。” 贾母笑着说:“你说你说,后面怎么样了?” 凤姐想了想,笑着说:“后面大家就围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酒就散了。” 众人见她一本正经地说完,没别的话了,都发愣地等着下文,只觉得这笑话索然无味。
史湘云盯着凤姐看了好一会儿。凤姐又笑着说:“再说一个过正月十五的事儿。几个人抬着一个房子那么大的炮仗往城外去放,引来了上万的人跟着去看。有个急性子等不及,就偷偷拿香把炮仗点着了。只听‘噗哧’一声,众人哄堂大笑,都散了。抬炮仗的人抱怨卖炮仗的人做得不结实,还没放就散架了。” 湘云问:“难道放炮仗的人自己没听见响声吗?” 凤姐说:“这人本来就是个聋子。” 众人听了,一想,忍不住一起放声大笑起来。又想起先前那个没讲完的笑话,就问凤姐:“前一个笑话怎么样了?也该讲完呀。” 凤姐一拍桌子,说道:“真啰嗦,到了第二天,也就是十六日,年也过完了,节也过完了,我看着人们忙着收拾东西都应接不暇,哪里还顾得上后面的事儿呀。” 众人听了,又笑了起来。凤姐笑着说:“外面已经四更天了,依我看,老祖宗也累了,咱们也该像‘聋子放炮仗 —— 散了’吧。” 尤氏等人拿手帕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指着凤姐说:“这丫头可真会耍贫嘴。” 贾母笑着说:“这凤丫头真是越来越贫嘴了。” 一边说着,一边吩咐道:“她提起炮仗来,咱们也放放烟火,解解酒意。”
贾蓉听了,赶忙出去带着小厮们在院子里安好屏架,把烟火都准备妥当。这些烟火都是各地进贡来的,虽然个头不大,但十分精巧,各种故事造型都有,还夹杂着各色花炮。林黛玉体质娇弱,受不了噼里啪啦的响声,贾母就把她搂在怀里。薛姨妈则搂着湘云。湘云笑着说:“我不怕。” 宝钗等人笑着说:“她就喜欢自己放大炮仗,还会怕这个?” 王夫人便把宝玉搂进怀里。凤姐笑着说:“我们就没人疼了。” 尤氏笑着说:“有我呢,我搂着你。也不害臊,这会子又撒娇了,一听见放炮仗,就跟吃了蜜蜂儿屎似的,今儿又轻狂起来。” 凤姐笑着说:“等散了,咱们到园子里去放。我放烟火比小厮们放得还好呢。”
说话间,外面各种烟火一个接一个地放起来,还有许多满天星、九龙入云、一声雷、飞天十响之类的零碎小爆竹。放完烟火,接着又让小戏子们唱了一回 “莲花落”,往台上撒了好多钱,让那些孩子们在台上抢钱取乐。又上汤的时候,贾母说:“夜里时间长,觉得有点饿了。” 凤姐赶忙回答说:“有准备好的鸭子肉粥。” 贾母说:“我想吃点清淡的。” 凤姐连忙说:“还有用枣儿熬的粳米粥,是给太太们吃斋准备的。” 贾母笑着说:“不是油腻的就是甜的。” 凤姐又赶忙说:“还有杏仁茶,不过可能也甜。” 贾母说:“倒是这个还凑合。” 说着,又让人撤去残席,在外面另外摆上各种精致小菜。大家随意吃了一些,喝过漱口茶,才各自散去。
十七日一大早,众人又到宁国府行礼,伺候着关上宗祠大门,收起祖宗影像,才回到自己家。这一天是薛姨妈家请吃年酒。十八日是赖大家请客,十九日是宁府赖升家,二十日是林之孝家,二十一日是单大良家,二十二日是吴新登家。这几家请客,贾母有的去,有的不去。有的时候贾母玩得高兴,一直等到众人散了才回来;有的时候兴致一过,半天就回来了。凡是有亲友来请,或者来赴席的,贾母一概怕受拘束不去,都由邢夫人、王夫人、凤姐三个人应酬。就连宝玉,除了去王子腾家,其他地方也都不去,只说贾母留下他解闷。所以只有家里下人请客,贾母觉得自在的地方,才高兴去逛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