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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狄公案 71到80(第2页/共2页)

一个嫖客闻言大笑:“朋友,你贵姓大名?”

“不敢,我姓荣,单名一个保字。你叫什么?在哪儿学的一口好汉话?”

“这里的人都叫我猎户。我在兰坊多年,读过不少汉书,怎能不会汉话?你身边那姑娘叫吐尔贝。不知朋友来此有何贵干?”

马荣心里不痛快,没理他,只是默默捧起酒壶自己喝了一口,又递给吐尔贝。

猎户嗤了一声,冷冷地说:“要是只为这种事,何必大老远专程来这儿!”

马荣怒目而视,忽地站起来走向猎户。吐尔贝没拦住,马荣已到猎户身后,抓住他的胳膊一拧,厉声说:“你这人好不仗义!我跟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今天我第一次来,也没冒犯你,你却疑神疑鬼地盘问,是什么意思?”

猎户环视众人,另一个嫖客只顾撕咬烤肉不理他,掌班靠着柜台悠然剔牙,也假装没看见。猎户见没人帮他,便软了下来哀求道:“荣大哥别见怪,只是你们汉人除了官府偶尔派人来催税,平时很少有人来这儿,所以随便问问,没别的意思。”

马荣松开手回到原位,一口饮干酒壶,用手背擦了擦嘴说:“有道是不打不相识,今天有缘在此相会,也不必瞒你了。我本在邻县一个兵卡戍边,从那儿到这儿要走三天。有一天我跟同营的守卒开玩笑,不小心在他脑后轻拍了一下,没想到他头破脑裂当场死了。我虽是失手,但人命关天,上司不知内情,怎会不判我偿命?到时候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与其束手待毙,不如三十六计走为上,所以连夜逃到这儿。现在我有家难回,处处都是盘缠紧缺的困境,带的钱也快花完了,想找点差事赚点钱糊口。如果你不嫌弃愿意提携,我一定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

另一个嫖客不懂汉语,猎户当翻译把马荣的话用番语讲了一遍,两人都盯着马荣,将信将疑。猎户早有戒心,回答:“荣大哥,既然成了朋友,哪有不照顾的道理?只是眼下没有空缺,一时没法安排,容以后再商量。”

马荣说:“依我看,找差事不难,比如绑个年轻女子卖到风月场所,还愁没钱吗?”

“荣大哥有所不知,以前官道畅通,兰坊聚集了王侯将相、商旅文人,寻欢作乐的生意很红火,那时一个美女就是摇钱树,家里有十个女儿就能日进斗金。现在人少客稀,各行各业都不景气,风月场的买卖也日渐萧条,如今各家场所都人多客少,谁还会做这种亏本生意?真是今非昔比啊!”

马荣第一次试探不成,又单刀直入地问:“听说北寮也有汉家歌女,这话是真的吗?”

猎户摇头:“哪来的话!我在这儿多年,从没见过一个汉家女子。别小看我们异族姑娘,不是自夸,她们体魄强健,文能歌舞弹唱,武能骑马射箭,汉家女子比不上。”

马荣立刻附和:“谁说不是?要小看她们,我今天也不会来这儿了。”

猎户用锐利的目光再次扫视马荣,又用番语和伙伴说了一番,对方先是摇头,后来又好像同意了。猎户起身走近马荣,推开吐尔贝坐到他身边,小声说:“荣大哥,或许有个美差,但不知你是否熟悉唐军的兵器?”

马荣暗吃一惊,心想这问题问得蹊跷,不如将计就计探探虚实,于是答道:“我不敢说一生戎马,但耍枪弄棒、沙场厮杀的事也懂一些。不瞒你说,军中十八般兵器我件件熟练。”

猎户把马荣拉到隔壁房间,正色道:“既然你是行家,就直说了吧。据我所知,几天内城里必有变故,只要你肯帮忙,发财就是小事一桩!”

“此话当真?”

“绝无戏言!”

马荣伸手问:“太好了!但赏钱有多少?”

猎户说:“别心急,我说的不是现银。一旦战乱爆发兰坊大乱,金银财宝还不是任你拿?”

马荣高兴地说:“好,一言为定!但何时行动?我们在哪儿会合?”

猎户叫来同伙商议了一番,说:“荣保,跟我来,我带你去见我们头领。”

马荣穿好衣服,走到吐尔贝身边,忘了她不懂汉语,拱手说:“委屈你等一下,我去去就来!”

两人离开后,猎户引马荣穿过两条小巷,进了一座庭院,在一栋房子前停下。猎户敲门没人应,便推门进去,招呼马荣跟上。两人坐在铺着羊皮的凳子上,猎户说:“我们稍坐片刻,头领很快就回来。”

突然大门被撞开,一个大汉冲进来,对着猎户唠叨不停。马荣问:“他是谁?说什么?”

猎户面露忧色:“他也是头领的手下,说探查到县衙差役今晚把东坊挨家挨户搜了个遍。”

马荣趁机跳起来:“这样我得走了!要是官府查到这儿,我就没命了!今晚先避避风头,明天没事再来拜访。只是这地方不好找,还请指点路径。”

猎户答:“打听乌尔金郡王,就能找到这里。”

“那告辞了,后会有期!”

马荣跑出大门,一口气跑回县衙。

狄公正在内衙书斋中对着孤灯沉思,见马荣回来,皱眉问:“陶甘和方正刚来过,说东坊没找到白兰,陶甘又去南寮打探,各家都说近半年没买过女子。你去北寮这么久,打听到白兰的下落了吗?”

马荣回答:“没找到,但听到件奇事,不知是真是假。”于是把在北寮遇到猎户等人的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狄公听了不以为然:“番胡部落间勾心斗角很常见,那帮亡命之徒可能想借刀杀人,拉你入伙,你可要当心别上当!”没等马荣争辩,狄公又说:“明天早上你陪我和洪参军去东郊倪寿乾的田庄,晚上你再去北寮把番胡头领的底细打听清楚。”

第四部 迷宫案 第十七章

狄公喝完茶,正要乘轿去东郊,忽然有人禀报说倪夫人母子应约来县衙求见,狄公下令将他们引入内衙。倪珊年少自信,外表秀丽、内心聪慧,狄公很是喜爱。

狄公让倪夫人母子在书案前坐下,寒暄过后,狄公说道:“夫人,我本想在您的案子上多花些时间,只是被衙务缠身,心有余而力不足,至今还没解开画轴的谜团。不过,如果我能多了解一些您亡夫生前的情况,或许对我审案时排除疑难会有帮助。为此,我有话要问您。”

倪夫人整理衣襟点头道:“老爷请问,我一定如实回答。”

狄公问:“第一,您亡夫生前对长子倪琦是什么看法?据您所说,倪琦是个狼心狗肺的人,您丈夫在世时,知道他儿子心术不正、一肚子坏水吗?”

“先夫去世前,倪琦可以说是温文尔雅,行为举止没有差错,万万没想到他后来竟如此心狠手辣。先夫在世时,见倪琦整天勤奋努力、孜孜不倦,总夸他是治家的好助手。那时,我见他对父亲百依百从,十分孝敬,也满心欢喜,庆幸倪家有这样的孝子贤孙。”

狄公又问:“第二,倪公在兰坊多年,一定有很多良朋好友,不知夫人能否列举几位的姓名?”

倪夫人略作迟疑道:“老爷有所不知,先夫生性孤僻,不喜欢与人交往。他生前每天上午都会去田间查看耕种收割等农事,午后则独自去那座迷宫消磨时间,短则半个时辰,长则一个时辰,天天如此,从不间断。”

“想必那迷宫您也去过?”

倪夫人摇头道:“这个还真没去过。先夫总说迷宫里阴暗潮湿,不让我进去。每天他从迷宫出来,就会去宅后花园的小轩中,一张书案,一盅香茶,或读书,或作画,自我陶醉。说起作画,我倒想起一个人来。往年我家虽然门庭冷落,但先夫却常邀一位李夫人去轩中评书论画,我也一同前往,因此对她十分熟悉。这位李夫人一生偏爱书画,尤其在水墨丹青方面造诣很深。”

“这位李夫人还健在吗?”

“她大概还在世吧。以前她家离城里的堤坝很近,所以常到我家来看望。此人一向谦和心善,可惜命薄,婚后不久就守寡了。我还未出嫁时,有一次她从娘家田边走过,与我偶遇,对我一见如故,视我为知己。我嫁入倪家后,她仍与我友谊不断,常来常往。我夫君对我可谓体贴入微,关怀备至。他深知我从贫寒之家来到这么大的新家庭,人生地疏,难免会有孤独感,所以破例常邀我的旧友李夫人来家中作客,以缓解我的愁闷之心。”

“你丈夫去世之后,李夫人仍与你交往频繁吗?”

倪夫人听了脸上泛起红晕,说道:“自夫君去世,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一面。之所以这样,是我的过错。倪琦把我逐出家门,我自觉羞愧,无脸见人,便带着珊儿回娘家暂避,从此再也没去看过她。”

狄公见她动了感情,连忙岔开话题:“如此说来,倪公在兰坊竟然没有一位知交挚友?”

倪夫人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说道:“先夫一向喜好清静,不与人交往,不过有一次他对我说,离城不远的山中住着他的一位至交。”

狄公急忙问:“此人姓甚名谁?”

“先夫从未提起过他的姓名,我只是从他的言谈话语中知道他对此人十分景仰,把他视为知己。”

狄公郑重地说:“倪夫人,除此之外,您还知道什么,希望再仔细想想。”

倪夫人低头想了一会儿,抬头说道:“此人一定来宅上见过先夫一面。因为他来得很蹊跷,所以至今我还能回想起来。先夫在世时,每逢十五这一天会在家接见佃户,但凡佃户心中有不平之事或遇到难处,都可以在这一天登门求见。有一次,一位农家打扮的老翁在院中等候接见,先夫得知后,赶忙亲自走出大门恭敬地迎接。行礼完毕,便携手请老翁到书斋长谈,几个时辰都没出来。我想,此人一定是先夫的旧友,或许是深藏山中的一位隐士。不过,这并非我们女流之辈所管的事,所以我从未问起。”

狄公捋着胡须,又问道:“倪公的书画作品很多,我想您身边一定存有他的几卷佳作吧?”

倪夫人听了连连摇头。

“我们成婚时,我几乎还是个目不识丁的人。婚后,经过先夫的早晚指点,我耳濡目染,日积月累,渐渐才识得一些字,但仍常有认错字的情况,这评定书画的事自然不是我能力所及的。老爷若想借赏先夫的字画,可以向倪琦索取,他宅中少不了会收藏几幅。”

狄公站起身,说道:“夫人,您一路辛苦来衙门相见,我也没什么可感谢的,只有决心解开画轴之谜,才不辜负倪公的心愿。令郎倪珊十分聪明伶俐,有他作为依托,将来您一定后福不浅。”

倪夫人母子也站起身,施礼辞谢,洪参军送她们二人出了县衙。

洪亮回到内衙,对狄公说:“老爷,想寻找倪寿乾的几行手稿,本该易如反掌,没想到竟如此困难!我想,当年倪寿乾官拜黜陟使,在圣上面前少不了有他的奏疏,如果向京师求助,这个困难或许可以解决。”

“洪参军所言有道理,只是去长安一来一回非一个月不可,恐怕远水解不了近渴。我想,李夫人既是书画行家,以前又与倪家往来频繁,她手中或许还存有倪寿乾的一两幅字画,只是不知她是否还在世,现在又住在哪里。洪参军,这件事就交给您了,您有空就去打探清楚,速速回报。倪寿乾的至交隐居在深山老林,行踪飘忽不定,我们既不知道他的姓名,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恐怕难以寻觅。”

“今日下午升堂,不知丁家的案子老爷是否要复审?”前一日夜间,狄公吟诵丁禕的诗作,在字里行间有所发现,但未透露其中的奥秘,洪参军出于好奇,急于知道内情,所以用话引他。

狄公一时没有回答,略作思考后,起身说道:“洪参军,实不相瞒,我现在仍心绪不宁,还没拿定主意。我们还是先去城郊,回来后再作打算。您去看看官轿是否准备齐全,再去叫马荣一同前往。”

洪参军自知再问也没用,领命而去。

狄公乘坐官轿,马荣、洪亮各自骑马,一行出了东城门,沿着平坦绵延田野中的纵横小路曲折前行。走到一片高地时,前面出现了三岔路口。为避免迷路,马荣下马向路边的农人问路,经指引,得知靠右的第一条小道可通往倪府田庄。这条道路荒凉荒芜,荆棘丛生,只有路中间一线的地方可以落脚。

轿夫停下官轿,马荣对着轿窗说道:“老爷,前面道路狭窄荒芜,轿和马恐怕过不去,不如步行前往,也省得一路碍事。”狄公下了轿,马荣、洪亮把马拴在一棵树上,三人排成一行缓缓前行。狄公走在前面,马荣和洪亮紧随其后,经过九曲三弯,终于来到一座高大的门楼前。曾经门上也曾镏金刷漆,如今却金漆全无,只剩下破门朽木,歪斜欲倒。

狄公一见这破败景象,惊讶地说:“这样看来,人人都能自由进出这里!”

洪参军说道:“老爷,人们都说兰坊方圆百里内,没有比这更不安全的地方了。听说这地方很不干净,到了太阳落山、月亮升起的时候,就算是胆大包天的强人也不敢轻易跨进这门槛一步。”

狄公推门进去,一看,这里往昔曾是一座锦绣花园,奇花异草,珍禽瑞木,如今却遍地荒芜,一片凄凉。满园看不见翩翩飞舞的蝴蝶,听不见叽叽喳喳的鸟鸣,只有四周一片寂静,死气沉沉,让人毛骨悚然。园中一条小道通向榛莽深处,马荣分开浓密的枝叶,让狄公走过。不一会儿,前面出现一座高台,中央是一栋平房,由于多年没有修缮,如今已变得破旧不堪。房屋十分宽大,想来昔日一定很气派,可惜现在只剩下断壁残垣,好几处屋顶都塌了,门柱上原有的雕花镂空也早已被风吹雨打毁坏殆尽。

高台前的一段石阶,也已是碎石阻道,残缺不齐。马荣上了台阶,环视左右,于是高声叫道:“看门的在哪里?”连喊了几声,只有回音应答。无奈之下,三人推门进入厅堂。

厅内也是满目萧条,只见四壁的灰泥剥落,角落里的几张桌椅也都是缺背少腿,破破烂烂的。马荣又喊了几声,仍然没人应答。狄公轻轻在一张破椅子上坐下,说道:“你们二人去园中四处看看,说不定那老两口正在后园里栽花种菜呢。”

两人走后,狄公双手托腮,闭目凝神细听,寂静中那阴森可怕的感觉又一次向他袭来。正沉思间,忽然听到一阵乱步声由远及近,马荣与洪参军冲进厅堂。

马荣喘息未定,说道:“老爷,不好了,那老两口已经丧命,暴尸荒园!”

狄公说:“快带我去看看。”

二人引着狄公来到屋后高台边,只见后园四周都是挺拔的长松,中央有一座八角小轩,犄角处有一株木兰。马荣指着木兰说:“老爷,那边就是!”

狄公下了台阶,穿过草丛,走向木兰。树下的一张竹榻上躺着两具腐尸,身上破旧的衣服和皮肉早已腐烂,露出根根白骨,骷髅头旁只剩下两缕白发。二人都抱着胸并排躺在一起,从现场判断,二人已死去数月。

狄公俯身细看一番,说道:“看来这对老两口都是老死的。其中一人先死在竹榻上,另一人没了依靠,贫病交加,便也躺下,想与老伴一同离去,于是慢慢死去。我会命衙卒前来将尸身抬至县衙验伤,不过并不指望能验出什么特别的结果。”

狄公走向小轩,只见格子窗棂结构精巧,图案别致,足以看出昔日确是个幽雅的地方,如今却四面光墙,只有那张又脏又破的大画案还在里面。狄公说:“倪寿乾生前就常在此小轩内读书作画。”

三人离开小轩,向园后围墙的木门走去。马荣将门推开,却看见一座大院。前面一座石头门楼隐于簇簇绿叶之中,弯弯的脊顶之上琉璃瓦闪闪发亮,两堵树墙分列门楼左右两侧。狄公走近抬头一看,见拱门上方的石板上刻有文字,便默默念道:“莫道盘陀千里远,通心只在咫尺间。”转身对洪亮与马荣道:“此处一定是迷宫的入口了,看那上面两行铭文就知道。”

洪参军与马荣举目细看,只是摇头。洪参军说:“这草书也太潦草了,我竟一个字也认不出来。”

狄公好似没有听见洪参军说的话,只是默默站在那里看着铭文出神。半晌,他高声赞道:“好书法!我从寒窗苦读到出仕为官,各种真草隶篆也算见得不少,但像这样龙腾虎跃、藤盘蔓绕、首尾缠绵、变幻莫测的狂草杰作,平生还是第一次看到!只是青苔盖住了下面的落款,看不太真切。啊,我看出来了,笔者名为‘鹤衣隐士’,有趣!有趣!”狄公又低头想了一阵,说道:“我一时竟记不清到底有没有听说过此人,不过,不管是谁,这位鹤衣隐士都堪称盖世神笔。古人称书法大家为笔下通神,赞其翰墨为龙飞凤舞,今日见到如此豪放潇洒、峭拔有力的作品,不得不心悦诚服。”

狄公走过拱门时,仍连连摇头,赞叹不已。

迎面是一排古杉,枝叶繁茂,高入云天,树顶毗连交错,遮挡了射下的阳光。两树之间圆石成排,荆棘丛生,犹如一道道高大的胸墙。树荫下满是腐枝烂叶,散发出阵阵臭气。

右首道旁有一块碑石,上刻“入口”二字。再向前,便是一条阴暗潮湿的绿色通道,先直后弯,到拐弯处就看不见尽头了。狄公凝眸远望,一种可怕不安的感觉油然而生。他慢慢转过身来一看,左首也有一条绿色通道,几块大圆石堆于古杉之间,其中一块上写了“出口”二字。

马荣与洪参军默默立于狄公身后,见眼前的迷宫如此幽深可怕,无不胆寒。

狄公又转身复瞧迷宫入口,此时虽风静树止,但只觉一股寒气从通道中袭来,透入肌骨。狄公意欲将视线移开,但那神秘的通道令他着迷,敦促他进去看个究竟。想着想着,他似乎看见倪寿乾高大的身影立于拐弯处的绿叶之中,正向他频频招手。

狄公努力控制住自己,强迫自己低头看着被腐叶覆盖的地面。突然,他看见脚前一段土路中间有一个小脚的脚印,脚尖正对着通道入口。这脚印犹如一杆路标,向他指明方向,催他进入。

狄公长叹一声,转身说道:“迷宫中的路径一无所知,只怕进去了就出不来,还是不要贸然进入为好。”

三人望而却步,从原路返回,穿过门楼,又来到花园,只觉得处处生机勃勃,春色满眼,似乎阳光从未如此温暖明媚。狄公抬头看见一棵高大的杉树,命马荣道:“你攀上这棵树,看看这迷宫究竟是什么形状,有多大。”

马荣高兴地说:“这有何难!”于是束了束腰带,纵身一跳,攀上了树枝,再引体向上,转眼间便消失在浓叶之中了。

狄公与洪参军在一棵倒伏的树干上默默坐下。过了一会儿,马荣从树上跳下,禀道:“老爷,我在树梢之上俯视了迷宫全貌。这迷宫足有几百亩地大小,形状像蜘蛛网,只因处处树顶毗连,看不清路径,只看见几处烟雾缭绕,想必迷宫中有几个死水潭。”

“你可见到形似房顶、亭尖的东西?”

“没有,只看见一片绿叶。”

狄公自语道:“这就奇怪了,倪寿乾每天都进一次迷宫,迷宫中怎么会没有书斋画亭呢?”

狄公站起身,整整衣袍,说道:“我们不妨再到倪寿乾的别院内细细搜查一番,或许能有所发现。”

三人将大小房间挨次查看,只见一间间都是门朽帘破,墙皮剥落,一片凄凉景象。三人进了一条昏暗的走道,马荣走在前面,忽然叫道:“老爷,这里还有一间房,我们进去看看。”狄公与洪参军近前一看,果然看见一扇木门。马荣用肩一扛,险些摔倒,原来这门并未上锁,一扛就开了。

狄公步入房内,只见角落里有一张竹榻,除此之外,房中别无他物。狄公低头一看,地面却不脏,又举目环视四壁,一面墙上有一窗户,一副铁格栅封了窗口。

洪参军跟着进了房间,走向窗口,马荣一见,已经跨进门的一只脚又急忙抽回来,退到走道里,对狄公说道:“以前我们曾遭人暗算过,从那以后,我一见密室、暗道就心生警戒。有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您与洪参军在房内慢慢搜查,我在外面值哨,以防不测。”

狄公笑道:“好,吃一堑,长一智,如果我们都被锁在房内,恐怕一时难以脱身。”他伸手摸摸竹榻,上面竟没有一点灰土,又说道:“想必有人在此居住,不久前才刚刚离去。”

洪参军说道:“这可是个藏人的好地方,说不定某个凶犯就在此处躲藏过。”

狄公喃喃道:“也许是凶犯,也许是囚犯!”走出房间,狄公命洪参军将门用封条贴了。午时将至,狄公命人从原路回城。

第四部 迷宫案 第十八章

狄公回到县衙,立刻命令方缉捕率领十名衙役、两副担架前往倪寿乾的东郊别业,将老门丁夫妇的尸身抬回县衙检验。又吩咐把午餐送到内衙书斋,以便抽空传唤档房馆吏问话。老馆吏原本是当地一家丝绸庄的掌柜,已经在家养老多年,虽然年过花甲,却依然目光明亮、牙齿洁白,头发花白却面色红润。丝绸行的头领将他推荐给狄公,他满心欢喜地接受了衙门馆吏的差事。

狄公匆匆用完午饭,问馆吏:“人们说兰坊有一位老处士,号称鹤衣隐士,不知你可听说过此人?”

老馆吏反问道:“老爷说的是鹤衣先生吧?”

“想来正是此人,不过恐怕他不住在城里。”

“没错,世人大多称他鹤衣先生,据说他一直隐居在南城门外的万寿山中,粗茶淡饭,苦心修炼,追求长生不老,谁也不知道他现在多大年纪了。”

狄公说:“我倒很想见见他。”

老馆吏面露难色,说:“这事恐怕不容易。老夫自从隐居深山后,不出山口,不见宾客,早已与世隔绝。几日前有两个樵夫上山砍柴,偶然看见他老人家在花园里劳作,要不是他们说起,我真不知道他还活在人间。老爷,此人聪慧通达,博学多才。樵夫们有的说他在山中终于得到了长生不老药,有的说他不久就要羽化登仙了。”

狄公慢慢捋着胡须,说:“这类隐士的故事我听了不少,说得神乎其神,但十有八九都是徒有虚名。不过,此人也许与众不同,我虽未见到他本人,却已经见过他的书法,那豪放的气势,如同天马行空,令人叹为观止。不知南郊的山路是否好走?”

“老爷如果决意寻访鹤衣先生,只能步行进山。万寿山路窄坡陡,山高谷深,即使是二人小轿也上不去。”

狄公谢过馆吏,让他离去。

乔泰走进内衙,满面忧愁。

狄公问:“乔泰,钱牟宅中的事情办得怎样了?”

乔泰坐下,捻了捻短须,说:“老爷,这事一言难尽。近两天来,我发现军中有人一反常态,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向凌刚一打听,他也正为此担忧,他看到军卒中这几天有人挥金如土,只是不知道这些银子是从哪里来的。”

狄公听了,暗暗一惊,说:“这样看来,大事不好!且听马荣把他的奇遇说给你听。”

马荣将他在北寮的所见所闻又详细讲述了一遍。

乔泰听罢,连连摇头说:“老爷,只怕这事凶多吉少。我们假造官军巡查边庭的结果有两个:一是借此除掉钱牟,并迫使他的门人就范;二是此举可能促使胡兵决心趁我们立足未稳时孤注一掷,打我们个措手不及。”

狄公手揪长须,怒道:“我们现在已经是捉襟见肘,左支右绌,如果再遭遇胡兵侵扰、洗劫此城,我们势孤力单,情势实在危险!我想,这幕后的主使一定是暗中为钱牟出谋划策的那个狗头军师。乔泰,我们手下可信赖的兵卒共有多少?”

乔泰不假思索地说:“少则四十,多则五十。”

众人都沉默了。突然,狄公一拳砸在桌上,高声说:“有了!乔泰说到我们假造官军、虚张声势,一方面除掉钱牟,另一方面又招致敌人铤而走险,这话给了我莫大的启示。看来,我们摆脱困境、转危为安,还为时不晚。马荣,我们必须立即将你昨晚尚未遇见的那名番胡头领抓获,但一定要不动声色,做得人不知鬼不觉,不知你对此有什么好计策?”

马荣听了,喜上眉梢,说:“老爷,抓个小小的番酋,如同瓮中捉鳖,手到擒来,只是大白天人多眼杂,容易走漏风声。不过,只要小心谨慎,随机应变,也并非不可行事。”

“既然如此,你和乔泰立刻前往北寮缉拿贼酋!记住,此事必须做得干净利落,不露痕迹。如果没有把握,宁可暂时放过他,也不可鲁莽行事,坏了大事!”

马荣点头答应,起身招呼乔泰随他而去。二人到值房一角坐下,低声商议了很久后,马荣独自离开县衙,向北城门方向走去。路过一家小酒店时,马荣停下看了看动静,大步走进店中。

马荣之前曾光顾过这家店,所以掌柜认识他,见他进店,连忙上前招呼。马荣说:“我到楼上找个雅座,图个清静。”马荣上得楼来,正好角落处有一间空着的单间,便走了进去。点过酒菜,小二自下楼张罗去了。此时,乔泰却推门走了进来。原来他从后门进入店内,趁机上了二楼,没有人察觉。

马荣急忙脱下衙门公服,摘下差官高帽,交给乔泰用包袱包好,又打散头发,用一根布条在头顶缠好,把衣角塞进腰带里,挽起袖管,匆匆告别乔泰,轻手轻脚地下楼去了。他悄悄溜进厨房,见一个厨师正汗流浃背地在炉边煎饼,上前骂道:“喂,爷腹中饥饿,还不快拿块油饼来孝敬你爷!”

老厨师正要发作,抬头猛然看见眼前口出污言的人是个蓬头垢面的泼皮,自知得罪不起,只好自认晦气,从锅中铲了一块油饼递上。

马荣伸手接过,咬了一口,咂咂嘴,从后门扬长而去。

楼上,乔泰自斟自饮,不一会儿餐桌上的酒菜就吃完了。马荣和乔泰都是钢筋铁骨的彪形大汉,相貌本就相差无几,又穿着一样的公服,小二哪里能识破这移花接木的勾当。乔泰结了酒菜钱,趁掌柜忙乱时,下楼走出店门。

马荣摇摇摆摆地向鼓楼方向走去。离鼓楼不远有一个露天市场,他先在小摊处徘徊了一圈,见鼓楼的石头拱道下没有人,便大步走了过去。每逢刮风下雨,摆摊的商贩都会到拱道下躲避,如今风和日丽,自然没人去那里。

马荣扭头向后瞥了一眼,见没人注意他,便三步并作两步进了拱门,爬上二楼。这鼓楼的第二层形似一间阁楼,四面有窗。夏天,周围的百姓常有人爬上来纳凉消暑,不过现在空无一人。通向三层的楼梯口有一扇木门,门上没有锁,只插了一根铁闩,上面贴着官府的红纸封条,马荣撕下封条,打开门,上了三楼,只见一只大圆鼓架在中央的一块高台上,鼓旁有一对三尺长的鼓槌,上面都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土,看样子,这鼓已经多年没人敲过了。

马荣点点头,快步走下楼,探头查看四周,见没人发现自己的行踪,便大步向北寮走去。白天的北寮比夜晚更显萧索凄凉,街上空无一人——原来这里的胡人因前晚熬夜,正在补觉。马荣四处寻找,却再也找不到前一晚到过的地方。他信步走到一家门口,推门进去,只见一个衣着邋遢的女子正躺在一张大木床上熟睡。马荣朝床上踢了一脚,女子慢慢坐起来,挠了挠头,揉揉眼睛,看样子还没睡醒。

马荣粗声问道:“我找乌尔金!”

女子立刻来了精神,从床上跳下,进厢房叫出一个光着头、赤着脚的男童,指着马荣叽里咕噜吩咐了一阵,又对马荣连比带划说了几句。马荣虽不懂番语,但大致明白了意思,连忙点头。

男童向马荣一招手,出门走上大街,马荣紧跟其后。男童钻进两栋房子之间的窄缝,马荣只能侧身前行。走到一扇窗下时,马荣心想:要是此时有人从窗口用棍子砸他脑门,他只能束手待毙。一根铁钉勾破了他的衣袍,他看了看撕破的地方,心想:也好,这样更像个泼皮了。

正准备继续往前走,忽听头顶有人轻声唤他:“荣保!荣保!”马荣抬头,见吐尔贝正从窗口探出头来。他一见吐尔贝,又忘了她不懂汉语,高兴地问:“吐尔贝,原来是你!今日可好?”

吐尔贝神色慌张,睁大眼睛,低声将两句话重复了好几遍,一面连连摆手。马荣不解其意,不管她懂不懂,只管说:“你有什么烦恼我不明白,现在我有急事,改日再来。”正要走开,吐尔贝从窗口伸出手,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指着男童去的方向,一个劲摇头,又用食指横划脖子,做了个砍头的动作。

马荣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笑道:“你别担心,我自有打算!”轻轻推开她的手,继续前行。男童引着马荣走过一堆垃圾,翻越一堵塌墙,抄近路来到一座院落前,指了指院子便一溜烟跑了。

马荣认出这就是前一夜和猎户来过的地方,于是进院敲门。过了一会儿,门内传来声音:“进来!”马荣刚推开门,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屋内主人靠后墙而立,一手握着一把飞刀,怒视着他这个不速之客。马荣在门首站定,眼睛紧盯着对方手中的利刃,做好了拼杀的准备。

一阵紧张过后,对方将飞刀插入皮鞘,在一张羊皮凳上坐下,开口道:“荣保,坐下。我问你,你当真真心投靠我?”

马荣也在另一张皮凳上坐下,心想:原来乌尔金刚才是在试探我。于是答道:“若不是真心,我荣保怎敢冒死前来?猎户又怎会将我引荐给头领?”

乌尔金说:“若不是他极力保举你,你现在已经没命了。我这两口飞刀,虽说不上百步穿杨,但一旦出手,二三十步内谁也休想逃脱!”

乌尔金是个瘦高个,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语。马荣见他骄矜倨傲,便故意奉承道:“江湖最重义气,我听闻头领一向仗义,扶危济困,故慕名前来投靠,只盼头领开恩,给我个差事,赚几两碎银解饥寒之苦。若蒙不弃,我荣保定当铭记终身。”

“你不过是个逃兵叛卒,要钱不要脸的无耻之徒!不过,对我们或许还有点用处。你既投我门下,就得唯我命是从!丑话说在前头,若是你耍诈或图谋不轨,先问问我这两口飞刀答不答应!”

“头领此言差矣!我荣保虽不才,却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何来恩将仇报?况且我如今有罪在身,回不了军营,见不得官府,只有破釜沉舟跟定头领,才是生路……”

“少废话!你听仔细了,我的话从不讲第二遍。我手下三路人马正在界河彼岸的平川会师,明晚午夜就要攻占此城。你别害怕,听我细细说来,你就知道我胸中自有雄师百万。我自幼随父出入兰坊,还曾去长安经商数年,到过京畿外不少州县,深知唐室官场文恬武嬉,多的是尸位素餐之辈。那些穿华服、骑骏马、戴高冠的达官显贵,整日沉迷酒色、斗鸡赌博,早已将国家安危抛诸脑后。再者,兰坊是西陲边镇,即便城破,长安官府未必马上知晓。如今通西域的道路改道,朝廷就算得知兰坊失陷,也不必担心我们拦截使臣、劫掠财礼,不会立即发兵收复。等长安的昏君醉臣醒悟时,我们早已在此站稳脚跟、立国称雄。到那时我们兵精粮足,以逸待劳,唐军纵有十万大军,又能奈我何!记住:我们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奇袭此城,先擒狗官,再拿仆从,继而接管县衙。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只缺几位汉家朋友做内应——到时除掉守城兵,大开城门即可。用你们汉话来说,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马荣笑道:“头领,恭喜!恰巧我在此有个密友,想来正是头领用得着的人。他原是官军中的伙长,因顶撞了姓狄的县令闯下大祸,只身逃出营寨暂避。唉!都说柔弱是立身之本,刚强是惹祸之胎,这话一点不假!听说那姓狄的狗官手段狠毒,扬言一旦抓住他,定要割他舌头!”

乌尔金冷笑道:“你们这些人就是怕官,我可谁也不惧——几年前,我就亲手宰了这里一名狗官!”

马荣心里暗骂:原来杀害朝廷命官的凶手就是你这个杂种!口中却赞道:“好!有胆识!不过,头领明晚起事缺内应的事还需斟酌。我那朋友剑法精湛,军机暗语无一不通,只是口说无凭,头领最好当面考察才能录用。但事不宜迟,他有罪在身,随时可能逃离此城,若错过岂不误了大事?”

乌尔金急忙问:“此人现在何处?”

“就在鼓楼三楼上躲避,白日睡觉,夜晚才下来走动。那地方多年没人去,可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乌尔金大笑道:“亏他想得到,谁会去那儿找他!那你赶紧带他来见我!”

马荣面露难色,皱眉道:“头领差遣本该遵命,但现在大白天的,他哪敢冒险下楼?鼓楼离这儿近,我们去那儿见他如何?”

乌尔金死死盯着马荣,思索片刻后起身将飞刀从腰间移到袖中,说:“荣保,我信你才跟你去,你可别骗我!你先走,我跟在后面,要是发现你有半点不对劲,这飞刀就穿你后心!”

马荣做出无奈的样子:“头领何必说这话?我就一颗脑袋,就算你飞刀不杀我,你要是把我供出去,我和朋友还能活吗?”

“你记住就好!”

二人出门上街,乌尔金跟在马荣身后十步远。走到市场时,马荣远远看见乔泰站在石碑前,头戴尖顶官帽、身穿公服,一看就是差官。马荣故意放慢脚步让乔泰看见自己,虽知道身后随时可能飞来飞刀,却只能冒险。他额角沁出冷汗,假装犹豫不前,这时乔泰抬手轻摸胡须——马荣心领神会,转身从石碑后绕向鼓楼。

到了鼓楼拱道,乌尔金也跟了进来。马荣低声说:“石碑前那人是衙门差官!”

乌尔金冷冷道:“就你眼尖,快上去!”

马荣先上二楼,等乌尔金上来后指着楼梯口破损的封条:“你看,我朋友就是从这儿上去的。”

乌尔金从袖中抽出尖刀,用拇指试了试刀锋,命令道:“少废话,上!”

马荣带头上楼,乌尔金紧跟其后。快到三楼时,马荣故意喊道:“你这懒虫还在睡!”随即加快脚步冲上去,对着大鼓大喊:“喂,快醒醒,有要事!”

乌尔金刚探出头,马荣突然飞脚踢向他面门。乌尔金早有防备,缩头低头躲过。马荣这一脚落空,险些摔倒,这才意识到对手虽精瘦却身手灵活,是个练家子。他想起恩师传授的“八仙拳”,当下急退到鼓边抄起鼓槌摆好架势。乌尔金恼羞成怒,挥舞双刀窜上三楼直扑马荣。

马荣趁他立足未稳,左手鼓槌一招“打草惊蛇”砸向他小腿,乌尔金急忙跳开;马荣不等他落地,右手鼓槌又一招“玉带围腰”横扫腰间——这招本是杀招,不料乌尔金就地翻滚避开。原来乌尔金久居中原,不仅读汉书、说汉话,还偷学了汉家武功,虽不精通八仙拳却识得拳路,马荣连攻两招都未奏效。

乌尔金翻身站起,双刀使出家传绝技“二龙抢珠”直取马荣面门。马荣向后一倒,施展“老龙脱壳”退到鼓后重新站稳。乌尔金乘胜追击,双刀如闪电般刺向马荣心窝,这招“韩湘子玉燕双飞”极为狠辣!马荣用鼓槌格挡,只听“当啷”一声,鼓槌折断,双刀刺穿大鼓擦身而过。马荣被震得双手发麻,踉跄中故意卖个破绽,倒地摆出“何仙姑醉卧牙床”的架势。乌尔金不识此招,以为他被震晕,抬脚踏向他小腹。马荣趁机抓住他脚踝,运足力气将他悬空提起,急转两圈后大喝一声甩向楼梯——乌尔金摔得头破腿折,当场昏迷。

马荣捡起双刀插在腰间,又解下绑绳将乌尔金反绑,下楼后故意晃进市场走向石碑。乔泰立刻上前抓住他:“站住!”

马荣甩开手怒目而视:“你是哪根葱,敢拦你爷?”

乔泰正色道:“我是县衙差官,奉狄大人之命盘查可疑之人,跟我去县衙!”

马荣喊道:“我又没犯法,凭什么抓我?你们这帮差役就会仗势欺人!”

围观路人越聚越多,将两人围得水泄不通。乔泰厉声道:“少废话!想好好走还是逼我动手?”

马荣转向众人:“官府欺压百姓,各位就眼睁睁看着?”

见众人无动于衷,马荣长叹道:“罢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身正不怕影子斜!”说着让乔泰反绑双手,又道:“我有个朋友摔断了腿躺在鼓楼二楼,能不能留几个钱让他买吃的?”

乔泰问:“人在哪儿?”

马荣假意犹豫后说:“昨晚他爬鼓楼赏月摔断了腿,我正给他找大夫呢……”

众人听了哄堂大笑。乔泰命人找来坊正,让他带担架去鼓楼抬人。等乌尔金被裹成粽子抬到市场,乔泰牵着马荣、坊正等人抬着担架,一路吆喝回了县衙。

进了衙院,乔泰打发走坊正,和马荣将乌尔金抬进牢房,简单包扎了伤口。马荣急忙去内衙复命,乔泰则叮嘱牢头严加看管。

马荣进书斋时,陶甘正打盹,他一把推醒对方:“老爷呢?番酋抓到了,连杀潘县令的凶手也拿下了!”

陶甘惊喜道:“好啊!今晚你得请大家喝酒!对了,老爷让我请倪琦下午来县衙,估计要问东郊别院老门丁的事。你先替我盯会儿,我去通知倪琦就回来。”

第四部 迷宫案 第十九章

乔泰与马荣离开县衙后,狄公从案头拿起一份公事,却握着看了半天,也没看明白上面写的是什么。洪参军清楚,主人心中忧虑,哪有心思研读公文。

狄公放下公事,说道:“洪参军,我一向对你无话不谈。这兰坊向来良莠不齐、龙蛇混杂,如今更是内忧外患、危机四伏。要是乔泰与马荣抓不到那个番胡头领,我们的处境就真是危如累卵了!”

洪参军安慰道:“老爷放宽心,乔、马二人胆大心细、武艺高强,向来能降伏强敌,这次擒拿一个小小番酋,定能马到成功,万无一失。”

狄公默默批了几张公文,仍不见乔、马二人回来,便放下毛笔道:“乔、马二人至今未归,想必已经得手。我们在此干等无益,今日天高云淡、秋阳明亮,不如趁这好天气去万寿山寻访鹤衣先生,也算合理。”

洪参军跟随狄公多年,深知主人每遇疑难心绪不宁时,总要外出走走——或扮成背药箱的江湖郎中,或装成摇串铃的游方道士,借行医看相微服私访、体察民情,借此消愁安神。于是忙出内衙,命从人到马厩牵出两匹骏马,配好鞍辔。

二人骑马从县衙正门出发,一路南行,过石桥、出南门,沿官道疾驰。到三岔路口,经农人指引,踏上一条小道直奔万寿山。到山脚后,二人下马,恰巧遇见一樵夫路过,洪参军从袖中摸出几枚铜钱赏他,命其代为看马。

两人沿石阶攀山,一口气登上峰巅青龙岭,稍作休息后,又沿羊肠小道进入深谷。谷中万籁俱寂,只闻溪流潺潺、泉水叮咚。二人跨过石桥、穿过小溪,来到一条岔道,极目远眺,见尽头似有一间草堂隐于绿叶之中。他们拨开荆棘、穿过草丛,来到一扇竹门前——门内是座别致的小花园,夭桃秾李争奇斗艳,幽香四溢,令人心旷神怡、流连忘返。

草堂屋顶长满青苔,檐下藤蔓缠绕。狄公不愿打破这宁静,没有呼唤,只是轻轻拨开堂前花木向内望去:只见斑竹搭成的露台上,一位老者身着破衫、头戴斗笠,正俯身浇灌花木。狄公喊道:“老丈可是鹤衣先生?”

老者回头,没有答话,只朝屋子方向略做手势。他的白眉银须遮住半张脸,另一半又被斗笠边沿挡住,狄公看不清容貌。老者转身放下水壶,默默走到屋后。

老者对远客如此冷淡,狄公心中难免不快。他命洪参军在门外等候,自己缓步走上门前阶梯,推开半掩的木门进入屋内。屋子很大,仅窗前有一张木桌、一对木凳,靠后墙有一张竹案,墙角整齐摆放着花锄花铲,看起来更像农舍,却窗明几净,朴素中透着清雅。

屋内不见主人。狄公心想:自己鞍马劳顿、翻山越岭前来求见,却遭此冷遇,不免有些气恼。他叹息一声,在木凳上坐下,望向窗外——露台花架上姹紫嫣红,室内外一片寂静,只有一只蜜蜂在花丛中嗡嗡作响。置身于这恬静香馥的环境中,狄公的愁闷渐渐消散,一时的恼怒也烟消云散。他将手肘搁在木桌上,悠然环视四壁,见竹案上方挂着一幅单条,轻声念道:

**天龙升空成仙果,地蚓掘土亦长生。**

狄公寻思:这幅条幅寓意不凡,一时恐怕难解其中深意。条幅左下方有作者签名印章,但字迹太小,他坐的地方看不清楚。正欲近前细看,忽见后门门帘掀开,老者缓步走进屋来。

正是鹤衣隐士。此时他已摘去斗笠,换上褐袍,手中提着一把热气腾腾的铜壶。狄公忙起身作揖,鹤衣先生略一点头算是回礼,背朝窗户在另一张木凳上坐下。狄公踌躇片刻,告罪后重新坐下。

鹤衣先生已至耄耋之年,满头银发、满脸皱纹,却唇红齿白、器宇轩昂,一双眼睛矍铄有神。狄公诚惶诚恐,等着鹤衣先生开口。

鹤衣先生沏了香茶,放下铜壶,抬眼看向客人,开口道:“老朽隐居深山、孤陋寡闻,不问尘事、不懂礼仪,若有怠慢之处,还请海涵。”狄公听他说话口齿清楚、嗓音洪亮。

狄公忙道:“晚生是不速之客,多有打扰,还望先生包容。我……”

谁知“我”字刚出口,鹤衣先生便打断他:“哈哈!倪家的?如此,你是倪门宗亲!”

狄公急忙纠正:“晚生姓狄,我……”

鹤衣先生又插话道:“没错没错!自从那次我与老友倪公在他宅中叙旧话别,白驹过隙,转眼已十年有余,竟再未相见,想来他已去世八九年了。”

狄公心想:鹤衣先生毕竟年事已高,难免有些糊涂。不过他这般牵强附会,倒把话题引到了自己来访的目的上,不如将错就错,听其自然。

鹤衣先生将两茶盅倒满,又道:“昔年倪公与我在京师同窗同门,同学习同休息,情同手足,至今已七十年了。倪公从青年时便胸怀大略、腹有良谋,立志革除弊端、振兴百业,端正根本、清理源头……”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呷了口茶,连连点头。

狄公小心翼翼地问道:“倪公在兰坊居住了数年,必定是穷尽精力钻研学问,即便年老也仍有雄心壮志,在此地大有一番作为吧。对于这些,晚生很想聆听先生的见解。”

鹤衣先生似乎没听见,依旧小口品着香茶。狄公觉得十分尴尬,只好也将茶盅送到唇边。刚喝一口,就发现这茶的醇香浓郁是他有生以来从未品尝过的。几口下肚,顿时觉得神清气爽,浑身舒畅。正品茶时,鹤衣先生又开口了:“山中嶙峋怪石间有一眼甘泉,我从溪边取来泉水,昨日晚间把茶叶放在初放的菊花中,今早太阳初升、晨露未干、鲜花盛开时才取出。茶叶受花香熏染,又经甘露滋润,再用甘泉冲泡,自然独具奇香,别有风味。”

他稍作停顿,继续说道:“后来我们各自奔波,倪公出仕为官,我则浪迹江湖,遍游全国名山大川。倪公在官场中从七品县令升迁至州府刺史,后来又官拜黜陟使。他为官一生,心系百姓疾苦,疾恶如仇,一心除暴安良、惩恶扬善,为国家振兴、社稷安定可谓呕心沥血、鞠躬尽瘁。他一心施展抱负,却忽略了对不肖之子倪琦的家教,既没有规劝之言,更缺乏严厉批评,最终积少成多,倪琦彻底堕落,无可救药。”

“倪公对家中出了恶子如梦初醒时,恰逢丁虎国将军被贬来兰坊定居养老。不久,他上奏并亲自觐见皇上,放弃了高官厚禄,也来到兰坊,想以田园之乐安度晚年。这样,我们分别四十余年后又在此相遇。我们二人走过的道路不同,却最终抵达了相同的终点,只是所经之路一长一短、一曲一直。”

说到这里,鹤衣先生停了下来。狄公不理解这最后几句话的意思,正想询问,鹤衣先生又开口了:“就在他去世前不久,还曾与我详细商讨过此事。当时他写下一幅单条,至今我还挂在对面墙上。你起身看看那魏碑体,何等苍劲峭利,又何等秀润洒脱!”

狄公走近一看,才看清落款写着“宁馨簃倪寿乾敬书”八个小字。他终于明白,倪寿乾画轴内所藏的遗文确实是他人伪造的。虽然“倪寿乾”三字与赝文上的签名十分相似,但明眼人一看便知,两个签名绝非同一人所写。狄公慢慢捋着长须,轻轻点头,心中的许多疑团至此已经解开,庆幸这趟深山之行实在受益匪浅。

狄公重新坐下,开口道:“先生,倪公的书法固然炉火纯青、超群出众,而您的笔墨更是独占鳌头、盖世无双!您写在倪寿乾迷宫前门楼之上的铭文……”

鹤衣先生似乎没听他说话,打断道:“倪公志向远大、抱负不凡,生命不息、奋进不止。即便定居兰坊后,仍念念不忘惩凶扶善、昭雪冤屈,并为此精心筹划,有些深谋远略甚至要在他去世多年后才能见效。他为了清静,购置并重修了那座迷宫,可其实他整日操心劳神,心又怎能真正清静下来!”说罢连连摇头,又将茶盅斟满。

狄公问:“倪公在此可有许多高朋好友?”

鹤衣先生慢慢捻着长眉,轻轻一笑道:“倪公是儒门弟子,来兰坊后仍不忘研读四书五经,孜孜不倦。他曾赠我许多书籍,数量极多。我厨中灶下正缺引火的柴,他却雪中送炭,给我送来这上等的‘柴薪’。”

狄公心想,这位老先生对自己的问题避而不答也就罢了,竟还贬低儒家经典,心中很不是滋味,正想好好争辩,鹤衣先生又开口了:“孔子,你们奉若神明、视为圣人,其实他不过是个碌碌终生的人,从不知自己所为越多,所获越少;所求越大,所得越小。当然,孔子确实是个壮志凌云的人,倪寿乾也是这样的人。”

鹤衣先生停了停,突然指着狄公说:“还有你,也是这样的人!”

狄公闻言大惊,惶恐地站起来,小心说道:“晚生有一处不明,还请先生指点。”

鹤衣先生也站起来,说:“一处不明?有其一必有其二。如今你好比渔人上山、樵夫下海,怎么能打到鱼、砍到柴呢?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望你脚踏实地,好自为之,切忌舍近求远,不要再做缘木求鱼、治丝益棼的蠢事,也许有朝一日你能找到打开成功之门的钥匙。失陪了!”

狄公正想行稽首大礼辞谢,鹤衣先生却已转身向后门走去。

狄公等主人离开后,从前门走出,来到花园门口,见洪参军还靠着门熟睡,便将他唤醒。

洪参军睡眼朦胧,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笑道:“这一觉睡得好香,还做了个好梦,梦见了青梅竹马的童年。那些往事我早已忘记,不知怎么竟在梦中出现了!”

狄公说:“此地奇事颇多,我们回去吧!”

二人默默按原路返回,不一会儿又来到青龙岭上。洪参军问:“老爷在草堂待了许久,那隐士可曾与您互通信息,指点迷津?”

狄公微微点头,答道:“经他指点,我已知倪寿乾画轴中的遗文确是他人伪造,也知他辞官确实事出有因,丁虎国丧命的全案曲折我也已清楚。”

洪参军本想追问详情,见狄公脸色阴沉,便把话咽了回去。

稍作休息后,二人下山上马回城。

回到县衙内衙,马荣将他与乔泰擒拿番胡头领的全过程讲述一遍,说二人假戏真做、配合默契,捕人之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又细细讲了他与乌尔金的对话,只是略去了偶遇吐尔贝一事——他知道狄公对这类事情毫无兴趣。

狄公专心听完,愁容顿消,连声赞道:“好!好!蛇无头不行,如今乌尔金已被关进监狱,料想胡兵不敢轻举妄动,我们已胜券在握。”

马荣又禀报:“陶甘已将倪琦邀至县衙,此刻正与他在花厅中品茶闲聊。”

狄公闻言大喜,对洪亮说:“洪参军,你即刻去花厅面见倪琦,就说我因有急务在身,一时脱不开身,请他在衙中稍候,我一有空就去见他。”

洪参军领命正要出门,狄公问道:“洪参军,日前让你打探李夫人的下落,可有消息?”

“老爷,我寻思方缉捕在此地土生土长,耳目更灵通,打探李夫人下落,我比不上他,故把这差事又交给了他。”

狄公点点头,又问马荣:“丁氏夫妇的尸身检验结果如何?”

“回禀老爷,据仵作称,那对老夫妇均是衰老而死。”

狄公起身更衣,加冠束带,穿戴整齐,突然问马荣:“听说你自幼拜名师学习拳棒,十年前就有九级角抵大师的称号,不知是否属实?”

马荣听了眉飞色舞,毫不谦虚地说:“老爷,确有此事。”

“你初学之时,对恩师有何评价?”

马荣皱眉回想一阵,答道:“恩师手段高强,称雄武林,对我恩重如山,我对他钦佩不已。他教学从难从严、谆谆教诲,我也不畏艰辛、用心学习。不过,当他与我比试时,挡我杀招不费吹灰之力,破我防御易如反掌,我在敬佩之余,却常因他总胜我一筹而心生不甘。”

狄公淡淡一笑道:“好一对恩师贤徒!今日下午,我在南郊万寿山中遇见一人,此人让我尝尽酸甜苦辣,令我感慨不已,却又不敢对自己明说,现在我心中的话竟被你说了出来!”

狄公这几句话,马荣自然不明白其中深意,但他对这番夸奖深感荣幸,朗声一笑,掀开了通向公堂的帷帘。狄公迈步走出内衙,进入大堂。

第四部 迷宫案 第二十章

三通鼓响,晚堂开审。兰坊百姓不知道要审理重要案件,只以为是钱粮赋税之类的例行公事,所以只有几十个人前来看审。

狄公在公案后坐定,命令方正守在大堂入口。他猛地一拍惊堂木,高声道:“今日堂上审讯要犯,事关国家安危,本县严令:退堂前任何人不得离开大堂!”

堂下众人惊疑不定,顿时一片哗然。狄公喝令“肃静”,从签筒里抽出一根火签,命班头提案犯上堂。

两名堂役从大牢提出乌尔金,扶他来到大堂,按住他一条完好的腿,让他跪在案前。

狄公喝道:“堂下案犯,报上姓名、身份,从实招来!”

乌尔金昂起头,眼中怒火燃烧:“我乃河西乌尔金郡王!只恨遭你暗算,功败垂成。如今被擒,要杀便杀,何必多问!”

“乌尔金,你一个小小番酋也敢称王?本县暂且不问这个。但你要知道:我大唐皇帝恩威浩荡,封你主为王侯,你主也曾歃血为盟,永结唐室。如今你却恩将仇报,背盟谋反,图谋攻城掠地、杀人越货,犯下弥天大罪!我大唐立国以来,对叛逆者一律严惩。你若想少受折磨,就如实招供阴谋,说出兰坊内奸的姓名!这种军机大事,你一人如何能成?必定有汉家叛贼与你勾结,里应外合!”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想让我出卖朋友,休想!”

班头举鞭要打,狄公制止道:“乌尔金休要顽抗!大堂之上刑罚无情,你右腿已断,若再嘴硬,左腿也难保!”

乌尔金仍不招供。

狄公猛拍惊堂木:“左右,用刑!”

话音未落,两名堂役将乌尔金掀翻,踩住他的手,另一名堂役搬来一张两尺高的长凳。班头将乌尔金的左腿绑在凳上,抬头等狄公示意。狄公点头,一名粗壮堂役手起棍落,正砸在乌尔金膝盖上,疼得他惨叫一声。

狄公吩咐:“莫急,一棍一棍慢慢打!”

堂役在他小腿、大腿各打两棍,乌尔金边哭边骂。打到第六棍时,他狂叫起来。堂役再次举棍,眼看左腿就要被打断,狄公抬手制止。

“乌尔金,用刑只是例行公事。其实你的同党早已悔悟,向县衙告发了你——不然本县怎会擒住你?本县只想从你口中验证他的供词是否属实。”

乌尔金闻言,猛地从堂役脚下抽出一只手,指着狄公骂道:“狗官!我乌尔金只上你一次当,岂会再信你花言巧语!”

狄公冷冷道:“你的同谋比你聪明十倍,他本就与你各怀心思,岂能与你共患难?他假意助你,不过是想借你人头换乌纱帽。如今他报官有功,本县已奏请上司给他封官加禄。你这等愚钝之辈被人耍弄还蒙在鼓里,竟还为他受刑,岂不可怜?”他又对马荣说:“乌尔金不见棺材不掉泪,去把他的同党带来!”

倪琦一见乌尔金倒在地上,心知大事不妙,脸色煞白,转身想溜,被马荣像铁钳一样抓住。

乌尔金见到倪琦,不得不信,指着他骂道:“好个叛贼!我何曾亏待你,你却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落井下石!你这忘恩负义的狼心狗肺之徒,今生不得好死!”

倪琦强作镇定:“老爷,此人疯言疯语,休信他胡扯!”

狄公不理会他,问乌尔金:“倪琦宅中还有哪些同党?”

乌尔金供出两个胡人名字,是倪琦聘来的武术教习。他又说:“城中还有不少同党,事到如今也顾不上了。倪琦或许是为了官职骗我,但其他人都是为了银子投靠我。”他随即供出三名店主和四名军卒的姓名。

陶甘早已将这九名从犯的名字单独记录,交给狄公。狄公把乔泰唤到身边,低声吩咐:“你拿我的令箭和名单,先去钱宅拿下那四名军卒,再带凌刚和二十名军士去倪宅抓那两名番胡教习,接着捉拿三名店主,最后去北寮拘捕猎户和另外两名奸党。”

乔泰领命而去。

狄公又对乌尔金说:“本县秉公断案。倪琦作乱是为不忠,辱没父亲是为不孝,唆使你犯罪是为不仁,反咬你一口是为不义。这样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只因告你有功就可能飞黄腾达,并非本县本意。但若无其他罪证,也只能如此。你若不想看他逍遥法外,就把潘县令遇害的事供清楚。”

乌尔金眼中凶光一闪:“此仇不报非君子!我说!四年前,倪琦给我十两纹银,让我去县衙谎报,说他当夜亥时在界河一处浅滩与你主的心腹使臣密会,图谋不轨。潘县令不知是计,又因初到兰坊,衙役短缺,匆忙带两名随从跟我去捉拿。刚出城门,我趁他们不备,双刀先杀了随从,潘县令孤身难敌,被我砍翻,尸身拖到了河边。”

乌尔金说完,朝倪琦啐了一口:“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现在去请功吧!”

狄公命书办高声宣读乌尔金的供词,他确认无误后画了押。

“乌尔金,你是异族首领,本县不便直接治罪,将你速押长安,听候朝廷发落。”

堂役用担架将乌尔金抬回大牢。

狄公下令:“带案犯倪琦跪堂前听审!”

倪琦跪在大堂青石板上。狄公沉声道:“倪琦,你勾结番胡谋反,按大唐律法,或判磔刑,或判凌迟。但你亡父是朝廷功臣,本县可替你求情,或许上司会开恩留你全尸。劝你速速招供所有罪行。”

倪琦低头不语,狄公也不催逼,命班头和堂役耐心等候。最终倪琦抬头长叹:“自古不成功便成仁,我招!除了两名番胡教习,家中再无同党。我本打算最后时刻才向家丁透露接管城池的计划:那四名军卒被我收买,明晚午夜会在钱宅最高望楼点燃烟火——他们只知道这是让泼皮在城中闹事、打劫两家金店的信号,却不知这实为界河西岸胡兵渡河攻城的信号。届时乌尔金等内应会打开水门……”

狄公打断他的话,说道:“这个供词先到这里,明天升堂时再详细招来。现在,本县还有一件事必须问清楚,你亡父在画轴夹层中留下的遗言,如今怎么不见了?”

倪琦憔悴的脸上又添了几分惊愕,回答说:“因为原遗嘱写明家产由我兄弟二人平分,所以我把它毁掉了,又将一份伪造的遗嘱插入边框夹层里。这样一来,我自然就成了亡父全部遗产的唯一合法继承人。我想干一番大事,手下就要有人,光有家丁远远不够,还需要借助胡人的军力,而没有大笔银钱是绝对不行的。”

狄公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所有的肮脏勾当都在本县的掌握之中。左右,把案犯押往大牢!”

狄公退堂回到内衙,刚坐下,乔泰进来禀报,说案犯全部抓获,无一漏网。在北寮,猎户负隅顽抗,费了些功夫,最后被凌刚生擒。

狄公说:“这样很好,不过我们必须把乌尔金等六名番胡案犯火速押解到京师。命令凌刚挑选十名精细的军汉担任解差,明天一早领取公文,打点行装起程。如果驿马精壮,一路顺利,七天内可以抵达长安。三名店主及四名军卒就在本地审讯治罪。”

四名亲随干办围成半圆,坐在狄公的公案前。狄公微微一笑,说道:“有道是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如今首恶已经一网打尽,胡兵不战自乱,必定不敢轻举妄动。”

乔泰连连点头,说道:“番兵胡勇能骑善射,如果在旷野交战,他们的威力确实不可低估,但攻打固若金汤的城池,他们就显得能力不足了。明晚钱宅望楼上见不到信号,他们绝对不敢贸然进兵!”

狄公说:“乔泰,自古有备无患,我们还是做些防备为好。这件事一并交给你了。”他又对四位助手笑道:“连日来,诸位谁也没有抱怨自己闲得无聊,我耳根自然也就清静了许多。”

洪参军也笑道:“记得我们来到兰坊的那天,老爷就预言我们在这里会碰到一些有趣的偏题、怪题,正好可以大显身手,大干一场,如今这话果然应验了。”

狄公屈指一算,说道:“我们到这里才七天时间,实在令人难以相信。近几天来,我最大的心病就是不知道钱牟的幕后之人是谁。我深知,这个隐患一天不除,兰坊就一天不得太平。这就如同盲人骑瞎马,把火放在柴堆下,什么祸端都可能发生。”

陶甘问:“老爷如何知道倪琦就是那个人?我可没看出一丝痕迹。”

“不管案犯是谁,第一,他必须通晓国事;第二,他必须居住在钱宅附近,我们可以依此顺藤摸瓜。起初,我怀疑过吴峰,心想这个人有胆有识,如果冒险作恶,实在不足为怪。况且他是将门之子,见多识广,对国事军机多有了解,想在暗中操纵钱牟并非难事。”

洪参军插话说:“还有一条,吴峰偏好番胡画艺,看来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狄公说:“这话很对。但吴峰来兰坊的时间并不长,他的住处又离钱宅很远。如果他经常乔装进出酒店,店主怎么可能全然不知?另外,从马荣与猎户的一番谈话中得知,吴峰被捕一事并没有在反贼中引起惊慌,他们仍然一如既往地准备接应胡兵攻城。由此可知,吴峰不是钱牟的幕后之人。”

狄公又面对乔泰说道:“我正一筹莫展的时候,你一句话让我心中顿时豁然开朗。”

乔泰听了感到愕然,正不知如何理解时,狄公又说:“你说我们假造巡边官军产生了两个结果,这句话给了我莫大的启迪。倪琦崇尚武力的举动,既可以解释为居安思危,时刻准备着,以防胡兵侵犯的意外;也可以看成是他正在厉兵秣马,准备引狼入室,偷袭这座城池!一旦心中起了怀疑,越看倪琦越像那个幕后人物。第一,倪琦生于名门望族,自然通晓国事;第二,倪家与钱家相距不到半里地,钱牟在门首升起黑色旗帜,倪琦立刻就能看见。我曾自问,倪琦既然害怕胡兵掳掠,本应居住在东城门附近的倪家旧宅,一有风吹草动就可以出城进山躲避,但他却离开这个安全的地方,偏偏选择城西南角离水门很近的危险地带购置宅邸,这是为什么?倪琦把钱宅的两名斗剑高手弄到自己门下,对此钱牟虽然不愿意,但后来也就听之任之了,这又是为什么?答案只有一个:倪琦与钱牟原本就是一丘之貉。夺取兰坊并在这个边鄙之地建立独立王国,与朝廷分庭抗礼,这个歹意正是出自倪琦。”

“其实,这个答案钱牟本人早已告诉我了!”

洪参军与马荣不约而同地问:“老爷,钱牟什么时候这么说过?我们怎么不知道?”

狄公看着面前的四名助手,粲然一笑,说道:“钱牟断气之前,我们都以为他要说‘你……’,只是因为一口气上不来,一句话只说了一个‘你’字就一命呜呼了。其实我早该明白,一个濒死的人,说出一个字都很难,怎么会说长话?他只不过是想说出一个人的名字,一个杀害潘县令凶手的名字,从而回答我的问话。而这个名字就是倪琦,只是‘琦’字还没说出口他就咽气了。”

陶甘用拳头敲打着大腿,连连点头。

狄公又说:“今天我进山拜见鹤衣先生,话没说三句,他却把‘你’误听为‘倪’,我心中一亮,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钱牟在狱中病死之前,口中吐出的一个字是‘倪’而不是‘你’!其实,老隐士未必真的听错了,回顾他与我的一番谈话,虽然很多话不着边际、故弄玄虚,有的地方甚至胡乱批评,但我想来,他每句话恐怕都有所指,意味深长。”

狄公慢慢捋着漂亮的胡须,一时沉默不语。又抬头扫视面前的四名亲随干办,说道:“明天升堂,我就给倪琦谋反案结案,潘县令的命案也会随之了结。除此之外,丁虎国的命案也可以审理完毕。”

狄公的最后一句话让四名助手再次瞪大眼睛,忍不住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

狄公说:“丁虎国在书斋丧命的奇案,我已经知道底细了,寻找作案人的线索就在作案现场。”

洪参军说:“这么说,案犯到头来还是吴峰!”

狄公说:“明天升堂审理这个案子,你们自然会明白丁虎国是怎么死的,又死于谁手。”他喝了口茶又说:“今天我们收获很大,但还有两个难题没有答案,一是白兰仍然下落不明,二是倪寿乾画轴的谜团还没解开。第一件事实在紧急,刻不容缓;第二件虽然不是十万火急,也应该全力以赴,不能懈怠。要知道,倪琦犯了谋反的死罪,按照法律,官府会没收他的一切家产。如果我们无法证实倪夫人母子有权继承倪公留下的一半遗产,这对孤儿寡母就会一辈子缺衣少食,受尽苦难。可惜倪琦已经把倪公藏在画轴里的遗文毁掉了,这样一来,证据也就没有了。即使倪琦在公堂上供出实情,也无法改变倪寿乾临终前在病榻上留下的口头遗言:画轴归倪夫人母子,其余家产归倪琦。上级官府,尤其是长安的户部,一定会根据这个口头遗言把倪琦的所有家产没收充公。这样的话,除非我们解开画轴的谜团,否则倪夫人母子只能落得两手空空。”

陶甘点点头,问道:“一开始我们只知道倪琦牵涉到一宗遗产纠纷,却不知道他阴谋造反,而老爷从一开始就对倪家的这个案子很感兴趣,是什么原因呢?”

狄公笑道:“说来话长,你既然问了,就跟你们说说。我对黜陟大使倪寿乾一直心生向往,记得当年我还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就把他审理刑案的案例一一精心抄录下来,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令。我苦苦研究各种案例,一心学习他勘察案件的方法。后来又仔细阅读他给圣上的奏章,只见他的文章能抓住关键,气势磅礴,文笔矫健奔放,流畅自然。我百读不厌,爱不释手,不仅为文章里的妙语连珠拍案叫绝,更被倪公的一片赤诚和满腔激情深深感动。从那以后,我就把他当作终身的榜样,一直梦想着有一天能拜见他,亲耳聆听他的教诲,来了却一生的心愿。但那时他已经官至黜陟使,而我只不过是在坎坷仕途上挣扎的一个无名小卒,怎么能如愿以偿呢!不久,我心目中的这位英雄突然辞官退休,我感到很惊讶,从此心里就起了疑团,百思不得其解。

“我来兰坊后,在档案里看到倪家的这宗案子,心想仔细研究一下倪家的这场纷争,对我这个一直把倪公当作偶像的人来说,能起到如同听见他的声音、看见他本人的作用。还有一层原因,他那奇怪的遗嘱就好像是从坟墓里向我发出了挑战……”

狄公稍作停顿,双眼直盯着对面墙上的画轴,用手指着说:“就算有千难万难,我也要解开画轴的谜团!自从倪琦招供以来,倪寿乾的遗嘱已经超出了向我挑战的范围。我深深感到,务必让倪寿乾的遗孀幼子得到应得的财产,这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特别是我不久就要把他的长子处死,对此我就更加责无旁贷了。”

狄公站起来,走到画轴前,四名亲随干办也一一离座,再次聚精会神地细看那幅神秘的画作。

狄公双手背在身后,慢慢地说:“虚空楼阁!当年,倪寿乾发现他的长子虽然和他一样有将相之才,却品行不好,心术不正,该是多么震惊!多么失望!这幅画我已经反复看了很多遍,每一笔都在我心里记得清清楚楚。本希望能从倪公东城门外的别院里获得一些线索,却……”

狄公突然停住话头,俯身向前,从下到上又把整幅画仔细看了一遍,然后慢慢直起身子,扭头悠然地捋着长须,两眼光芒四射,对四名亲随干办微微一笑,说道:“有了!明天,画轴的谜团就可以解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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