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够了就走吧。”宇文拓突然开口,声音像块冻硬的饼子,“真正的麻烦在下面。”
他指着岩台边缘,那儿垂着几根比胳膊还粗的麻绳,直溜溜通向浓雾深处。李琰爬过去一看,只觉寒气扑面而来,底下隐约传来哗哗的水声,混着礁石撞击的闷响,像是有无数条巨蟒在水里翻滚。麻绳上结着厚霜,用手一摸,硬得像铁棍子。
“暗河入口在下面三十丈。”宇文拓蹲下来,用撑杆敲了敲岩壁,“绳子直通浅滩,但水里全是冰棱子,跟刀子似的。去年有个猎户掉进去,捞上来时身上没块囫囵肉。”
李琰盯着绳子,只觉嗓子眼发苦。刚才爬这二十丈已经要了他半条命,下面那三十丈……他忽然想起婉儿临产前那晚,他守在产房外,也是这种明知前路凶险却无路可退的感觉。
“爷爷先下去探路。”宇文霜忽然开口,把腰间的绳子解下来,“我护着贵人,您在下面接应。”
宇文拓深深看了孙女一眼,没说话。他把撑杆往背上一捆,抓住绳子就往后倒,那动作干脆利落,像片树叶似的飘进了浓雾。李琰听见他的声音从下方传来,混着水声显得瓮声瓮气:“下来时腿绷直!别让绳子缠住脚!”
“该咱们了。”宇文霜把另一根绳子塞到李琰手里,小姑娘的眼睛在火光下亮晶晶的,“贵人,您怕吗?”
李琰想起今早出门时,皇子攥着他的手指不肯撒手,那小肉手暖呼呼的,像团刚蒸好的糯米糕。他握紧绳子,指甲再次掐进掌心:“不怕。等过了这关,朕带你去看长安城的灯市。”
宇文霜笑了,露出颗小虎牙:“好啊,我要吃蜜饯果子,还要看走马灯!”她说着抓住绳子,像只小猴子似的荡了出去,“贵人跟上!数到三就松手!一、二、三——”
失重感瞬间袭来,李琰只觉心脏猛地窜到了嗓子眼。绳子在掌心飞速滑过,冻霜刮得皮肤生疼,他咬牙数着数:十、十一、十二……突然,脚下溅起水花,冰冷的河水灌进靴子里,他这才发现已经到了浅滩。
“快解开绳子!”宇文拓的声音从左边传来,李琰抬头,只见老人举着个火把,站在块露出水面的礁石上,“水流太急,绳子会把人拽下去!”
李琰手忙脚乱地解着腰间的死结,宇文霜已经先他一步解开,正抓着绳子往礁石那儿漂。突然,一股急流卷过来,小姑娘的身子猛地被拽向左侧,那儿有堆锯齿状的冰棱在水里若隐若现!
“霜丫头!”宇文拓大喊一声,撑杆猛地戳进水里,钩子勾住宇文霜的腰带,硬是把她拽向礁石。李琰这才看清,暗河的水呈青黑色,里面漂着碎冰和枯枝,流速快得惊人,刚才要是晚解一会儿绳子,怕是已经被卷进漩涡了。
“跟着火把走!”宇文拓站在礁石上,用撑杆指着前方,“那儿有块突出的石头,能歇脚!”
李琰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松开了绳子。冰冷的河水立刻裹住他的双腿,像无数只冰凉的手在扯他的裤腿。他拼命划水,朝着火把的方向游去,却感觉有什么东西擦过脚踝——低头一看,水下隐约有几条黑影在游动,凑近了才发现,是结着冰的树枝,在水里晃悠着,像极了张牙舞爪的鬼手。
“快!抓住我的手!”宇文霜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礁石上,伸手拽住他的胳膊。李琰借着她的力道爬上去,这才发现浑身都湿透了,衣服冻得硬邦邦,贴在身上像块冰铠甲。
“还有最后一段。”宇文拓指着前方,那儿的水流更急了,火把照过去,能看见无数冰棱在水里立着,像片白色的森林,“过了这片冰棱阵,就是出口。陛下,您受得了吗?”
李琰抬头望去,透过冰棱的缝隙,隐约能看见上方有块圆形的光斑——那是天光。他想起婉儿说过,每到正月十五,太液池的冰面上会亮起千盏莲花灯,远远看去,就像天上的星星掉进了水里。
“走。”他站起身,脚踝被冰棱划开的伤口还在渗血,却感觉不到疼了,“越快越好。”
宇文拓点点头,把火把插在礁石上,解下腰间的牛皮绳:“咱们三个拴在一起,我在前头开路,霜丫头断后。陛下,您紧跟着我,千万别松开手。”
绳子刚系好,又一道狂风从裂缝里灌进来,吹得冰棱哗哗作响。李琰攥紧宇文拓的手腕,只觉老人的皮肤糙得像树皮,却异常温热。水流猛地加急,他脚下一滑,整个人踉跄着撞进冰棱阵,肩膀立刻被划开道口子。
“低头!”宇文拓大喊一声,撑杆横扫出去,打断两根冰棱。李琰猫着腰,跟着他在冰棱间穿梭,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刃上跳舞。宇文霜在身后忽然惊呼,他回头一看,只见小姑娘的衣袖被冰棱勾住,正在水里打转,眼看就要被水流卷走!
“抓住!”李琰想也没想,伸手拽住她的腰带,却感觉一股巨力猛地扯向右侧——是个漩涡!他的脚被水草缠住,怎么也拔不出来,宇文拓见状,撑杆钩子猛地勾住他的腰带,三人顿时在水里扭成了一团。
“屏住气!”宇文拓大喊,紧接着一股激流涌来,将他们猛地往下一拽。李琰只觉耳朵剧痛,鼻腔里灌进冰水,窒息感铺天盖地袭来。恍惚间,他看见宇文霜的眼睛在水里睁得大大的,像是两盏快要熄灭的灯,而宇文拓的撑杆还死死攥在手里,钩子朝上,像面永不倒下的旗帜。
就在他以为要葬身在这暗河里时,忽然感觉身体一轻,水流的力道变了——是出口!李琰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宇文拓的肩膀,三人顺着水流猛地冲出暗河,摔在一片松软的沙地上。
“陛下!陛下!”宇文霜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李琰费力地睁开眼,看见头顶的星空——他们,居然真的闯过了鹰愁涧!
宇文拓躺在旁边,撑杆还攥在手里,老人的嘴角挂着血丝,却咧开嘴笑了:“恭喜陛下,过了鬼门关了。”
李琰想说话,却咳出一口冰水。他望着天上的北斗七星,想起临出发前,钦天监说“荧惑守心,主大凶”,如今看来,再凶的天象,也挡不住人要活着的念头。
“歇够了就走吧。”宇文拓挣扎着站起身,伸手扶起李琰,“前面十里就是驿站,咱们换匹马,天亮前能到陈仓。”
李琰点点头,任由宇文霜扶着他往前走。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给雪地镀了层银边。他忽然想起婉儿常说的话:“凡走过必留下痕迹,凡发生必留下影响。”此刻他踩在雪地上的每一步,都是从鬼门关抢回来的路,将来回到长安,定要让这山河,比从前更安稳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