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折·天机现
辰时三刻,芒种正候。晨雾退去的稻田如浸在金箔里,洛神花垂着血珠般的露珠,在稻穗间明明灭灭,像谁揉碎了朝霞撒在人间。阿野靠在田埂上,看宓罗用指尖为最后一朵洛神花点蕊,她的动作极轻,仿佛在触碰易碎的梦,而袖口焦黑处的锁神咒纹路,此刻正随着她的呼吸明灭,如困在深海里的星光。
忽然,天际划过一道极细的金芒,像仙人用指尖在天幕上划出的伤口。阿野以为是流星,却见那金芒骤然膨胀,化作玉简模样坠向稻田,落地时爆出清脆的碎裂声,惊飞了停在花上的豆娘。宓罗浑身剧震,手中花蕊“啪”地断成两截,花粉洒在她素白裙裾上,竟像极了玉简碎片上的血字。
“宓罗!”阿野抢在她之前扑向碎片,却在触到玉简的瞬间,指尖传来灼痛感——那不是凡铁,而是用神庭金砖磨成的罚令。碎片上的血字尚未完全显形,却已透出森冷的威压,“凡神交契,逆乱阴阳”八字如利剑悬顶,最后四字“永镇寒潭”还在滴血,每一滴都砸在泥地里,绽出细小的冰晶。
“这是……青帝的‘断缘玉简’。”宓罗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的,指尖抚过“永镇寒潭”四字,冰晶竟顺着她指尖爬上碎片边缘,“三日前我在焚仙台受刑时,便听见神官们议论……原来他们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就等洛神花结蕊。”她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碎冰相撞的脆响,“瞧,连花开的时辰都算准了,多精密的局。”
阿野攥紧碎片,锋利的边缘割破掌心,血珠滴在“逆乱阴阳”四字上,竟将字迹晕染成暗红。他想起去年秋分,宓罗被雷劫劈中时,也是这样的血珠,滴在他刚收割的稻堆上,烧出永不褪色的花印。“他们凭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就凭我们护佑了这片土地?就凭你用仙血换凡人的收成?”
宓罗伸手替他拂去眉梢的花粉,指腹擦过他眼角细纹——那是连日守夜熬出来的痕迹。“神庭要的是秩序,是仙凡永不相交的界限。”她的目光越过他,望向远处隐约可见的仙山,“而我们偏要在这界限上凿个洞,让神光漏进泥里,让凡血染上仙纹……这才是最触怒他们的。”
远处山神庙的铜铃突然响得急骤,像是被狂风扯着打转。阿野顺着宓罗的目光望去,看见仙山方向腾起紫霞,那是神庭开启“归墟之门”的征兆。他忽然想起宓罗发间的稻穗,那是今早从她头上取下的,穗尖还沾着她的血,此刻正躺在他竹笠里,谷粒饱满得像是要撑破外壳。
“去年的雷劫,是因为你私授我咒术?”阿野轻声问,伸手替她拨开发间碎发,露出耳后新生的白发,“还有这锁神咒,每用一次神力就加深一分……你早就知道会有今天,对吗?”宓罗闭眼点头,睫毛上的露珠跌进他掌心的伤口,与血混在一起,竟开出朵极小的洛神花虚影。
“青帝给了我三载期限,从你救起我的那天算起。”她睁开眼,眼底映着整片稻田的金黄,“他说,若我能在三载内让洛神花在芒种结蕊,便允我留在人间。”她指尖划过阿野腕间淡去的金纹,“可我忘了,神庭的允诺从来带着尖刺——花开之时,便是算总账之日。”
阿野忽然想起藏在怀里的洛神花蕊,那是卯时他偷偷摘下的,此刻还带着体温。传说中此花能暂留春光,或许也能暂留人心。他摸出花蕊,正要递给宓罗,却见她袖口的焦黑布料下,露出一角银色鳞片——那不是灼伤,而是某种仙兽的鳞甲,像是被强行剥落后留下的伤痕。
“你的袖口……”他话未说完,宓罗已用指尖按住他唇瓣。远处紫霞更盛,归墟之门的轮廓已清晰可见,门扉上的“仙凡永隔”四字闪着冷光。她从发间取下那支稻穗,轻轻插在阿野的竹笠上:“稻穗垂头,方知丰足。你瞧,今年的稻粒比往年都饱满,这是你用血汗换的收成。”
阿野握住她的手,触到她掌心因画咒而磨出的茧:“我要跟你去归墟。”他说得极轻,却像在给土地下种般郑重,“你说过凡人若心诚可感天地,我就捧着这满田的收成去叩门,让他们看看,我们的诚,比金砖还硬,比仙露还真。”
宓罗摇头,却看见他眼中燃着的火,比焚夜火更烈,比洛神花更艳。她忽然想起初见时,他在溪边举着镰刀冲她笑,说“别怕,我护着你”,那时她以为凡人的誓言不过是溪水泡软的草绳,如今才知,是捆住神庭的铁索。
“归墟路远,尽是冰雪。”她轻声说,替他整了整竹笠,“可若你要来……”她顿了顿,从袖口取出半片银鳞,塞进他掌心,“就带着这东西。当年我为救受伤的赤鳞鱼,偷了神官的护心甲,这是鳞片碎片,能辟开归墟的阴风。”
阿野攥紧鳞片,触感冰凉如宓罗昨夜的泪。天际传来沉闷的钟响,归墟之门缓缓开启,门后涌出的寒气瞬间将稻田边缘的露珠冻成冰晶。宓罗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像晨雾般即将散去,她指尖最后一次抚过阿野腕间红绳的残影,忽然轻笑:“瞧,连分别都算准了芒种正候,多准时的天威。”
“等我。”阿野抓住她逐渐虚化的手腕,看见她眼中倒映的自己,鬓角银丝在晨光里闪着光,“下一个芒种,我会带着满车的洛神花,敲开你的寒潭。”宓罗点头,发间稻穗忽然散成金粉,纷纷扬扬落在他肩头,像场不会融化的雪。
当归墟之门的金光笼罩住宓罗时,阿野听见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别忘了,用凡人的炊烟煮一壶洛神花羹,那是青帝也没尝过的甜。”话音未落,她已化作万千流萤,扑向天际的紫霞,唯有那支稻穗的金粉,永远留在了他的竹笠上,成为照进归墟的第一缕人间烟火。
稻田里,洛神花在寒风中轻轻摇曳,每朵花上的血珠都映着阿野的倒影,像是千万个他,在天地间倔强地生长。他摸出怀里的花蕊,放在唇边轻吻,忽然听见泥土深处传来宓罗的叹息,混着稻根吸水的声响,那是他们未说完的情话,正在黑暗里结出最坚韧的籽。
辰时将尽,阿野站起身,竹笠上的金粉簌簌落在肩头。他望向归墟方向,紫霞已散,唯有天际残留的一线金芒,像宓罗临走时勾出的笑弧。远处村落的孩童们跑过田埂,手里举着用洛神花瓣编的花环,不知谁喊了句“阿野哥,芒种安”,声音清亮如溪泉。
他低头看着掌心的银鳞与花蕊,忽然笑了。这天地虽大,却大不过凡人一念;这神庭虽威,却威不过真心成劫。待他收完这季早稻,便要背着满袋的星光与血泪,去那寒潭深处,讨回属于他的春天。
而此刻,芒种正候的阳光里,洛神花轻轻抖落血珠,在焦黑的田埂上,种出一片永不褪色的殷红,那是凡人与花神,用逆命的骨血,在天机现处,写下的最荒唐却最动人的批注。
第七折·留春计
巳时,云开雾散,阳光如蜜般淌过稻田。阿野蹲下身,指尖抚过洛神花的花瓣,触感如宓罗临别时的叹息般轻柔。花朵垂首,血珠已在晨光中凝成琥珀色的晶体,内里隐约映出归墟之门的轮廓,像是宓罗留给他的指路星。他想起她最后说的“留春客”,忽然将藏在怀里的花蕊轻轻别进衣襟,花蕊触到心口的瞬间,竟有温热的脉动传来,如她指尖的温度。
“别犯傻。”宓罗的虚影在花影中若隐若现,声音带着归墟寒气的清冽,“归墟路尽是噬心风,凡人肉身——”“你的血能在我体内种出神纹,我的心就能在冰里开出花。”阿野打断她,解下腕间早已褪色的红绳,绳结里还粘着半片洛神花瓣的碎屑,他将红绳轻轻系在宓罗发间,看它与她新生的白发缠成同心结,“这是你送我的定情物,如今换我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