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日头还带着灼人的余威,把三乡镇国营榨油厂的屋顶晒得发烫。车间里榨油机“轰隆轰隆”的轰鸣声没日没夜地转着,油香混着炒熟的花生仁味、菜籽味,还有豆渣饼的腥气,在厂区里缠缠绕绕,黏在人的衣服上、头发上,怎么也散不去。
黄显彬蜷在行政科那间朝南的办公室里,把躺椅拉开,半躺着盖着被子,脑袋歪在冰凉的木桌沿上。桌上还放着昨天剩下的半个凉馒头,他却睡得沉,嘴角挂着一丝口水,衬衫领口被汗浸得发黄,胸口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窗外的风吹得聒噪,榨油机的响声像是背景音,反倒让这办公室里的小憩多了几分安稳——至少在阿亮闯进来之前是这样。
“彬、彬哥!不好了!出大事了!”
阿亮的声音裹着一身热气撞进来,人还没进门,汗味先飘了过来。他跑得急,帆布鞋底在水泥地上蹭出“吱呀”一声,手里的搪瓷缸子晃得水花四溅。他冲到黄显彬跟前,伸手就去推黄显彬的胳膊,语气里满是慌神:“彬哥,你快醒醒!厂长、厂长他快气炸了!刚才在他办公室摔了搪瓷杯,碎片溅得满地都是,还问你去哪了,说要找你算账呢!”
黄显彬被推得一激灵,猛地睁开眼,眼神还有些发懵。他抬手抹了把嘴角的口水,皱着眉瞪阿亮:“嚷嚷什么?吓我一跳!我爸又发什么疯?昨天不还好好的,跟供销社的张主任喝酒喝到半夜吗?”
“不是昨天那事!”阿亮急得直跺脚,把搪瓷缸子往桌上一放,“是、是古乡村那边的事!彬哥你忘了?前几天你不是让收发室的老周,把古乡村拉来的花生和菜籽都给退了吗?就因为……就因为古乡村的那个姑娘嫁人了,你气不过……”
阿亮说到这儿,声音不由自主地放低了些。他知道黄显彬的脾气,顺毛摸还行,要是戳到他的痛处,指不定要挨骂。
果然,黄显彬的脸沉了沉:“我退个货怎么了?他们村的花生里掺了多少土块?菜籽也潮乎乎的,榨出来的油能合格?我这是为厂里负责,怎么到他嘴里就成了我的错?”
“不是厂长说你退货错了,是、是这事传到镇领导耳朵里了!”阿亮赶紧补充,语速快得像倒豆子,“刚才厂长跟镇里的王秘书打电话,王秘书在电话里问了这事,还说古乡村现在把榨油当副业了,找了个二手榨油机,弄了个小榨油坊,现在附近东风公社、向阳公社的人,都不拉花生菜籽来咱们厂了,全往古乡村送!厂长挂了电话就发火,说你这事办得糊涂,断了厂里的生意!”
黄显彬这才坐直了身子,手指在桌沿上轻轻敲着。他本来还带着刚睡醒的烦躁,听完阿亮的话,反倒慢慢平静下来,眼神里闪过一丝不以为然。他伸了个懒腰,把衬衫的扣子扣上两颗,慢悠悠地说:“没事!你不用跟着了,我自己过去一趟。多大点事,还值得他发这么大的火?”
阿亮还想再说点什么,比如厂长刚才骂得有多凶,比如车间里的老工人们都在议论,说再这样下去厂里要减产了,但看着黄显彬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黄显彬的性子,决定的事没人能劝,只能点点头:“那、那彬哥你小心点,厂长今天火气真的大。”
黄显彬没再搭话,抄起桌上的军绿色外套搭在肩上,慢悠悠地往厂长办公室走。
从行政科到厂长办公室,要经过榨油车间的正门。车间里的热气扑面而来,比外面的日头还烈。几个光着膀子的工人正围着榨油机转,汗水顺着黝黑的脊梁往下淌,滴在地上,瞬间就被蒸发了。老陈是厂里的老榨油工,跟黄铁柱一起进厂的,看见黄显彬走过来,停下手里的活,喊了一声:“显彬,你爸在办公室里呢,刚才摔杯子的声音,我们在车间都听见了,你可得顺着点他的脾气。”
黄显彬冲老陈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知道了陈叔,我爸就是雷声大,雨点小,没事。”
话是这么说,他心里也犯了点嘀咕——平时他爸发火归发火,可没到摔杯子的地步,看来这次古乡村的事,确实闹得有点大。
厂长办公室在办公楼的二楼,是整个厂里最宽敞的一间,还带个小阳台。黄显彬走到门口,没敲门,直接伸手拧了门把手。“吱呀”一声,门开了,一股淡淡的茶香混着烟草味飘了出来。
黄铁柱正坐在办公桌后面,手里夹着一支烟,烟灰已经积了长长一截,快要掉在桌上的文件上。他面前的搪瓷杯碎了一地,茶水把文件的边角浸湿了,皱巴巴的。听见开门声,黄铁柱头也没抬,没好气地骂道:“谁让你进来的?不知道敲门吗?眼里还有没有规矩!”
黄显彬关上门,走到办公桌前,拉了把椅子坐下,还故意把椅子腿在地上蹭了蹭,发出“刺啦”的声响。“爸,是我。”他语气平淡,听不出丝毫怯意。
黄铁柱这才抬起头,看见是黄显彬,眼睛一下子就瞪圆了,手里的烟猛地往烟灰缸里一摁,火星溅了出来。他站起身,指着黄显彬的鼻子,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你个小兔崽子!你还知道来见我?我问你,你干嘛为了个女人,拒收古乡村的花生和菜籽?你知不知道这事已经通过红星公社领导的嘴传到镇领导的耳朵里了?刚才王秘书还在电话里问我,说我们榨油厂是不是架子大了,连村民的东西都不收了!”
黄显彬掏了掏耳朵,一脸无所谓:“爸,我都说了,他们村的货不合格,掺了杂质,榨出来的油要是出了问题,到时候还是厂里担责任。再说了,一个女人而已,我至于为了她跟厂里的生意过不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