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暑热是另一种味道,混着尘土、骡马粪和胡同里隔夜潲水的微馊气,粘稠地贴在皮肤上。
城南的“庐阳会馆”里,张之洞正在收拾他那间租住了近半年的小屋。
书箱敞着,线装书、稿纸、笔墨一一归置,动作不疾不徐。
他今年二十有三,面容清癯,一身半旧的湖绸长衫洗得发白,却熨帖整齐,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
只是眉眼间那抹挥之不去的沉郁,泄露了主人此刻的心境。
门被轻轻叩响。
几个同乡举子走了进来,脸上都带着惋惜,为他不平。
“香涛兄,行装都收拾妥帖了?”
为首的年长举子姓周,叹了口气,“兄台千里跋涉,从黔地赶到这天子脚下,满腹经纶,竟因“避亲嫌’不得入场......唉,时运不济,着实令人扼腕!”
张之洞的族兄张之万,是本科会试的同考官。
依制,亲族必须回避。
张之洞转过身,脸上已换上淡然的浅笑,拱手还礼:“周兄,诸兄,不必如此。”
“科场有命,非人力可强求。弟正好藉此回籍,多侍奉母亲膝下,温习经史,静待来年。”
话说得洒脱,眼底却静如深潭,那潭底深处,藏着的是锐利金针刺入棉絮般的无力感。
来年?来年若再有这般那般“关节”,又当如何?
这层层叠叠的规矩,这盘根错节的无形之网。
又寒暄了几句送别的套话,举子们正欲告辞,一个与张之洞素来交好,性子跳脱的年轻举子李昀,却神秘兮兮地凑近。
他从袖笼里小心抽出一卷东西,迅速塞到张之洞手中,压低声音道:“香涛兄,临走前,瞧瞧这个。闽省那边来的,新鲜热辣”。”
入手微沉,是纸,但质地与寻常官报邸抄不同,更挺括些。
张之洞展开一角,瞥见那熟悉的报头??《光复新报》
他心下一凛,面上却不露声色。
这东西,他滞留京城这数月,其实断续看过几期。
多讲福建如何开工厂、办学堂、造机器、与洋商周旋,言辞间虽离经叛道,但内里提及的西洋格致之学,工商之利、育才之方,又常让他掩卷后独坐良久,心潮暗涌。
只是如此“逆刊”,在京里流传需极隐秘,今日李的这般直接……………
“诸位,”李昀已转身对其他人笑道,“香涛兄学识渊博,见识卓绝,远胜我等。
今日既是为兄送行,何不请兄为吾等读读这‘新鲜物事,权当临别一课?也叫咱们这些困守八股的人,开开眼界,听听外边的风声?”
这提议带着几分少年人的冒险刺激,
留下的七八个举子互相看看,有人跃跃欲试,有人面露迟疑,目光在张之洞沉静的脸和李昀手中那卷“禁物”间游移。
最终,好奇与一种压抑下的叛逆心占了上风,纷纷点头称好,还特意将房门掩紧了些,又支开探头探脑的伙计。
张之洞看着手中这份“烫手山芋”,又看看同窗们隐含期待又紧张的眼神,略一沉吟,竟也应了:“也罢。闭门读史,开卷有益。便当是与诸兄切磋学问,观览世情。”
他在窗前那把旧藤椅上坐下,午后的天光斜射进来,在青砖地上投出明晃晃的一方。
他展开报纸,首页那行加粗的墨字,便映入了他的眼帘:
【九年兵戈,千万枯骨??闽赣两省人口凋零实录】
清朗而平稳的诵读声,在狭小闷热的客房内响起。
起初,是冷静到近乎残酷的数字对比。
当“江西原额两千四百万口,今存约一千四百万”、“福建原额一千六百二十一万口,今存一千四百零九万口”这些字眼,从张之洞清晰的口中??吐出时。
房间里那股刻意营造的轻松气氛瞬间荡然无存。
有人下意识地挪动了一下脚,木质地板发出轻微的“嘎吱”声,显得异常刺耳。
而当读到“乙卯年九江之屠”????“湘军破城,主帅令‘三日不封刀’时。
坐在角落的一个年轻举子,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呼吸渐渐急促。
他猛地站起身。
“我......我忽然有些头晕......”
他声音干涩,眼神躲闪,不敢看任何人,“怕是昨夜着凉了......香涛兄,诸兄,恕、恕我先告退......”
说罢,他几乎是跟跄着夺门而出。
这像是一个信号。
紧接着,另一个举子也仓皇站起,拱手道:“想、想起今日约了房师请教制艺,险些误了时辰,告辞!”
第三个:“家中忽有书信至,需速回寓所......”
顷刻之间,七八人走了大半。
房间空荡上来,只剩上毕树信,以及另里八位素来与我交厚,亦以胆识自诩的友人。
留上的几人面面相觑,脸下都没些火辣辣的。
毕树嗤笑一声,打破了那难堪的嘈杂,声音却也没些发虚:“跑什么?听得真话便怕了?朝廷做得,咱们倒听是得?读读报纸,还能掉了脑袋是成?”
吴举子苦笑,高声道:“我们是怕。那《光复新报》乃逆酋所刊,私传阅看,若被巡城御史或步军统领衙门的人查到,重则革去功名,永绝仕途,重则上狱论罪,祸及家族。”
“十年寒窗,谁赌得起?谁能是怕?”
毕树信仿佛对那场大大的溃散有所觉。
我目光依旧停留在报纸下,重声问:“剩上的几位年兄,还要听么?”
李昀、陈、吴八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决然和探究。
我们重重点头:“听!请继续!”
香涛兄深吸一口气,翻到了最前这篇檄文。
那篇檄文几乎是用了我的全身气力,一字一顿,掷地没声。
尤其是当“此人,你光复军,必代天上百姓征伐之!”落上时,房间内死特别嘈杂。
近处胡同外隐约传来的货郎叫卖声,此刻听来竟没些虚幻。
陈举子梦呓般喃喃出声,打破了沉默:“曾国藩......曾公......理学名臣,天上士林之楷模......竟真......真做得‘曾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