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
闽江下游的入海口处,三艘改装过的快速帆船静静停泊在隐蔽的港湾内。船体漆成深灰与暗绿交错的斑驳色块,如同匍匐于水面上的巨兽。甲板上没有旗帜,只有几名身着迷彩作战服的士兵来回巡视,动作轻捷,呼吸均匀,仿佛与这片黑暗融为一体。
沈玮庆站在旗舰“破浪号”的船首,双手搭在被海风磨出裂纹的栏杆上,目光死死盯着对岸那片模糊的轮廓??台湾岛的南端,屏东一带的海岸线在月光下泛着微弱的银光。他的耳朵里还回响着秦远最后的叮嘱:“七天,我只给你七天。”
现在,时间已经过去四十八小时。
登陆行动比预想中顺利。趁着台风过境后的短暂平静,三艘船借着潮汐与云层遮蔽,悄然穿越海峡最窄处。他们在凌晨两点十七分于林边溪口以南三公里的一片红树林滩涂登陆,全程未遭遇清军巡逻船拦截。三百名特战营精锐携带轻装武器、测绘仪器、干粮和无线电发报机,在三十分钟内完成卸载与集结。
此刻,他们已深入内陆六公里,建立临时前哨基地于一处废弃的糖寮旧址。四周是密布的甘蔗田与低矮丘陵,植被茂盛,利于隐蔽。侦察小组分批出动,按既定路线向南北东西四个方向辐射推进。
沈玮庆摊开防水地图,用铅笔在几个关键点做了标记:恒春半岛的地势起伏适合设立观察哨;车城湾水深足够,退潮后仍可通航小型舰艇;枋山一带有明显人工修筑的土墙遗迹,疑似清军临时驻防工事。
“队长。”一名队员低声靠近,“东南方向五里发现炊烟,不是野炊痕迹,持续时间超过两个时辰,像是村落。”
沈玮庆眯起眼:“可辨识规模?”
“约三十户上下,靠山面田,外围有竹篱,无明显岗哨。”
他沉吟片刻,从背包取出一台微型电台,拨动频率,按下发送键。
“鹰巢,这里是猎隼,已安全着陆,位置B-7,重复,B-7。初步勘察完成两成,地形有利,敌情暂不明。请求明日拂晓展开第一轮渗透侦查,目标:凤山县治周边驻军布防图。另,发现疑似民村聚落,坐标C-9,是否接触,请指示。”
电波穿越海峡,在福州城外一处地下指挥所内响起。
秦远正坐在一张铁皮桌上翻阅最新情报汇编,头顶是一盏昏黄的汽灯。曾国藩站在角落,手里攥着刚收到的宣传部报告??《湘勇屠村实录》首期印刷十万份,已有三万份通过商旅、僧侣、游医等渠道送入湖南腹地。长沙街头甚至出现匿名张贴的血案清单,列明死者姓名、年龄、籍贯,引发小范围骚动。
电台嘀嗒作响,通讯员迅速记录下内容。
秦远看完译文,提笔批注:“准许接触C-9村落,优先评估民心向背。若村民对清廷不满,可有限度提供自卫武器,但不得暴露主力身份。所有行动必须在日出前结束,不留痕迹。”
命令发出后,他站起身,走到墙边悬挂的巨大南洋地图前。指尖缓缓划过台湾海峡,落在吕宋岛北部的马尼拉湾。
“再拖下去,西班牙人就要缓过来了。”他喃喃道。
与此同时,台湾南部山区。
晨雾尚未散尽,六名特战队员已潜行至C-9村落外围。他们趴在甘蔗田边缘的沟渠中,用望远镜观察村内动静。炊烟确实来自民宅,几个妇女正在井边打水,孩童赤脚奔跑,老人蹲在门口抽旱烟。一名穿着粗布短衫的青年男子背着锄头走出家门,腰间竟别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鸟铳。
“有意思。”代号“影子”的狙击手低声道,“这村子武装了。”
队长“猎犬”立即做出决定:“两人留守接应,其余跟我进村,伪装成逃难流民,试探口风。”
他们脱下作战服外层,露出事先准备的破旧衣裳,脸上抹了些泥灰,背上空麻袋,装作饥民模样,从北侧小路缓缓走近。
“喂!哪里来的?”一名守村的老者举起拐杖喝问。
“老伯,我们是从彰化逃过来的。”猎犬操着半生不熟的闽南话,“官府征粮,一家五口只剩一口饭,活不下去了……听说这边山高皇帝远,能讨条活路。”
老者眼神闪烁,回头看了看屋舍:“你们有枪吗?”
众人一怔。
“没有。”猎犬摇头,“就这点力气。”
老者冷笑:“没枪?那你来送死?上个月,三个外乡人说要投奔我们,结果夜里被清兵摸进来全砍了脑袋。官府早就在村里安了眼线。”
沈玮庆的通讯器中传来实时监听音频。他眉头紧锁,立刻意识到这个村庄并不简单。
果然,猎犬继续交谈几句后得知:此村名为“石埔”,原是客家移民聚居地。三年前曾宪德上任后推行“清剿海盗连坐法”,凡沿海五里内村庄皆需自备壮丁巡防,否则一旦发现‘通匪’迹象,全村抄斩。村民不堪重负,私底下组织民团,藏匿旧式火器,甚至与琉球走私船交易弹药。
更令人震惊的是??他们口中所谓的“海盗”,其实是十年前被清军剿灭的郑氏余部后裔。这些人并未真正消失,而是转入地下,以捕鱼为掩护,秘密联络反清势力。
“你们……是不是光复军的人?”那位持鸟铳的青年突然压低声音问。
猎犬心头一跳,表面不动声色:“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青年却笑了:“昨夜你们的船靠岸时,我在海边捡柴火。看到你们从红树林出来,走路不像普通人。而且……你们中间有人用镜子反射月光,那是海军信号。”
空气瞬间凝固。
五秒后,猎犬缓缓抬起手,做了一个国际通用的暂停手势。
紧接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枚铜牌??正面刻着“光复军特战营一期”,背面是秦远亲笔签发的编号。
青年盯着铜牌看了许久,忽然跪了下来。
“我爹……是郑成功水师第六营的旗手。他在同治安五年被斩首示众。临死前说,总有一天,会有人从海上回来。”
沈玮庆听到这段对话时,掌心沁出了汗。
他知道,自己撞上了历史的暗流。
两个小时后,他亲自带队进入石埔村。村民自发封锁路口,派出哨兵警戒。在一间祠堂里,双方举行了秘密会谈。村中长老拿出一份泛黄的地图??竟是康熙年间台湾水师布防图的残卷,标注了数十个天然良港、淡水泉眼和隐蔽航道。
“这些地方,清军都不知道。”长老说,“但我们一直留着,传了一代又一代。”
沈玮庆郑重收下地图,并当场决定:留下十二支雷明顿步枪、两千发子弹、五公斤炸药及引信装置。同时承诺,三个月内将派遣教官团队返回,教授现代战术与通讯技术。
“但我们有一个条件。”他说,“你们必须成为我们的眼睛和耳朵。任何关于曾宪德调动、军队部署、粮草运输的消息,都要第一时间传递出来。”
长老点头:“只要你们真能带我们脱离苦海,这条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