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午四点三十分, 温哥华机场的候机大厅里，卫坤正在等待归国的航班。

透过大厅外壁的浅灰色钢化玻璃，能看到外面正在下雨。风刮得有些急, 将道路两旁的绿化植物吹得乱晃, 远处城市被雨水冲刷得清晰明亮, 透出一抹幽蓝的冷色, 二月初的温哥华总是这么潮湿多雨。

作为加拿大境内的第三大城市, 温哥华属于典型的温带海洋气候，夏季凉爽湿润，冬季温和多雨。

卫坤盯着窗外的雨幕发呆, 他不怎么喜欢冬天，但是喜欢下雨。自从来到这里，已经连续度过两个冬天，如今他要回国了, 回去过年。

顺便去参加一个姑娘的婚礼。

【2】

虽然天气不太好，航班还是准时抵达机场。排队登上飞机，卫坤在头等舱的一个靠窗位置。不过从温哥华飞到海城要十个小时, 基本都是夜里, 即便靠窗也看不到什么景。

入夜以后, 飞机穿过温哥华的重重雨幕, 缓慢而平稳地上升到平流层。没多会儿，空姐送来丰盛的晚餐，卫坤没什么胃口, 随便喝了点粥, 然后就把垃圾收了。

将头顶的小灯关掉，他将座椅放平，调整成一个舒服的姿势, 准备睡上一会儿。

此时的机舱内非常安静，只偶尔有人打呵欠的声音，想必忙碌了一天的乘客们也都累了。比如坐在他左边那位黑人老兄，呵欠还没打完一个，已经闭上眼睛打起呼噜。

闭上眼睛是一片虚无的黑暗，身处这三万英尺的高空中，好像一颗四处流浪的须弥芥子，感受不到任何重量。

卫坤把自己放空，努力不去想任何事，然而睡意却迟迟不来。

也许是因为时间太早了吧，毕竟在晚上十点钟，正是他平时学习工作最忙碌的时候。

听着旁边那位老兄均匀平稳的鼾声，卫坤睁开眼睛，望着窗外玻璃上雨水划下的千条万缕的痕迹，心思不由得又回到两个月前。

那天似乎是个周末，他比平时起的稍晚一些。起床第一件事先打开电脑，很快洗刷完毕，他给自己做了个三明治，然后坐到电脑前一边吃一边开始一天的工作。

刚打开文档，他正准备将导师打回来的论文重新修改一遍，忽然手机疯狂震动起来，微信提示眨眼间就累积了上百条消息。

不知是出了什么事，他打开手机随意扫了一眼，然后就愣住了。

从他的好友列表到那个高中班级群，所有人都在疯狂转发一个消息：

靳文燊和纪瑟瑟要结婚了。

卫坤的手指颤了一下，整个人都僵在那里，脑子里有些无法思考，连呼吸都屏住了。

她要结婚了。

虽然知道是早晚的事。

只是太突然了，他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纪瑟瑟这个名字，他有多久没想起过了？

印象里，最后一次见她，还是在京市实习的时候。某天晚上去逛超市，在那里偶遇了她。

她提着购物篮，手里拿着一包薯片，身上似乎穿着一件淡黄色的连衣裙……不，应该是白色的连衣裙吧？

他怎么记不起来了呢？

卫坤皱起眉，有种很奇异的液体突然间就涌入眼眶，激得他整个鼻腔发酸发麻，差点喘不过气来。

他有多久没见到她了？大约两年还要多吧。

自从离开京市以后，他返回省城准备研究生毕业论文，直到来温哥华这边攻读博士，从此天各一方，再未见过。

即便他有纪瑟瑟的微信，却还是渐渐断了联系。

以前逢年过节的时候，他们还会互相问候，可是后来，即便他给她发问候，她却再没有回复过。也许是因为有了男朋友的缘故吧，要和他保持距离。所以时间长了，他也不再给她发问候了，不必再去讨那份没趣。

看到同学群里，有人说，纪瑟瑟在朋友圈里发了照片。

卫坤心中怅然，却还是忍不住打开她的朋友圈。

她一向都很低调，朋友圈里除了工作相关，从不发自己的照片。所以过去两年多时间，他连她一面都不曾见过。

不过果然，最新状态显示，她就在刚刚，发了一组九宫格。

那是她的婚纱照。

盯着那组照片发呆，卫坤很想点开看看，可是又怕看完以后，更难受。

关掉手机，他站起身活动一会儿，给阳台上的几盆花草浇水，又把昨天换下的衣服洗了，刚想出去跑步，门都已经拉开，可他又关上了。

重新拿起手机，他忍不住嘲笑自己虚伪，想看看就是了，自己为难自己做什么？那么多人看她的照片，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她也不会知道，知道也不会在意。

于是怀着一种无比复杂惆怅的心情，他伸手点开第一张照片。

拿着手机看了很久，默默地仔细地看完每一张照片，包括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从圣洁浪漫的白色婚纱到鲜红耀眼的凤冠霞帔，从花田里的小清新到宫廷风的高贵典雅，她还是那么漂亮，那么出众，纤细而娇艳的玫瑰一般美丽动人。

站在她旁边的男人，自然是靳文燊，依旧是那么冷冷酷酷的样子，但是英俊潇洒，气质卓然。

他们的笑容很甜蜜，站在一起，很般配。

下面留言有很多同学们的祝福，大都夸他们郎才女貌，说她更漂亮了，好久不见之类的。还有几个问她婚期，卫坤看到她的回复：过了年，正月初十。

过了年，她就要结婚了。

握着手机犹豫了一会儿，卫坤给她留言，两个字：恭喜。

过了一会儿，纪瑟瑟回复了，也是两个字：谢谢。

时隔多年，她终于跟他说话了。

但也只能说这些。

卫坤盯着那两个字，笑了一下，然后便红了眼睛。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手上堆积着很多工作还没开始做，一上午的时间，就这么荒废了。

出去简单吃了个便餐，他回到公寓，将手机关机，然后开始忙碌的工作。

因为不想再从事汽车机械设计制造行业，他放弃了本科和研究生时的专业，另外考取了Technion电子科技专业的博士生，平日里导师最看重的就是新想法新创意。他的论文被打回来修改，原因就是策划的应用软件初设不够新颖。他想改变切入点，重新将规划的电子产品进行定位，可是整整一个下午，脑海里都是一片空白。

那天晚上，他失眠了，也许睡着了，只是浑浑噩噩的，做了很多梦。

第二天早晨，天不亮就醒了，他拿起手机看时间，发现有一条母亲发来的微信：儿子，今年有空回来过年吗？

卫坤想了一会儿，回复：嗯，回去。

按照学校规定，留学生每年都有一个月假期，只是他已经很久没有休息过了。Technion这边的学习压力很大，每个人都是顶尖的高材生，一定要非常刻苦努力才能拿到好成绩。所以过去两年，为了节省时间学习，他从未休过假，包括过年。

这次借着回家过年的机会，正好休息一阵子。转过年来再回学校，就该开始准备毕业的事了。于是打定主意，卫坤便去跟导师请假，收拾行李万里归家。

【3】

从温哥华到海城，十个小时的行程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只是卫坤一直都没睡着。

也许是因为要回国的缘故，太久没回去了，忍不住有些激动，或者说是焦虑？他自己也不知该如何描述这种心情。

睡不着就睡不着吧，他不再为难自己，睁着眼睛默默看着舷窗外面幽深的夜空，不知不觉，又想起纪瑟瑟。

还记得那年夏天，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那是在军训前的动员大会上，她作为新生代表，上台演讲。那天的她穿着一身崭新的迷彩服，头上扎着马尾，上面绑着一个玫红色的蝴蝶结，随着她讲话的动作，轻微摇动着。

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纪瑟瑟的入学成绩是那年的全级第一，而他是全级第二，她的总分比他多一分。

要不是那一分之差，说不定上台演讲的人就是他了。

因为心里有点不服气，在后来的日子里，他拼命努力学习，就想有朝一日，分数能超过她。

可是直到高二下学期，纪瑟瑟转学走了，他都没能考过她。

没想到，当初入学时的那一分之差，竟然是他们两个曾经最近的距离。

后来的他们，差距越来越大，她考的分数一次比一次高，是他可望不可即的程度。只有语文是她的弱项，勉强让他有了一较之力。

班里教室前面的黑板旁边贴着每次月考的成绩单，包括每个同学的名次和各科成绩。每次月考完毕，课间里总有很多同学蜂拥着围在那里看，然后热情渐渐褪去，直到下次月考周而复始。那个成绩单，卫坤也去看过，在某个晚自习后，教室里除了他，全都走光了。

他的成绩在班里，不是第二就是第三，还算稳定。但更稳定的是纪瑟瑟，她永远都是第一，分数甩第二名一大截。

他默默看着她的成绩，心里计算着自己与她的差距。除了语文，他没有一科能考过她，他要怎么才能提高上去……毫不夸张地说，她的每一次成绩，他可能比她自己记得都清楚。

渐渐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从关注她的成绩，变成了关注她，成绩反而是次要了。

有时候看到她又拿奖，她又考了第一，他甚至有种微妙的与有荣焉的感觉，甚至比他自己拿奖考第一还要开心。

然而就这样每天关注着她，半个学期过去了，他却没有与她讲过一句话。

他没有机会去跟她说话。

于是高一上学期结束，下学期伊始的时候，班里开展班干部竞选，卫坤去报名了，竞聘班长和语文课代表。

他的语文成绩一直是最好的，让他当语文课代表，所有人都支持。

但是班长的责任比较多，经常要操心费力，组织各种班里的活动。

连班主任姜老师都劝他，只当语文课代表就好了，班长太累，恐怕会耽误他学习。

可卫坤却坚持要竞聘班长。

他的竞聘演讲稿，文采斐然，言恳意切，充分表达了他对帮助同学和辅助老师的决心和态度，大家都被他说服了。

最终全班54人，他得到53票。

就这样，卫坤左肩班长，右肩语文课代表，几乎抗下整个班里大多数的繁琐事务。

他不嫌累，他挺开心的，因为他终于有理由去跟纪瑟瑟说话了。

学校开运动会，他要去问纪瑟瑟参不参加；

班里组织春游，他要去问纪瑟瑟要不要报名；

还有每天的晚自习，语文课代表要把当天的语文卷子收起来。

卫坤沿着最南边第一排开始，依次向后收卷子。到了纪瑟瑟坐的那一排，他便会含着笑意轻声问道：“语文卷子，写完了吗？”

纪瑟瑟便会哦一声，从她的书本里翻找出已经做完的卷子，递给他，然后继续埋头做题。

虽然只是一个“哦”字，每天晚上听一遍，却也百听不厌。

她的声音很好听，就像她的人一样。

素蓝校服，扎着马尾，眼睛大大的，清秀漂亮的脸庞带点婴儿肥，略微有一点稚气……她是个很好看的小姑娘。

意识到自己喜欢她，卫坤好像怀揣着一个全世界最美好最甜的秘密。

他小心翼翼地掩藏着心事，不敢让任何人发现。

唯一一次出格，是那天晚上收卷子的时候，她对他笑了一下。

也许她不过是心情好，不经意地笑了一下。

可他却走神走了一晚上。

于是没忍住，他写了一张纸条，夸她扎丸子头很可爱，然后趁人不注意，悄悄把那张纸条夹进她的书里。

就像做贼心虚一般，他有些害怕她会发现那张纸条，会顺着字迹猜到那人是他，可是又忍不住期待她会发现。

然而等来等去，他怎么都没想到，纪瑟瑟竟然与靳文燊暧昧起来。

那个叫靳文燊的男生，长得又高又帅，打篮球也特别好，是校篮球队的主力之一。而且他家境异常优渥，是校董家的少爷，出生就含着金汤匙的那种。即便他性格冷酷暴躁、学习成绩也差，在学校里依旧有一群拥趸，还有很多女生都喜欢他。

就是他这种校霸一般的男生，对纪瑟瑟却有些特别，光是替她拧杯子就有好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