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消息,心内焦灼难耐,身子一软,一切陷入黑暗沉寂中。
不知道躺了多久,嗓子干哑得生疼,我张了张嘴,却出不了声,只能闭着眼睛哼哼。
迷糊中有人用湿手帕滋润我的嘴唇,我刚苏醒那会子,玉奴也是如此伺候我的,心中一酸,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那人擦干了我的眼泪,又揽着我,一点点地喂我喝水,我咕咚咚喝了好几大口,鼻尖萦绕着熟悉的香气,甘苦中弥漫着几丝芳甜,只叫人觉得肃静和心安。
待我喝完水,他为我掖好被子,起身就要走。
“别走!”
我猛地睁开眼睛,揪住他的衣袖死活不放,紫色的衣袖,袖口绣着团龙纹样。
是他,他果然来了!
我赌对了,每次我病倒,睡梦中都会闻到这股味道,太医们只说我是幻觉,鼻子也能有幻觉?
他显然被我惊着了,不得已只好坐回我身侧,低头凝视着我,目光就像黑洞一般深邃,几乎要吞没我的理智。
我倔强地迎着他的目光,四目相对,良久良久。
终于,他认输了。
“你要我拿你怎么办呢?”
他深叹了一口气,将我搂在怀里,抱的好紧好紧,紧得我肋骨生疼。
我抵着他的肩头,嗅着那熟悉的味道,不知是委屈还是什么,心头莫名的泛酸,嘤嘤地哭了起来,我求他:“不要杀我妹妹,不要杀玉奴,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你拿她当妹妹,她未必拿你当姐姐。”
他轻轻拍我的背,动作那样温柔,语气那样无奈,说出来的话又是那般无情坚毅,直叫人绝望。
我放开了他的袖子,从他怀里挣脱,闭着眼睛任由眼泪滑落。
没用的,我救不了任何人。
就在我绝望之际,他竟妥协了,轻轻拭去我的眼泪,哄小孩似的软语道:“明日我放她出宫,只是怕要隐姓埋名过一世,也不能再与你来往了,如此可好?”
他心软了!
我重重地点头,破涕为笑:“我还想见她一面。”
他凝视着我,静默了许久,终于点了头。
我知道自己在为难他,可我没有办法,我不想眼睁睁看着玉奴死。
他将我揽在怀里,手指轻轻地抚着我的右手手背,“手还疼么?”
“再疼,也都过去了。”我担心他会迁怒玉奴,出尔反尔。
他沉沉的“嗯”了一声,将我的手凑到他唇边,吻了又吻,一地眼泪落在我手腕上,温热直抵到心底。
有好几个瞬间,那句“我是谁”已经到了唇边,又在看见他身上的龙纹时,咽了回去。
我竟不知,是怕问了,他会发怒,还是我……压根不想让他清醒。
我见到玉奴的时候,她梳妆整齐,满头珠翠,像一只斗鸡般蓄势待发,似乎全然没有意识到死期将近。
我才走到门外,她大约是听见有脚步声,捏着嗓子说道:“哼!怎么样?皇上下旨要放我出去了吧?一群趋炎附势的狗奴才,待我复宠之日,有你们好看的!”
我呆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识到她在外人面前的样子,简直比华妃有过之而无不及,华妃是不怒自威,她……她她她这是小人得志???
想起之前为了她,多次呵斥梅香菊韵,我面上险些挂不住。
当我告诉她,皇帝的意思明面上处死,暗地里放出宫,她肩膀稍稍松了几分,定定地望着我,眼神……很复杂。
我看不懂,只当她是高兴坏了,又喋喋不休起来,告诉她我羡慕她可以离开这牢笼,在外头重新开始。
谁知她竟突然嗤笑起来:“姐姐啊~亏我在你身上废了许多心思,这就是你为我求的恩典?”
“……”
我脑子嗡嗡的,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玉奴缓缓起身,抚了抚身上的褶皱,勾着嘴角斜睨着我:“姐姐啊~你可我为何待你好?”
“因为我生得像你的恩人若曦?”
我侧首望着她,终究是没有把心底里最丑恶的想法说出来。
她听了,只是一愣,旋即懒懒地摇头:“我进宫之后倒是打听过若曦,结果查无此人,若不是偶然听见王喜和承欢格格的对话,我还当是那位公子瞎编的呢。
要不是承欢格格说起,我还真不知道你长得像她,也是自那时起,我才对你起了几分真心。”
她的意思是……对我从无真心?
就算有,也是为着若曦?
这个宫里,每个人都是因为我长得像若曦才待我好,就连玉奴也是?
我听不下去了,丢下给她备的包袱,转身就要走。
“姐姐不想知道你昏迷期间的事情么?不想知道我是因何承宠么?就算这些都不想知道,你连皇上的心意也不在乎么?”
我心里回答不在乎,目光却不由得投向她,凝神细听起来。
“去年春日,皇上将你安置在忆欢宫,封了贵人,却只安排我一人伺候,贵人们该有的排场体面你都没有,我想着真是倒霉,此生怕是要烂在这忆欢宫,守着你这活死人了。
谁知,皇上却日日都来,哪怕是准格尔边境战事吃紧,十四爷私自回京大闹御书房,无论朝政多忙,他都会来忆欢宫看你,就坐在你身边,一言不发,直勾勾地盯着你,拿湿手帕给你润唇,待到天空开始泛白,便默默离开。
那阵子众人忧心忡忡,皇上已经半年不入后宫了,就连新晋的秀女都不曾招幸,其实他是每晚悄悄来陪你了。”
她自顾自地摇头,笑叹道:“终于你醒了,我想皇上必定能开怀了,好日子要来了,可以找弟弟了,谁知自打那之后,皇上再也没来过。有几次来了,也只是站在梅林深处远远地望上一眼,还叮嘱我不许同你说起。”
我的心头猛地一震,直视着玉奴,“那你为什么又要告诉我呢?”
“姐姐啊,皇上是真的紧张你啊!那次你被“一丈红”吓晕了,他险些掐死我。这些都算了,做奴才的嘛,总是要受些委屈的,可是……他不该……”
玉奴双目通红,死死地抓着我的胳膊,近乎绝望地说道:“他不该让我做你的挡箭牌,成为众矢之的!”
“你成为众矢之的,是因为你行事嚣张,与我何干?”
我被她抓痛了,一把拂开她,想要出去。
她冷笑着,幽幽开口:“你以为皇上为何突然宠幸一个倚梅园的宫女?”
“我不想知道,谁知道他发什么神经呢!”
我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她这样欺瞒我,不值得我为她难过,更不值得我浪费时间。
“你就不想知道他为何突然不来见你么?”她上前将我拦住,疯癫地盯着我的脸,含着泪:“你是没见过他看着你的眼神,那么深情,那么温暖,我都担心你会被他看化了。”
他那样深情,不过是因为这张像若曦的脸,我昏迷的时候是最像若曦的时候,我醒来,只会叫他不要杀奸妃,只会让他为难,他自然不愿来看我。
我的心,如此酸痛,似乎有些不甘?
不可能!
我扯了扯嘴角,对,不可能,我早就认命了!
玉奴擦了一把眼泪,哽咽道:“因为华妃!华妃发现他经常夜间到倚梅园,又得知忆欢宫住着个活死人,她可不是个善茬,不弄死你她不会罢休!
皇上封我为答应,还默许我夜夜高歌,从此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这不是你想要的么?你不是对他情根深种么?何故现在又来怪我?”
我忍不住反问她,毕竟我本来是很讨厌狗皇帝的,若不是为了救她,根本不会主动求他,现在倒落个里外不是人,我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被人骗了还帮人数钱。
她一听这话,竟委屈地哭了起来,“你可知我是怎么侍寝的?别人侍寝是躺着,我侍寝是站在旁边,先把你练的破字给他看,然后向他禀告你的近况,最后一边唱你教的古怪强调的曲子,一边看他摸那只木兰杯子,还有一支箭头都生锈了的破箭。”
我看她哭得可怜,一时竟不知该怪她骗我,还是怪狗皇帝这个祸水生事。
见我无动于衷,她止住了眼泪,恢复了理智:“姐姐~你可知你的手是怎么烫伤的?”
“是你?”
我猛地看向她,回忆起那盏滚烫的燕窝,那样里外裹了五六层保温,原来就是为了烫我。
她得意地抬了抬下巴,“是啊,我以下犯上,引得六宫侧目,若不是烫伤你,让皇上去见你一面,他怕是想不起我的用处,一怒之下真把我杀了呢!”
我犹如被一盆凉水浇透,心心念念以为自己救了妹妹,却不想是个盘踞在我身侧的……蛇,血都凉的。
我呵了一口气,淡淡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无心伤你,你终究是因我误了终身,此番我救你一命,就当是两清了,往后我们再无瓜葛。”
“呵呵……姐姐,两清恐怕是难了,若姐姐真觉得亏欠我,只要将我的遗物送去给云芍姑娘便可,玉奴酒泉之前,含笑叩谢姐姐大恩。”
她凄凉的笑声令人后背发毛,我逃也似的推开门往外走,只想赶紧离开。
我听见她向我磕头,紧接着便是呕血的声音……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站着久久不能动弹,脑中反复回荡着他那句“你当她是妹妹,她未必当你是姐姐”。
高无庸目光扫了眼屋内,又见我脸色煞白,忙扶了我往外走。
我扶着朱红的宫墙,望着天际的残阳,如血一般渲染,映着蜿蜒而下的藤蔓……
我哽了哽喉咙,强打起精神吩咐:“去,去收拾她的遗物,全部带走。”
“是!”高无庸连忙折了回去。
行过一处偏僻地殿宇,我听见有人在说:“小主,反正皇上下旨要处死余氏,您何必去触霉头呢?还怕小夏子不会把她往死里弄么?”
我终于忍不住,眼泪簌簌地往下落,不知是在哭她,还是在哭自己……
玉奴的遗物一直摆在库房里,高无庸没有问我如何处置,我也没有多加过问。
一夕之间,忆欢宫上下再没有人提起过她,就像我们从来不曾识得此人一般。
这是一种默契,对背叛者的藐视。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为她落过一滴眼泪,一次也没有,这个皇宫伴我走过最黑暗彷徨日子的人,没了。
或许她有苦衷,否则不会一再提醒我去找云芍姑娘,可我一个空心人,来无踪迹,前途渺渺,实在不愿再为任何人任何事,令自己陷入困境,更令他为难。
就连她留在我背后的蚀骨凉意,也被圆明园的映日荷花给驱散了,我的心情就如此刻耳畔的歌声一般……难得的舒缓。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歌声顺着湖水悠扬地荡开,想必又是皇上的新宠,也不知他是更喜欢惊鸿舞,还是这天籁音呢?
菊韵感慨似的开口:“看来那位莞贵人有得头疼了!”
“可不是,她的好姐妹因假孕争宠刚刚被禁足,她正是孤立无援的时候,却又来了劲敌,可不得头疼了?”
梅香一边替我打扇,一边四处张望,试图找到唱歌的人。
这俩丫头也不知怎的,自打那次我撞破皇上偷偷来看我,她俩就转了性子,从前的稳重隐忍都不见了,开始频繁关注六宫琐事,对莞贵人尤其上心,时不时你一言我一语,假装无意说与我听。
我哪里会关心这些?
一个替身关心另一个替身,是不是比自己替地更成功些?
都当上替身了,还要哪门子的强?
我只管闭目欣赏,这般妙曼的歌声,搁平时哪里是我能听得的?
就在我听得正入神时,歌声骤然断了,我探头四处望了一圈,远远地便见华妃娘娘一身红衣立在那里,不知在与面前跪着的两个女人说些什么。
梅香小声嘀咕:“难怪看不见人,原来穿着一身绿,藏在荷叶里头了,我瞧着生得倒是清秀,不过比我们小主差远了。”
“那不就是被完璧归赵的安答应么?”菊韵一脸疑惑,蹙眉嘟囔着:“咦!莞贵人也在?”
梅香一拍脑袋,低呼道:“呀!这家世悬殊如此之大,我原以为只是脸面上的交情呢!没想到她二人――”
我用目光制止她,生怕引起华妃注意,此番圆明园避暑,他将我安置在偏远的殿阁,又让我提前几日过来,费尽心思让我隐身,我又何必给他添麻烦?
我刚转身往回走,便听见华妃近乎暴怒的呵斥声:“放肆!青天白日胆
敢在御园唱靡靡之音?”
暴怒,便是没了底气,看来华妃的处境已经不复当初了。
一路上梅香菊韵都在为那个唱歌的宫嫔担忧,说安答应最是胆小怕事,又是小门户出身,华妃捏死她简直轻而易举。
我冷笑了一声没有接话,会咬人的狗不叫,那位安答应不显山不露水就能让莞贵人甘心扶她上位,与当初同我哭诉身世的玉奴何异?
况且……她的恨心也太足了些,连死人都不放过,活活勒断玉奴半根脖子,可见不是个胆小的,早晚会露出獠牙。
这些女人,没有一个是省心的,他不愿让人注意我,或许真的是对我的一种保护吧?
我正出神呢,突然被人从身后圈住了,下巴抵着我的头蹭来蹭去。
他总是这样,不声不响出现在人家身后,也不知道刚才梅香菊韵那些酸话被他听见没。
“这阵子前朝事忙,太后身子也不大好,老十家的庆欢格格难产去了,他急着从前线赶回来,竟一袭戎装上殿,还打了御史张霖……”
他自顾自地说了这么多,其实只是想听我说一句“皇上这么久不来,只因政务繁忙,臣妾明白”。
可我偏不,我喜欢看他着急。
我越不说话,他就越着急,他一着急,就什么都会答应我。
就在我想着该怎么向他提要求的时候,他果真急了,将我转过来面对着他,捧着我的双肩祈求似的问我:“你说句话好不好?”
你还让我说什么?
你个大骗子,装什么深情?
明明是年羹尧大胜还朝,你忙着“以身报国”,日日捧着你的华妃,居然说这么多事儿来糊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