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走来一个云鬓斜簪着芙蓉的女子,她左右打量了我好几圈,又定睛看了看承欢,眼眶瞬间红了。
“云芍没想到,此生还有机会见到姑娘和……”她的目光定在承欢脸上,慌乱地擦了擦眼角,改口道:“若曦姑娘,别来无恙啊!”
云芍?
是玉奴说过的那个云芍!?
她很好看,气质媚而不俗,落泪时尤甚,令我一时忘了否认自己是若曦。
也可能,我根本不想否认。
我存了私心,总是想知道若曦在旁人心里头究竟是怎样的存在。还想借若曦的身份,打听点玉奴的事情。
承欢扯了扯我的袖子,小声提醒:“姑姑,阿玛说了,咱们不能在外头同旁人攀谈的。”
“你阿玛是怡亲王,是不是?”
她抚了抚承欢的头,承欢忙躲到我身后,一脸戒备。
我笑着道:“别来无恙。”
云芍看了眼四周,低声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让承欢在原地等着糖人,自己跟着她走到旁边的巷子。
她见四下无人,竟跪在我面前磕了三个头:
“我乃微贱之身,本无缘与姑娘攀谈。然而当年十三爷被圈禁养蜂夹道,承蒙姑娘舍命求情,才圆了我姐妹绿芜的一片痴心。
如今绿芜不知去向,但见到承欢出落得这样好,便知少不了姑娘的关照。这三拜,姑娘受得。”
我将她扶起来,问她:“听玉奴说,她欠了姑娘三两金子,可有此事?”
“噢!那丫头啊?!”云芍笑了,摆了摆手:“她当初拿着九爷的信物来找我,那阵子九爷刚刚被圈禁致死,我只当是他留下的风流债,哪里敢伸手去管?
想着……让她把九爷存在我地窖里的,几十坛子女儿红赶紧搬走了事!
谁知她又说不是九爷,不识得九爷,说一切都是若曦姑娘安排的。
我这才好心收留了她,问她有何心愿,我必定看在姑娘的脸面上尽力满足。
后来,她说要去宫里找弟弟,我用了一个金锁,买通了宫里的姜总管,给她弄了个旗籍,送进宫去了。”
原来玉奴说的贵公子,竟是九爷?人称毒蛇老九的九王爷?!
我道:“难怪玉奴说欠你三两金子呢!”
“哪儿的话,我原是看在与姑娘你的情分上才出手相助,她临走前非要塞一块手帕给我,说是她姐姐的遗物,将来必定重金赎回。”
说着,她从袖口抽出一方帕子:“喏!我瞧着绣工不错,一直用着,压根没指望她能来赎。”
这帕子……我见过的!
“姑娘若是见着玉奴,烦请代为转交。”
云芍见我盯得入神,干脆把帕子赠我。
我原以为,怡亲王得知我冒充了若曦姑娘,必定会大发雷霆。
不想他竟没有理会,而是同我说起云芍其人。
他说云芍虽沦落风尘,却是脂粉堆里的好汉,在这复杂的京城局势之中,她笑迎各路政派权贵,谁也不得罪,谁也不投靠,就这样平稳地度过了新帝登基之初的一场血洗。
“其实她与若曦,不过一面之缘。”怡亲王轻轻刮着茶叶,抬眸看了我一眼,笑道:“不过~若曦总是能让人对她倾心相付的。”
大家对若曦倾心相付,绝对不是因为她有一张同我一样的脸,而是因为她对人也是倾心相付,以诚相待,以命相交的。
如果她同我这般,心境苍凉,只求自保,顺应命运……
谁又能记得她呢?
人,不是生来就会被信任的。
就像阴鹜如九爷,也会亲自去处置一个宫女的身后事,其中必有特殊原由。
只是可惜,他去世后,人走茶凉,先前为玉奴一家所做的诸多安排都随之消散,反而酿成了苦果。
我攥着手里的帕子,那是一张浅紫色的浮光锦手帕,角上绣着一朵带着花苞的木兰枝子。
这样的手帕,我也有一块,是偷来的。
因来路不正,前阵子弄丢了,我也不敢作声。
如今只等着回宫,定要以除尘为由,好好寻出来对比一下。
那天承欢异常高兴,她牵着我的手一直舍不得松开,直把我送到碧落阁门口。
她才腻腻歪歪地说:“姑姑,我今晚可以跟你一起睡吗?”
“不行!”
我还没出声,身后一个威仪的声音,已经吓得承欢小脸煞白。
皇帝着一身便装,立在宫门内侧,冷冷地盯着我。
“皇伯伯~”承欢的手心透湿,声音如蚊吟。
我见不得她这样,心疼极了,狠狠瞪了皇帝一眼,“你吓着孩子了。”
他显然没想到我会这般放肆,表情僵住了,伸了伸手,又冷冷地缩回去,继续装酷。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无礼,脑中一片浆糊,我与承欢对视着,她用眼角悄悄瞅皇帝,又冲我眨了眨眼睛,哇得一声就哭了。
好孩子!
真是个好孩子!
哭得太及时了,皇帝瞬间就慌了,连说了三个“罢了!”,上前抱着承欢软声哄:“你要再哭,皇伯伯只能让你阿玛赶紧把你接回去了,没得哭坏了,他要找我算账了。”
承欢哭得浑身发抖,双臂挡着脸,问:“可以原谅承欢么?我只是觉得宁娘娘亲切,想让她多陪陪我。”
“不怪承欢,定是你宁娘娘自作主张,我只罚她便是。”
皇帝抱着承欢,目光无波地扫向我,看不出是否生气。
“啊!皇伯伯!不要啊!不要罚她!”
承欢急了,把手臂往下一搁,露出洁白的一张脸,半滴泪痕也没有。
皇帝猛地看向我,仿佛在说,这肯定是你教的。
我连连摆手:“……”
皇帝无奈地直摇头,手指揪着她的鼻尖,“你呀!看来得早点给你许一门亲事,礼仪规矩都要教起来,伴读也要换,容曦那孩子也是个小泼猴。”
承欢本来是假哭,这会子真哭了,嘟囔着:“我阿玛说了,女儿家的好日子没几年,只管尽情玩闹便是,将来到了那见不得爹娘的去处,还怕学不会规矩么?阿玛还说,姑姑当初不也是这样被熬死的么?”
皇帝愣了,蹙着眉,半天也没回过神来,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我只觉得心酸,忍不住蹲下去抱住承欢:“不哭不哭,姑姑在这里,姑姑在这里。”
承欢的头抵在我肩上,用极其清晰的声音说:“宁娘娘,我没事了。”
我僵住了。
宁娘娘,对,我是将宁儿,这几日倒是把我过糊涂了。
我知道皇帝一直在盯着我,可是我没有看他,只是垂着头跪下,一言不发。
他叹了口气,将我扶了起来,软声道:“不怪你,这圆明园确实闷得慌。”
就这样,他又轻易地宽纵了我。
我原本有些意外,直到晚膳之后,承欢闹着要搬进碧落阁与我同住,他冷着脸不答应。
他不希望华妃再派人来监视我,这点心思我是懂的。
于是我也劝承欢别过来,只说我这里又小又远,不方便她去如意馆学画。
承欢很失落,自顾自地说着:“哎~我是听说莞贵人有孕,想着皇伯伯必定没空来看宁娘娘了,若是我能多陪着,她也不至于太冷落。
我怀疑她想挑事,目光相触的一瞬间,果真捕捉到一丝狡黠。
好一只小狐狸!
她这是想让我借吃醋来诓皇帝,必定是无有不依的。
就像他宽纵我私自出宫,或许也是因为菀贵人有孕。
我不动声色端起茶盏,细细地吹了吹,淡淡地说了句:“臣妾恭喜皇上,喜得龙子。”
我存心不抬头看他,只是默默地饮茶,就像一点都不在意莞贵人有孕。
这种态度上的留白,对于他这样多疑多思之人,是最具杀伤力的,比说一箩筐话要管用的多。
他漫然“唔”了一声,接着道:“搬宫劳师动众,皇伯伯许你随时过来陪宁娘娘说话,也可以在这里过夜,可好?”
“好!皇伯伯最疼承欢了!”
承欢咯咯地笑着扑到皇帝身侧,一直晃着他的胳膊,得寸进尺地说还想去木兰围场狩猎。
皇帝无奈,只能推脱说从长计议,终究是不曾拒绝。
如此看着,俩人亲昵如父女,难怪这孩子会怀疑自己是他的女儿。
我不自觉扬起嘴角,心里却有个角落隐隐的难受,连承欢走了都不曾察觉,直到他俯身过来,握住我的手,才惊觉失态。
“我……”
他凝视着,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只在我额上亲了一下。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憋住眼泪,终究是没能做成一个合格的妃子。
我慌乱地擦了去,道 “今日没有午睡,困了。”
他蹙着眉,就那么痴痴地看着我,“莞贵人她――”
“皇上早些回吧,臣妾要休息了。”
我腾地站起身,做出一副送客的架势。
我不想听他说:莞贵人是个极伶俐可人的,他不能辜负,那样我会心痛。
更不想听他说:莞贵人因生得有几分像我,所以他喜爱,那样过于虚伪。
尤其不想听他说:子嗣是皇帝的责任,关乎社稷,那样我会无地自容。
我没有生气,只是心不由己,伤心由不得人。
他手足无措地立在那里,想伸手碰我,却僵持在了半空中,隔着空气做出抱我的姿势。
僵持了半响,他认错似的问我:“你要如何对你呢?”
“你又要如何对你?难道还要我笑着送你出去,然后祝你与她子孙满堂么?”
我忙扶着靠椅缓缓坐下,侧过头不再理会他。
不一会儿,就听见奴才们说“恭送皇上”,我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梅香菊韵站在门口看着我,也跟着一起哭。
因为,她们也知道了,我不能生育。
前阵子,我白日里吃多了冰碗,半夜小腹又凉又疼,梅香急着去传唤太医,原先伺候的贾太医回家了,便只来了个脸生的,他道破了此事。
贾太医定是知道的,他没说,只能说明皇帝嘱咐过。
想到这些,我完全崩溃了,咬着手背,哭声怎么也停不下来。
突然,我被一双大手暖暖地抱住,他对我说:“都是我不好。”
“你不是走了么?又回来做什么?”
听到他的声音,我愈发委屈,哭得更大声了。
他用帕子给我擦眼泪,故意笑话我:“我走到沐梧亭都能听见你的哭声,知道你舍不得我,就回来了。”
他知道,知道我不能有孩子。
还这样瞒着我,哄着我。
我有什么理由,拆穿此事?
况且他是君王,是天子,他不是我一人的夫君,就算是,当今天下有几个男子不是三妻四妾的……
“我不是在怨你,怪你。”我哽咽着,指着自己的心口:“只是这里,好痛好痛。”
他搂住我,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我看了眼外头,天已经快黑了,嘟囔道:“该回去了,明天还要上朝。”
“那我走了,你不会又一个人哭吧?”他在我额发上亲了一下。
“才不会。”
我嘴上这样说着,身子却软软地靠到了他怀里,揪着他的衣襟不松手。
他无奈地笑了,轻抚着我的后脑勺:“要不过几日,我让弘历和弘时带着宗亲家的子弟去木兰行围,你也跟着承欢一道去,那里天地开阔,你会喜欢的。”
“你会去么?”我抬头望着他。
他思索了一会儿,刮了刮我的鼻子,笑道:“我去了,你就不哭了么?”
“你爱去不去!”我从他怀里挣脱,身子一歪,倒在软榻上闭着眼睛装睡,“你不去,我玩的更自在。”
他没有作声,只是替我把鞋子脱了,又吩咐梅香去端洗脚水。
我不死心地问:“你真的不去么?”
他一边替我洗脚,一边同我讲道理。
他说若是宗亲子弟们去,便是一般的狩猎规格,不至于耗费太多人力财力,若是他亲自驾临,必然是劳民伤财之举。
“大清可是马背上的民族,圣祖爷也多次塞外行围。”
“圣祖爷塞外行围是为了视察蒙古几大部落,笼络人心,如今各大部落平稳无事,反倒朝廷内部忧患重重,新政推行不畅,国库也……罢了罢了,你只管去玩,这些事儿原不该是你操心的。”
说完,他将我抱到床上,坐在床榻边上,玩我的手指。
我知道,他要走了。
我知道要等,等他料理完前朝,才能好好地同我在一起。
我懂,可是心里难受由不得人。
我故意打了个哈欠,一个转身避开他,闭着眼睛落泪。
他静静地坐在我身侧,手放在我肩上,待我哭得肩膀直抽抽才道:“哭多了会伤身子的,若是病倒了,就去不得木兰骑马了。”
“谁稀罕!”我吸了吸鼻子。
他无奈地闷哼了一声,又道:“我最不会哄人了,小时候看皇额娘哄十四弟,唱的那个小曲儿,一唱十四弟就不哭了,要不我给你唱一个?”
“你爱唱不唱!”我哼了一声,悄悄竖起耳朵听。
他叹了口气,又清了清嗓子,然后开始唱:“小宝宝,快睡吧,好长大,长大把弓拉响……”
我的眼泪渐渐止住了,不自觉地把头伏在他膝上,细细地听着。
他突然不唱了,只顾抚我的头发,还附身下来亲我。
我抵住他的唇,问:“我让你停了么?”
“还想再听?”他有些得意,问我是不是特别好听。
我只是用手背抵着唇,咯咯地笑,他推了推我,“到底好不好听啊?”
“你想听……哈哈哈……”我笑到肚子疼,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说清楚:“你想听实话吗?”
“嗯!”他像个讨糖的孩子,重重地点头。
我憋了好几下,才憋住笑,手托着腮同他说:“皇上不是对那个年羹尧很是头疼,气他过于嚣张,又不得不重用他么?下次他来,你给他唱歌就是咯!”
他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也哈哈大笑,“好哇!你敢戏弄皇帝,看我怎么治你!”
他握住我的肩膀将我弄起来,抱到他腿上坐着,下巴在我颈脖处来回蹭,我最是怕痒,只得求饶:“四爷息怒,四爷息怒~”
“你叫我什么?”
他僵住了,动作停了下来,抓住我肩膀,直直地盯着我,眼底惊恐万分。
我也僵住了,我是被吓的。
半响,才在他直愣愣的目光之下,忐忑不安地解释:“这几日在外头玩儿,我和……和承欢都是以四爷来代替皇上您。”
他松开我,面色依旧铁青,但是肩膀明显松懈下来,软声道:“以后想出去,想要任何东西,都直接同我说,不要骗我瞒我,好不好?”
“好!”
我扑到他怀里,不敢看他赤诚的眼睛。
我已经在瞒着他了,瞒着他,我已经知道自己不能有孕这件事,就像他瞒着我那样。
……
第二日一大早,我原想贤惠一些,起床伺候他更衣,谁知床边上已经空了。
只余下一封信件,打开一看,只有八个字:“朝政繁忙,万望珍重。”
我将信纸抵在心口上,那里又暖又软又甜,我的理智已经深陷其中,再难自持了。
没有孩子就没有孩子,承欢待我那样亲厚,我们三个在一起的相处,只怕比皇帝和齐妃母子温馨得多。
人不能太贪心,要在有人爱你的时候,好好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