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叹了口气:“自古谏官上劝天子,下斥臣工,前朝后宫无所不能言,就连皇上都不能轻易动他们。
敦亲王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给了张霖一脚,便是落人口实,若不是福晋你当机立断让他赔礼道歉,皇上也是为难得很呢!”
十福晋一震,看向我的目光略带迟疑,须臾,苦笑道:“宁贵人如今很懂得侍君之道啊!”
我的脸色渐渐沉静了下来,不再说话,目光也挪向窗外。
侍君之道我是不懂的,我只知道那个替我洗脚,斟茶,盖被,描眉的人,他是旁人的天子,却只是我的一人心罢了。
他心里装得下天下,而我的天下只装的下一个他。
我们静坐了良久,十福晋临行前细细地端详了我一番,眼底夹杂着遗憾和酸楚,喃喃自语了好几遍:“原是我糊涂了,是我糊涂了……”
我望着她的背影,扬声说道:“福晋,你上回说的对,失忆或许真是好事呢!”
“……”
十福晋只是稍稍侧首,便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我呆立在原地,脑中又想起那个梦,我们在桥上打架,十福晋哭得伤心,怡亲王将我们从水里捞起来……
承欢仰面望着我,乌黑的瞳仁亮晶晶的,干净纯粹,容不得一丝尘杂。
“宁娘娘,与婶母是旧相识?”
“或许,在梦里是吧!”
说话间,一滴泪,缓缓从我眼角滑落,有些咸咸的味道。
承欢说圆明园有训马场,弘历和弘昼每日都要练习两个时辰的,她要带我去见识见识。
我们到那里的时候,刚好看见弘昼正与一个小姑娘拉扯,“富察容曦,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四哥送你的簪子,你竟随手转送给你姑姑?”
“过两年你便及笄了,你心里头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
我怔住了。
脑中有个声音反复在叫:“马尔泰若曦,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的头翻江倒海地疼痛,一个踉跄,险些倒下,好在扶住了旁边的栏杆。
承欢看得起劲,没有注意到我脸色不对,自顾自地说道:“容曦是马齐的孙女,与我最是投缘,我们经常一起骑马、喝酒、逛夜市。
她那个堂姑富察琅弥槐人几个月,是满蒙汉八旗独一份儿的端庄持重,从不与我们浑闹的,容曦把弘历哥哥的礼物转手赠与她……”
承欢捂着嘴偷笑,突然凑到我耳畔悄声说:“容曦肯定是存心的,她喜欢我二哥。”
她的话令我一悚惊起,忙忙地揩去眼角的泪痕,勉强扬起淡笑:“那你二哥呢?”
“喏!来了!”
她努了努嘴,示意我看右前方。
只见不远处走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材颀长,着一袭青金石色蟒纹长袍,腰间系着玉带,手里拿着长萧,眉目灿烂如星,风姿俊朗如风。
我看着他,心里莫名地亲切,就像是久违的挚友归来了一般。
承欢哪里晓得我的心思,只一味骄傲地说道:“我二哥生得最像阿玛,皇伯伯待他只比我差一点点,他十二岁那年便受封世子了。
瞧瞧那一身蟒袍,原是不该穿的,可皇伯伯偏说弘历能穿弘H也能穿,一家子骨肉不分彼此,便命皇后娘娘亲手给他绣了好几件。”
“是,很像呢!”
我与承欢相视一笑,目光又移向廊下的三人。
只见弘H缓缓走向弘昼,笑着道:“怎么了?你们这是唱得哪出戏呀?容曦又怎么得罪五阿哥了?”
弘昼不忿地凝视着弘H,依旧拽着容曦不松手。
弘H依旧是笑嘻嘻的,眼睛瞥了眼他拽着容曦的手,神色暧昧地点头:“嗯~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啊!”
弘昼不过十来岁的孩子,哪里经得住这般逗趣,瞬间脸红到了脖子根,愤愤地松开容曦,哼了一声:“难怪你不知道!”
容曦一面胡乱擦眼泪,一面红着脸行礼:“弘H哥哥,今儿我不想骑马了。”
“不骑也罢,你倒是说说你和弘昼这是为了什么闹开了?”
弘H从袖中拿出帕子,递给容曦,面上依旧挂着舒朗的笑。
这样的笑,这样的情景,实在太熟悉,太熟悉了……
我心口一热,嘴角不自觉扬起,竟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承欢吓着了,低声问:“宁娘娘,你怎么了?”
“哦~”我好似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擦了擦眼角,笑道:“我今日没午睡,犯困了,怕是不能看你骑马了。”
承欢送我回来,临走前我悄悄跟她说:“改天,把那位容曦姑娘单独带给宁娘娘看看,可好?”
她有些为难,“嗯”了半天,眼珠子转了转,最后才鬼精灵地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梅香将那件红色的衣裳从针功局娶了回来,之后便一直心事重重的,欲言又止。
我抚摸着那件衣裳,道:“想说什么就说吧,心思都写在脸上呢!”
她叹了口气:“真是可怜,那位老麽麽被贬黜出宫了,她这个岁数还在宫中,外头必定是没有什么至亲的,就算有,也是隔了好几代的,哪里又能仔细给她养老?”
“哎~还好小主给了她一笔钱,不然只怕日子不好过呢!”
菊韵哀叹了一声,将一盏茶递给我。
我接过茶,细细地嗅了嗅,苦笑了一声:“是以什么由头把他轰出去的?”
我这一问莫名其妙,菊韵的神色明显不对了。
梅香因不知那夜具体情由,竟愈发悲愤起来:“哎~那老麽麽也是老病昏聩,竟将皇上的寝衣绣成了王爷们的蟒纹,可怜兢兢业业一辈子,临了被轰了出去。”
“那……那可是杀头的大罪,皇后娘娘这是格外开恩了。”
菊韵屈身上前替我续茶,与我对视了一眼:“小主,小主如今是何等人,切莫再多加挂怀,否则……只怕……只怕老麽麽无福钦受呢!”
菊韵的话,就像一记惊雷,狠狠地惊醒了我,我如今是何等人,我的挂怀,只怕对旁人无益。
八月十五日,大雨初歇,天空晴得碧玺一般,空气也好。
午后,我命人将一张贵妃凉榻摆在树荫下,一只手支着下巴歪着,怀里放着一本话本子,懒懒地,却没有睡意。
不知是否因是中秋佳节的缘故,分明之前也不曾日日相守,此刻却想念的紧。
好在承欢来了,拖着要带我去见识她皇伯伯的秘密基地。
我跟着她上了一只小船,她熟练地划着桨往藕花深处去,不多时便置身于一片绿意之间,我伸手挡住接踵而至的荷叶,袖中留下许多清香。
“前两年一到夏日,皇伯伯就爱躲到这荷花中央来,有时会带我,有时会带阿玛,有时一个人,一坐就是一下午,也不说话。”
“嗯~偷得浮生半日闲,也是不错的。”
我仰面倒在船上,手臂自然地舒展。
微微眯着眼睛,透过荷叶的缝隙,看着被揉碎的天空,嗅着清新的荷香,仿佛顷刻间所有忧虑都烟消云散,就连毛孔里都是满满的惬意……
我想象他躺在这里,卸下满身疲惫,不再是称孤道寡的天子,不必心系天下,只管消磨浮生,于他而言大约是最大的贪婪……
我困意上头,拿帕子盖着脸,准备做个好梦。
忽然感觉小船在猛烈的摇晃,我悚然大惊,忙起身去看,帕子顺着脸颊落下险些掉进湖水之中。
“皇上?”
我有点懵。
我看见皇上就坐在我脚边,笑得温和,目光深深地凝视着我。
今日是中秋节,宫里必定要安排家宴,皇帝是断断不可离席的,他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我正迷糊着,就听见身后传来承欢咯咯的笑:“皇伯伯,人给你带来了,可别忘了把那匹红鬃烈马赏给承欢。”
“喜欢吗?”
他弯腰捡起方才掉落的帕子,递给我。
我心口热热的,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接过帕子,盖在脸上,继续睡觉。
他再没有说话,但我知道他肯定在盯着我看。
“不许看我!”
“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
“我就是知道。”
……
这样寻常而无趣的斗嘴,在天家富贵面前,是比万两金子还难能可贵的。
我们倚在一起看云,我说:“以后若是我不在了,你看到棉花形状的云,便晓得是我变成的。”
“胡说,好好的做什么要变成云,悬在天上,瞧着一大片一大片的云都簇拥着你,其实孤单得很,一到晚上冷都没地儿说。”
他将我抱得很紧,就像真的担心我会变成云,真是个大傻子!
我想了想,又道:“那我变成星星吧!星星是晚上出来的,就不怕冷了!”
他亲了亲我的额头,死死地抱着我,抱得双臂都在发抖,我的骨头勒得生疼。
他说:“你的命是朕的,没有朕的命令,你什么都变不了。”
我的心,酸痛起来。
扭头看他时,一滴泪从他的脸颊滑落到我的嘴角,又咸又甜。
我忙伸手去擦他的眼泪,像发誓似的:“我不会离开你的,永远不离开胤G。”
“大胆!”他板着脸硬声呵斥,又将我搂在怀里,低声说:“你不敢!”
他懂的,我不会离开的,不敢离开的,只是胤G,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我害怕的不是他的呵斥,而是一旦离开就再不能相见,是漫天木兰开放的时候,只有我一人坐在树下,满地落花,无人与我烹茶。
我怕冷,所以我不会变成云,怕黑,所以不会变成星。
回来的路上,我同他说起那日看到三个孩子在闹,觉得很是有趣。
他听后也笑了:“弘昼是弘历的跟屁虫,惯会浑闹惹事,每次都是弘历替他求情,承欢也一样。”
“亲兄弟,如此便是最好,就像皇上和怡亲王,不也是打小的情分么?”
我顿了顿,半笑半认真地问道:“宫中传闻,皇上因厌恶弘历生母,所以总是冷着他,是真的么?”
他愣了愣,侧首打量着我,“你觉得呢?”
我迎着他的目光,正色道:“臣妾不知皇上心意,也不敢妄议皇嗣,我只提醒皇上一点,平日你喜欢的菜,只是三个月上不得膳桌,你不喜欢的菜,膳房会让它消失在紫禁城里。”
“那孩子早前被一个离经叛道的女官带了两年,总是冒出些异于常人的心思,朕若是不好好磨一磨他,只怕世上又要多一个风流浪子,阮籍嵇康。”
皇上在说这话的时候,面上分明是骄傲和欣赏的,语气却是那般嫌弃。
帝王之心不可测啊~
皇帝走后,承欢跑到我寝殿,同我说要留在圆明园陪我赏月,手里还提着一个大食盒。
我抚了抚她的头,轻声劝她:“回去陪陪你阿玛吧,他今天肯定希望有你陪着他,承欢膝下。”
“……”承欢往后退了一步,嘟囔道:“我不愿看到那个侧福晋!”
我一惊:“她敢欺负你?”
“那倒没有。”承欢叹了口气,无奈地看着我:“其实我知道自己不是嫡福晋生的,侧福晋常说我是野孩子,说的没错,大人们瞒我,我也瞒他们罢了。”
她的神情,有与这个年纪不相符的成熟和忧伤。
我忍不住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承欢,无论你额娘是谁,凭皇上对你的重视,皇后对你的关怀,你阿玛对你的宠爱,可见其不是一般微贱女子,必定是受他们敬重的。“
承欢伏在我肩上抽泣:“真的么?既如此,为何都瞒着我?”
我捧着她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瞒着你,只是怕你伤心,谁知我们承欢竟这样聪慧,自己就悟出来了。”
“我可能是若曦姑姑和皇伯伯的孩子,我自小便是在雍王府长大的,后来皇伯伯登基为帝,是若曦姑姑亲手把我交到阿玛手里的。
还有……还有绿芜,阿玛让我叫她额娘,她待我那样温柔,可是没多久……没多久绿芜就不见了。
阿玛成立日喝的醉醺醺的,皇伯伯便又将我接回宫里,回到了若曦姑姑身边……”
她定定地看着我,声音小的像蚊子。
我轻轻地替她拭去眼泪,喉咙已然哽住。
这是怎样的冤孽,大人们以为费尽心思编织一个谎言,就能让孩子无忧无虑一辈子,竟不知恰恰给孩子留了巨大的困扰。
不知来处的迷茫与不安,就连我一个成年人都抵挡不住,何况是个孩子?
看来这些年,承欢过得也未必舒心。
我长长地舒了口气,道:“这样,晚上我们一起去找你阿玛,我们三个一起赏月,然后我必定让你阿玛给你交代,好不好?”
“我们一起?”
承欢有点懵,因为妃嫔无诏不得出。
当我穿着宫女的服饰,提着食盒出现在廊下的时候,怡亲王正在喝酒。
一见到我,他整个人都愣住了,面上说出不是惊还是喜。
“你们父女俩,这惊诧的表情倒是如出一辙呢!”
我笑着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酒囊喝了一口。
承欢跟在后头,有些胆怯似的说道:“是她自己要出来的,女儿可不敢贸然把皇伯伯的宠妃拐出行宫。”
“你呀!”怡亲王无奈地摇了摇头,转眸看向我:“都被你带坏了~!”
我没有作声,只是自顾自地打开食盒,摊了摊手:“喏!吃喝我都自带了,王爷可愿赏脸,与我对酌赏月?”
怡亲王侧首看了眼女儿,眼底无限宠爱,又笑着与我对视,“谢谢你。”
我摇了摇头,转眸去看月光。
我们喝酒,听怡亲王说与皇帝儿时的趣事,承欢笑得前俯后仰,没多时就睡着了。
怡亲王用披风裹着她,抱在怀里不舍得撒手,垂眸疼惜地看着女儿。
我小声提醒:“天凉,抱回屋里睡吧!”
“哎呀!”怡亲王尴尬地摇了摇,叹了口气,“承欢这孩子与我其实不大亲近,有时在宫里远远望见我,便会绕路躲开,若不是你劝她,她是断断不肯回家的。
其实,我也怕见着她,她一日大是一日,生得愈发像她额娘,父女相见,只会彼此伤心。”
我喝了酒,犹豫了半响,方才开口:“其实,承欢比我们想象中要聪明得多,坚强得多,有些事儿瞒也瞒不住的。”
怡亲王一震,迟疑着与我对视着,“你是说……”
我没有作声,只是默默垂下眸子,自顾自地喝酒。
怡亲王叹了口气,将承欢抱回屋里,回来时他问我:“皇上禁止任何人讨论她的身世,承欢怎么会知道的?”
“那时她已经五六岁了,什么事情记不住呢?只是怕大人担心,假装不知道罢了!”
我举着酒坛子,同他的酒囊碰了碰杯。
“看来我当真小看了她,这些年她养在宫里头,皇上皇后太后都待她好,就连眼高于顶的华妃都疼她。”
说着,他摇了摇头,笑叹道:“我原以为这些是凭着我的功劳,看来她面上随我放纵不羁,内里却像绿芜,心思剔透,可人疼。”
“在承欢记忆里,绿芜是个极温柔的女子。”
我侧首看着怡亲王,他已然是满脸泪水,无限痛楚。
过了半响,他用那种又苍凉又无奈地语气说:
“绿芜与我熬过了圈禁的十年,在最艰苦的时候生下承欢,又在我苦尽甘来时毅然离开,这样的女子,我和皇兄又岂会轻贱她呢?
之所以让承欢以嫡福晋为母,是因我们少时,都曾因庶出的身份,处处被人压了一头。
他还好,德妃出身乌雅氏,他又是孝懿仁皇后养大的,勉强算得半个嫡子。
而我,我额娘只是一个宫女,临死前也不过是贵人,我的妹妹在阿哥所险些病死也无人问津。
你可知,这泱泱皇城,天子脚下,是何等势利凉薄!
我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却不得不为儿女着想,绿芜她不会怪我的。”
说着,他一口一口地喝着酒,最后猛烈的干咳起来。
我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暗自感叹原来就算是十三爷这样洒脱之人,在面对儿女事上,亦是这般小心谨慎。
“拼命十三郎的女儿,又岂会在意自己的亲额娘是嫡福晋,还是平头百姓?”
是承欢!
那孩子不知何时已经立在我们身后,一双眼睛红的像颗桃子。
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扑到怡亲王怀里,父女俩紧紧地拥在一起。
私自出宫这种事情,只要有了第一次,便会有无数次。
自打上回皇帝私下里到圆明园陪我过中秋,碧落阁的奴才们都以为我是被皇上私下传唤出去的,便也不曾多问什么。
在10月回宫之前,怡亲王带着我和承欢,一同去了许多地方,我们在外面以兄妹相称,承欢唤我姑姑。
有一日,我和承欢在街面上排队买糖人儿,怡亲王在旁边的酒楼等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