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你主子说,朝珠压在这儿,朕下朝便来接她去养心殿住。”
他的声音里带着无奈的笑意,不偏不倚刚好传入我耳里。
又骗人,我要是住进养心殿,后宫还不得大乱套?
我一恼,扬声道:“你敢接,我就敢去!”
……
于是,我被他用披风裹着,强行抱回了养心殿,一直住到冬至前夕。
我一路挣扎,踢掉了一只鞋。
这事儿他每晚给我洗脚,都要拿来笑话我,说我是欲擒故纵,妖妃作派。
他很忙,多数时候都在御书房召见大臣,我坐在暖阁里头看书,透过花栏隔窗看到他隐隐约约的身影,便觉得心安。
晚上他在灯下批阅奏折,我便在旁边刺绣,他偶尔抬头看我一眼,虽然不曾说话,眼底却隐约含着笑意。
六宫皆传养心殿住着一个妖妃,所谓的祸国魅宠,不过是这样平淡如水的相处。
有一夜睡前,他扯着自己身上的寝衣问我:“你一连做了七八件寝衣,怎的都是金龙出云的花样?二龙戏珠不也很好么?”
“皇上是天子,天子便是龙,龙腾九霄,祥云在侧,不好么?”
我伏在他肩上,望着一对红烛出神。
“九霄之上,便是无人之巅,太孤独了些。”他轻抚着我的头,语气似有凝噎:“我想要你陪着我。”
“是,我会陪着你。”
我话音未落,灯花“啪”地一下炸开了,好生短促。
皇帝也瞧见了,乐滋滋地说道:“你瞧,灯花爆,好事到。”
哪有什么好事?
我看是灾祸要到了!
一个活死人,就这么突兀地闪亮登场了,后妃们岂能甘心?
据说齐妃和富察贵人多次求皇后规劝,害得她头风发作,太医院几乎要住在景仁宫守着。
【我是谁】
【是什么来头】
【何以如此不知廉耻礼数】
【是木兰秋闱带进宫的宗室女眷,还是江南巡幸捡回来的秦淮孤女……】
大伙儿虽众说纷纭,到底不敢亲自过来打探,唯独曹贵人是个心思深的,几次三番带着温宜公主到养心殿找爹爹,其实就是想借机瞅我一眼。
这点心思我能看明白,皇帝自然也懂。
最后他一句:“你若是无能管教公主,那便同欣常在一样,将公主送到阿哥所,由皇后统一照看。”
曹贵人回去就病了一场,再不敢多话了,后宫众人也都闭了嘴。
十一月二十八日。
皇帝去天坛行冬至祭礼,临行前,他让我在养心殿安心等着他回来。
可我却想要回忆欢宫,外头的声音早已传到我耳里,我不想让他为难。
我刚走出门,苏培盛便上来行礼:“小主,外头冷,若是想去散步,不如让人提着小暖炉跟着?”
“不必了,我该回了,哪有嫔妃独住养心殿的理儿?”
我紧了紧披风,回头望了一眼。
这些日子的相守,已是我厚着脸皮贪墨而来,足矣。
“小主!”苏培盛跪在我跟前,拦住我的去路:“求小主莫要为难老奴,皇上说今晚必定赶回宫,让您安心等着。”
见我立在门口不动,他笑着提议,陪着我去逛逛园子。
我想着也行,刚好了解一下,他口中会说出个怎样的纯元皇后。
结果……结果可能是我圈子绕大了,他说来说去都在说自己。
说自己身世可怜,八九岁入宫当差,皇帝还在阿哥所便是由他照看,后来皇帝受封雍郡王,高无庸就是那时入府的,从此外头的事情都由高无庸跟着,他只专心伺候皇帝起居。
我淡淡瞧了他一眼,轻声问:“皇上曾说,我与纯元皇后颇为相似,可是真的?”
“这……”
他抬头望着我,瞳孔猛颤,又惊诧又惶恐。
高无庸忽地干笑了几声:“这话若真是皇上说的,那是也不是,奴才们都只能说是,小主倒不如不问的好。”
苏培盛亦笑:“是,正是呢!纯元皇后和小主,都是心性纯良之人,这一点肯定是像的。”
晚上,皇帝从天坛回来,我主动将此事学给他听,反正我不说,奴才们也会耳报神的。
他黑着脸呵斥我:“放肆!竟敢妄议皇后!”
我吓着了,坐在一旁不敢吭声。
过来一会,他又跟没事人儿似的,笑着过来哄我:“不高兴了?我带你去看个地方,可好?”
“不去!”
我侧了侧身子,扭头不看他。
他笑了,吩咐奴才都下去,亲自取了大红色满绣披风给我披上,半抱半推着将我带到了一处宫殿。
他指着破败的门头对我说:“你看,我准备把永寿宫改名长乐宫,赐给熹贵妃住。”
赐给熹贵妃住,跟我说什么?
我心里不悦,面上却挤出一抹笑:“皇上圣明!”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快乐里,全然没察觉到我不对劲,就好像我应该与他同喜同乐一般。
他推开大门,指着略显空旷的院子,感慨似的同我商量:
“我想先把忆欢宫的木兰和梅花移植过来,再慢慢修整殿阁,等这里完工之后,怎么着也得一年半载,到时……到时候时机正好!”
他说“时机正好”的时候,突然扭头看着我,笑得像个天真肆意的少年,引得我也有片刻失神。
后来的很长时间里,这个笑容都成为我莫大的支柱。
……
十二月初。
承欢日日拿着画册子来找我,向我介绍……她眼中的六宫妃嫔,以及各种莫名其妙的忌讳。
因为初雪,宫里有宴席,太后点名要我出席。
可惜我不争气,竟在初雪那日病倒了,太医提议挪回忆欢宫静养。
皇帝握着我的手枯坐到天亮,昏沉之际,我听见他说:“若曦,若曦,你千万不能有事啊~”
我装作没听见,半响,才干哑着嗓子道:“我想出去看看雪。”
“改天,好不好?”
他把我的手贴在他的脸颊上,怜惜道:“我待会儿要去上早朝,况且你身子不能受凉,乖乖待着,冬日的雪多着呢!”
见我默默地不做声,他命人将朝珠拿了来,塞到我手心里,“这个压在这里,可以放心了?”
30.
十二月初十日。
雪后初晴,阳光甚好。
今日宫里在办初雪宴席,皇帝不能来喂我喝药了,我望着窗外的积雪出神。
梅香抚着太后送来的衣裳,嘟囔着:“这场病来的真不是时候,这雪停的也不是时候。”
“你知道什么?”
菊韵瞪了她一眼,正色道:“太后指名点姓让小主出席,能有好果子吃?要不是小主病了,我怕是要愁死了。”
是啊~我若不病,那场放肆怎么了局?
我原是不怕的,我既敢贪恋爱,自然也承得起罚。
我只怕……倒坏了他的大事。
我握着他的朝珠,想着他那日转身就走,到了门口又后悔了,想必内心是挣扎纠结过的。
可他终是不忍叫我失望,偷了一段岁月静好给我。
我又怎么能让他为难?
菊韵取了暖炉塞到我手里,轻声道:“想是奴才们照料的不好,忆欢宫的梅花只有小花苞,倚梅园那边已经开的一片红,真正是极美的,我扶小主去瞧瞧?”
我裹着大红色锦缎披风,抱着暖炉穿梭在梅林里,忽然听见有人在说话。
我抬眸望去,竟看到了莞嫔!?
她今日的妆容很是清丽,天水碧的披风,里头的橘粉色马甲凤毛极好,衬得人娇而不妖,楚楚可人,倒比当初圆明园盛宠之时,更添了几分韵味。
一个小丫头拿着粉盒给她补妆,嘴里念叨着:“小主,惠贵人能请得动皇上么?没得白忙一场!”
“放心吧!惠贵人请不来,还有苏培盛呢!”
年长些的宫女一边说话,一边抚平莞嫔衣裳上头的褶皱。
还有另一个宫女,怀里不知抱着个什么坛子,竟将夹袄敞开着用身子去暖,想必是很金贵的。
她哆哆嗦嗦的,语气却很是胸有成竹:“苏培盛不行,还有十七爷,再不行,花房的奴才们也长了嘴,皇上今日是必须来倚梅园的,不然这蝴蝶也熬不住了。”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莞嫔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看来她想通了,愿意在皇帝身上花心思了,可皇帝……会来么?
我正想着,就见一个小太监急三火四地冲过来,嘴里低低地嚷嚷着:“快快快!来了!来了!皇上的龙撵过来了!”
当熟悉的身影跨过门槛的那一刻,我怀里抱着的暖炉突然就凉了,比冰坨子还凉,好冷……好冷……
我如坠冰窖,浑身止不住的打颤。
菊韵低声提醒:“想是暖炉凉了,回去换些新碳罢!”
“是!正是呢!”
我抓着菊韵的手臂,从耳门退了出去。
我们走得很快,还是听见了他唤郑帧…
我在明窗前出神,一动不动地枯坐了四个时辰,都不知自己是怎么被奴才们扶到床上去躺着的。
化雪的夜总是比下雪要冷的,我卷缩在被窝里,浑身颤抖不止。
忽然一双手隔着被子抱住了我,在我耳畔低语:“知道你怕冷,我来给你暖脚了。”
入冬之后,他总是把我冰凉的脚抱在怀里,贴着肉捂着,捂暖了他才会睡下。
想到这些,我愈发别扭起来,咬着唇,默默地不肯作声。
他怕是以为我睡着了,竟动作极轻巧地脱了衣裳,蹑手蹑脚地钻进被窝那头,准备给我捂脚。
我心口一刺,下意识地开了口:“皇上别过来,臣妾的鞋袜湿了。”
他的动作顿住了。
我将脚缩了回来,淡淡道:“臣妾今日赏梅,鞋袜湿了不曾察觉,脚凉的冰坨子一般,没得伤了龙体。”
他盘腿坐在我身侧,低低地叹息着,眼中的伤痛很浓很浓。
他在为谁难过呢?
究竟谁是谁的替身呢?
是我糊涂了,还是他糊涂了?
我与他对视着,半响,忽地忍不住轻抚他的脸颊:“皇上说的对,冬日雪多的是。这场雪错过了,还能有下一场的。”
这话没头没脑,但他听得懂,我知道。
他握住我的手,脸颊在我手心蹭了蹭:“都是我的错,让你受委屈了。”
“皇上言重了,臣妾惶恐。”
我扯了扯嘴角,嗓子干哑得难听。
他的瞳孔剧烈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问我:“你是在以嫔妃的身份与朕说话么?”
我笑了:“试问皇上,臣妾与六宫妃嫔何异?与莞嫔何异?”
他沉吟了片刻,无奈地点头:“好,胤G劝不动你,那朕便让皇帝来同你说清楚。”
“是!”我强撑着身子坐起来,冷着脸盯着他:“皇上请说,臣妾听着!”
“年羹尧一日不倒,朕就不能冷着年氏女,年前我必定会复位华妃。
如此,若放着莞嫔这个苦主不管,只怕不仅后宫寒心,朝野上下也会以为朕是个昏君,更有甚者会说年氏的军权已经凌驾于皇权至上。
届时谣言肆起,祸乱丛生,朕当如何?
年羹尧若是个纯臣也就罢了,他围住了整个青岛,却偏偏放跑了罗布藏丹增这个贼头,导致那边骚动不断,可见是有心要拥兵自重的。
可如今他手握十万兵马,又有陕甘总督时期的旧部做后盾,兵马粮草皆可调度,朕就算有心换了他,却不敢打草惊蛇。
否则他勾结宗室,兴兵发难,朕当如何?”
他神色冷峻,一字一句皆是艰辛,眼神带着杀气和无奈。
这几年,他的皇位坐的不易,未必比当初夺嫡舒服。
排除异己,铁腕反腐,推行新政,减免赋税,罢除贱籍……
这桩桩件件,都损坏了官僚们的利益,怕是某些臣子一直盼着,盼着能换个糊涂些的主子,便可以继续尸位素餐,盘剥百姓了。
我忍不身握住他的手,他神色稍缓,长长叹了口气:“你要明白,皇帝与后妃实为君臣,而非夫妇。
莞嫔……她是唯一能够制衡华妃的人,否则一丈红怕是要打到你身上了。”
“君?”我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臣?”
“傻瓜~君王会为臣子洗脚么?”他满眼疼惜地反握住我的手,塞进自己的寝衣内,“手冰凉的,回头冻疮又该复发了。”
“真的……不是因为蝴蝶么?”
我斜睨着他,鼻子有些发酸。
他却瞬间笑开了,将我揽入怀中:“嗯~小醋坛子打翻了,都是我的错。”
我一恼,挣扎着要推开他。
他却抱得更紧了,一字一句地对我说:“耐心等等好么?你想要的,我现在给不了也不敢给你,我只怕给了你,倒给你惹来杀身之祸。我眼下能给你的,金银玉石珠宝香料乃至名位权利,你又看不上。”
我想起前几日才一起规划过一年四季,真是后悔当时没签字画押,这么快就变成什么都给不了了。
哼!
我叹了口气:“你们男人只会描述未来,却从不承诺现在。”
他听了,窘迫地笑着,将我的手摁在他心口上:“我只保证一点,这里,这里只属于你一个人。”
“君无戏言?”
我痴痴地望着他。
他重重地点头,像是哄小孩子那样,伸出手:“打勾勾?承欢总是这样拿捏我和她阿玛的。”
他的心跳,就在我的掌心,只属于我一人,还要打勾勾做什么?
我摇头,软软地伏在他怀里。
我听见了,听见了冰雪融化的声音,整个世界都暖融融的。
第二日。
我难得胃口大开,在暖阁里斜倚着,一边吃点心,一边听奴才们读话本子。
安陵容却来了!
她用一碗人血汤药,感动了看门的纸老虎梅香,径直把药端到我床前,那腥味儿,险些给我熏晕过去。
我吐得昏天暗地,她一边拍着我的背,一边向我道歉,还捎带手告诉我昨夜皇帝是先去了碎玉轩被拒之门外,再来见我的。
当然,她不一定知道皇帝来了我这儿,她只是想让我清楚莞嫔复宠了。
我捂着心口,勉强开口:“迟早的事。”
“姐姐说的是,莞姐姐最得圣心。”
安陵容叹息一声,缓缓道:“就连她绣的寝衣,都是最和皇上心意的,都是绣的龙纹,我绣的金龙出云是小家子气,她绣的双龙戏珠便是浓情蜜意。”
她上回见过我绣金龙出云的寝衣,当时没做声,原来是想找机会刺激我?
31.
“看开点,左不过是件衣裳,想的太多,伤了身子就不好了。”
我温和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只希望她能闭嘴。
她嘴角抽搐了一下,转瞬之间便化作了淡笑:“宁姐姐不仅长得像莞嫔,就连这豁达的性子也很像呢,难怪皇上会把姐姐留在养心殿那么久,你们都是有福气的人。”
言下之意,皇帝是因为莞嫔不理他,才会来宠着我的?
我是甄值奶嫔恚
噗……替身的替身?
她是真的这么想,还是存心这样说来气我?
安陵容一双眸子总是怯生生的,捻着帕子楚楚可怜,真不像有心机的人,更不像会勒断别人半根脖子的人。
我打量着她,暗叹后宫卧虎藏龙,同情皇帝与狼共舞。
高无庸见我不做声,忽地开了口:“安小主,最近没听见您练嗓子,教您唱歌的芸香姑姑出宫了吧?”
“啊?”安陵容神色一泄,端起茶抿了一口,“是,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