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有承欢陪着,每日说说笑笑,过得倒也舒心。
有一日,我和承欢同坐窗下,我低头给她缝制嫁衣,她则对着满桌子的珠宝匣子头疼,挑挑捡捡,不知该选哪种珠子来做正襟处的装饰。
只听得炭火噼啪作响,伴着拨弄珠翠的声音,愈发显得悠闲自在。
承欢重重的叹息声引起我的注意,我停下手上的针线,柔声问:“怎么了?若是不合心意,明儿个咱们取了你皇伯伯私库的钥匙,亲自进去翻找些更好的,如何?”
承欢眼神一黯,将一把颗粒均匀的红玛瑙搁在桌上,乖巧点头说“好”,人却是怔怔的。
我只稍稍一想,便猜到她是为着哪般了,不觉嘴角含了笑。
她有心思,且是不便与我明说的心思。
我缓缓抬眸,支了菊韵出去,才道:“承欢,你想去看皇后,是不是?”
承欢只低低地“嗯”了一声,便低着头不再说话了。
她是个心思剔透的孩子,皇后病重的说法,又岂能瞒得住她呢?
“其实这些天……我一直在等你开口,我猜你皇伯伯肯定也一样。”我轻轻抚了抚她的头顶,她举眸,眼波清澈而诚恳,我会心一笑:“还以为你从涞水县回来,第一件事儿便是会哭闹着要见皇后,难为你憋了这许久,当真是长大了,能沉住气了。”
“姑姑!”
承欢哽咽着唤了我一声,然后抱着我的胳膊哭了。
打我封为熹妃那日起,她便认定了我是若曦姑姑,无人之时便会这般唤我,怎么说也改不了。
我抚摸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满心里酸涩之余,却也有不少欣慰。
她同她父亲一样,是个重情义的孩子。
我感慨似的:“我不会怪你的,你若一直憋着不说,我才当真要对你失望了。”
“为何?”
她疑惑地望着我,瓷娃娃似的脸颊上还挂着泪珠。
我不觉笑出了声,拿着帕子替她擦眼泪:“一码归一码,你心疼我,多陪陪我便是了,不必用与皇后划清界限的方式来表达。这满宫里的孩子,唯独你是自幼养在皇后膝下的,她与我的恩怨,并不能磨灭她对你的教养之恩。无论她做错了什么,自会受到应有的惩罚。若是此刻你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以审判者的角度,将她过往的恩情一笔勾销,那便是个极端失智无情之人,不配做和硕怡亲王的孩子。若是我对你的爱,是建立在你无条件服从追随的基础之上,那我也不配做你父亲的挚友。”
“我知道姑姑不会怪我的,我只怕皇伯伯他……不高兴。”
承欢接过我手中的帕子,哽咽着自个儿有一下没一下地拭着眼泪。
我一下一下地抚她的背,颇为感慨似的说道:“不会的,他会明白你的。”
“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让我去看皇后娘娘……”
承欢似懂非懂地点头,嘴里小声嗫嚅着。
看穿她是想让我替她开口,我深深看了她一眼,道:“你可以跟他提一提,但是他未见得会答应。”
闻言,承欢霍然抬起低垂着的眸子,眉头皱成了一团。
我喝了口茶,润了润唇瓣,温然道:“承欢,我和皇上都希望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这是父辈对于子女的期待。可你的伯父他是帝王,皇后做错了事,他便要以帝王的权威来惩处她。你可以为了成全情义,去勃缪帝王的权威,但未见的可以如愿。”
“她当真下手害你了?是不是?她果真……她又害人!”承欢喉头“咕嘟”地哽咽了一声,手揪着帕子怔怔地说着:“那年秋日,姑姑住过的小院儿里,桂花树开的极好,皇后她让芳贵人――”
“承欢!不要瞎说!”
我低声打断她的话,将她搂在怀中安抚。
可承欢就跟魔怔了似的,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她说皇后明知御书房西南角的连廊院子是禁地,谁去了就得死,却故意引芳贵人去摘桂花,还在碎玉轩的海棠树底下埋了东西,想必也是害人的。
我听得心惊胆战,让我害怕的不是皇后的恶毒,而是承欢真的好险,她看到了这些脏东西,若是一不小心……
我不敢往下想了,一把捏住她的肩膀,道:“这些事儿你是怎么知道的?可同旁人说过?”
“冬日,皇后怕我夜里冻着,总是要让我与她同睡的,想是以为我睡熟了,便在外间与剪秋商量起来……我哪里会同旁人说,皇后她待我如亲娘一般,我总以为是自己想多了。”
承欢重重地呵了口气,眼底尽是失望和伤心。
她坐在那里,垂着首喃喃自语:“我没想到,她连你都害,她从前常与皇伯伯说起你的,说若曦是世上最纯良之人,说她很想你……她怎么会害你呢?”
夹在我和皇后之间,承欢必定是左右为难。
我亦如是。
一方面,我不愿让承欢伤心,想随了她的心愿,另一方面,我又害怕皇后会借机利用她,再生出旁的事端来。
过分重情义的人,往往会为情义所伤的。
而纯粹的情义之所以珍贵,恰恰就是因为,捍卫它需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我只是没想到,承欢会这么早的遭遇这一切。
那天晚上,我将承欢选好的几种宝石珠子都摆在案上,让皇帝帮着看看。
他当即命人将嫁衣挂好,亲自拿着珠子一一比划之后,在红宝石和黑玉之间犹豫了一会儿,才道:“正襟上便用红宝石,黑玉珠子镶在袖口处,如何?”
“好!我明儿个绣上去瞧瞧!”
我一面从容地笑着,一面却在暗暗忧心,不觉便出了神。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突然问:“菊韵,下午谁来过?”
闻声,我梦醒般回过神来,正对上皇帝紧张的眸子,忙道:“没有谁来,想是埋头刺绣累着了,好在快完工了,放心吧!”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缓缓走上前来,把我的一双手牢牢捧在手心里,下巴指了指案上的盒子:“还要瞒我么?”
我侧首一看,才发现自己方才竟将黑玉珠子混在了珍珠盒子里,又把红宝石与翡翠搁在了一处。
如此心不在焉,难怪会被他看穿呢!
我半仰头看他,不知怎的,竟在这次对承欢的左右为难之中,洞见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那是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伴着愧悔与清醒,理解与无奈,如幽灵一般在我的潜意识里回荡。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自唇齿间挤出三个字:“对不起!”
“对不起?”皇帝蹙了蹙眉,侧着脑袋正对上我的眸子,笑着问:“你又答应承欢什么了?”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我也说不上来!
我苦笑着摇头,身子疲倦得厉害,扶着他的胳膊滑坐下来。
他眉头微蹙凝视了我半晌,又瞥了眼菊韵,神色一转便笑开了:“那个鬼精灵,前儿个来求我,说出嫁的时候要弘历弘昼陪着过去住上一年半载,怕那边有人欺负她。你不会连这个都答应了吧?”
我“噗”地笑出了声,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这等大事,我岂敢擅专?”
“笑了?”
他亲昵地刮我的鼻子,又将桌上被混乱的珠宝盒子拿过来,细细挑拣起来。
我道:“这些事儿交给菊韵便是了,何苦亲自动手?”
他没有作声,只是冲我笑,眼底柔肠百转。
夜半时分,我倚在他怀里,想到承欢就止不住叹息,或者允许她去见皇后一面,也未必能生出什么大事。
我这样想着,皇帝忽然开口:“承欢替皇后求情了?”
我不置可否,只是将头往他臂弯里贴近了一些。
他接着道:“方才见你心不在焉,我便猜到了七八分。放心吧!这事儿我会处理好,你安心养着就好。”
新年之前,在皇上的允许之下,承欢悄悄去了一趟畅春园,回来后抱着我哭了好久好久,大病一场之后,再没有提过皇后只字片语。
这个冬天过得异常快,皇帝除却上朝、议政,其余时候都在我这里。
我卧房外间的茶座成了他批阅奏章的地方,小吊炉上成日咕咚咕咚冒着白雾,温热的茶盅,还有窗外的开得并不繁盛红梅,处处都渗透出暖意。
初雪那日,皇帝临时起意,同十三爷去了景山,可敬妃还是把宴席张罗得有声有色,女人们聚在一起,自然是各怀心思,面上都是笑盈盈的,心里头怎么想就不清楚了。
祺贵人不太高兴,她是抱着琴进来的,可是坐下来之后才知道皇帝没来。
一曲凤求凰,被她弹出了新水令的味道,一曲一调,无不凄凉惨烈。
敬妃微微含笑,道:“祺贵人鲜少穿得这样清雅,这月白色的云锦,配上襟口翻袖处浅紫色的折枝花样……啧啧啧……娇而不妖,当真脱俗!瞧着不像绣房奴才的手艺呢!”
“敬妃姐姐好眼力,这是我母家嫂子亲手所绣,自然不是奴才们可比的。”
祺贵人脸上恢复了些血色,语态神情比之往常柔和了不少。
看来日日送过去的苦荷茶没白喝,确实是降了她的锐气。
我正想着,便听欣贵人呵呵地笑道:“是啊!我当是祺贵人偷了熹妃娘娘的衣裳来穿呢!”
众人听了,无不掩面嗤笑。
祺贵人小脸涨得通红,胸口起伏了好几遭,眼看就是一场大战。
“是,妹妹资质平庸,不敢与熹妃娘娘争辉!”
祺贵人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复又垂下眸子,模样是难得的乖巧柔顺。
不止是我,整个宴会所有人都呆了。
祺贵人的“华丽”蜕变,好似给了后宫一个明确的警告,这个警告具体是什么说不清,反正……打那日之后,就连一向态度持中的敬妃,也会时不时到我宫里坐坐。
转眼便是新年,因太后身子欠安,我月份也大了,宫里的宴会减少了许多。
妃子们轮番去给太后侍疾,轮到我的时候,竹息亲自过来传话,让我不必劳动,没得伤了身子。
那阵子心里头异常踏实,仿似幸福已然被牢牢握在手里。
年初二,宁禾入宫请安,我留她陪我住上几日。
她说叶澜依如今转了性子,也开始尝试绣荷包了,要在将来入府的时候,送给果郡王。
不知怎的,我突然想到了容曦,不由得发出一声叹息。
那孩子许久不曾入宫,只是逢到年节下便送些小礼物过来,前几日刚送到的荷包,刺绣功夫已然算得上乘了。
宁禾也随着我叹了口气,好似颇为感慨:“姐姐,上天当真会眷顾好姑娘么?”
她望着窗外被积雪压低的梅树,眼神中带着点点忧伤。
我凝视着她,语气坚定:“会的,一定会的。”
宁禾转眸看我,轻忽一笑,眼睫垂下一片疏影,少女情丝显而易见。
“禾儿?”我轻轻唤了她一声,抚了抚她的手背,“想什么呢?”
她双睫一颤,一滴泪落在我手背上,她说:“姐姐,若是我的心上人,是个无名小卒,没有尺寸功名,亦无半亩家私,行么?”
这样的人,凌柱夫妇俩首先就不会同意,况且皇帝对于宁禾的婚事有所指望,也不会允许她嫁这样的人。
我正想着,她问:“你也觉得不配?”
我笑:“我只怕你过得不好!”
宁禾不说话,低着头,由着我给她擦眼泪。
我见她这般,便故意笑出了声:“嗯~真正是女大不中留,我倒要叫高无庸去查一查,是何等俊雅人物,能叫我们宁禾如此伤心。”
“姐姐!”
宁禾脸上云霞翩翩,搓着手不理我。
忸怩了好半天,才道:“姐姐知道先帝御前的芸香姑姑么?余珲是她的远房表弟,如今寄居在她家中读书。”
“芸香……”我眼皮一跳,旋即恢复了心绪,淡淡道:“是那位有名的教引麽麽?说来连皇后都高看她一眼,还请她提点过安……鹂妃。”
宁禾知道鹂妃害过我,抿着嘴不再说话。
我思索了一会儿,悠悠道:“余珲,我倒是对他越发感兴趣了!”
宁禾一听便知我是有意调查,当即招了个干净。
我万万不能想到,余珲……竟会与我有这般渊源!
宁禾口中的余珲,身世与玉奴姐弟如出一辙!?!
哪有这么巧的事儿?
我寻了许久的人,竟以这种方式出现,安知不是一种宿命?
假如将来余珲知道姐姐是死在宫里,死在皇帝手上,又有了与宁禾的这层关系……后果是我不敢想的。
转眼便是二月,寒意褪去,新枝萌发,御花园的鸟儿叽叽喳喳,在春风里肆意妄为。
十三爷难得闲暇,我和皇帝陪着他在御花园散步。
许是阳光的缘故,也或者是因为承欢的婚期近了,他的气色好了许多,嘴角衔着暖笑与我们谈笑风生。
他说承欢近来学了些泡茶的功夫,正思忖着同我斗茶。
皇帝听后大笑:“哪个教习,能比熹妃更懂茶的?”
十三爷眸光微闪,与我对视了一眼,我抢白:“是我安排的!”
“谁?”皇帝略有些诧异。
我道:“是京城有名的芸香姑姑,皇后从前也曾请她入宫教引宫婢的。”
“芸香?!”
皇帝面露思索,眼底情绪不明。
十三爷悄悄看我,我不动声色:“皇上觉得臣妾的安排不妥?”
闻言,他的神色当即缓和下来,赔笑道:“甚好!我只是在想,若是由你亲自教她,必定更好。”
十三爷拳头抵着唇偷笑,又朝我挑了下眉,目光意有所指地在我和皇帝之间流转。
这般熟悉的笑容,竟让我有片刻的失神。
次日,在十三爷的提议下,皇帝厚赏了芸香,又提调她夫君去西南做正六品理事官。
十三爷还私下安排余珲去给已故的马尔泰将军的嫡长孙做伴读。
此后,宁禾再没有入过宫廷半步。
她在怪我,怪我棒打鸳鸯。
春分日。
按照礼制,皇帝要去日坛祭祀太阳神,祈祷今岁风调雨顺。
那天早上,我亲自替他戴好朝珠,扶正冠子。
他似乎很不安,紧攥着我的双手,柔声嘱咐着:“今儿个不能陪你用午膳了,晚膳前我一定赶回来,太医说每日要出去走走,我不能陪你了,记得让高无庸跟着,还有承欢那丫头――”
“好啦!”我扬起一抹安慰的笑,轻轻将手抽出,抚平他肩上的褶皱:“太医说了,孩子下个月中旬才会落地,你安心去吧!”
他稍稍舒缓了神色,刚转身又折了回来,伏在我肚皮上嘀嘀咕咕,不知同孩儿说了些什么,惹得众人纷纷偷笑。
我扶着廊柱目送他,冲他挥了挥帕子。
然而,我们的孩儿是个急性子的,当天晌午便折腾着要出来。
我倒在御湖边,疼得人都迷糊了。
恍惚间,我又看到了那条泛着白光的路,四爷的背影,落在手心的玉兰花……
有人在耳畔唤着:“若曦,若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