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我:“姐姐,你当真不知皇后想纳我入宫么?”
说不清是害怕,还是恶心。
我张着嘴,半响没能说出话来,只知道指尖和舌头瞬间就麻了。
不愧是皇后。
招招都能戳在人心窝子上,不死不伤,也得难受好半天。
“姐姐,你当真是阿玛亲生的吧?你们惊讶的表情一模一样!”宁禾用手背抵着唇偷笑,嘴里絮絮叨叨:“阿玛为着这点事儿,急得后槽牙上火,疼得嗷嗷叫。我就说啦,姐姐最疼禾儿了,才不忍教我嫁给那么――”
她口中那个“老”字已跃跃欲出,却被我骤然醒过来的眼神给吓回了肚里。
她双睫低垂,不服气地瘪嘴,仿佛在说“他本来就老嘛”,那模样很是有趣。
我勉强敛住笑意,故作不悦:“怎么不说了?继续说!”
“嗯~~”她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就说啦~熹妃娘娘是何等善解人意,菩萨般的人物,皇上心里眼里只有她一人,为了她几乎虚设六宫,他们又岂会强迫我入宫呢?”
我挑眉,眼睛扫了一下身侧的位置。
她立刻会意,大笑着坐下,抚着胸口长叹:“大难不死,大难不死啊!”
原来……在宁禾初次入圆明园那日,皇后便借着“入宫伴我”的话头,提出了“效仿娥皇女英”的主意。
宁禾的母亲刘氏夫人是个本份人,当时只讪讪地笑着说,宁禾性子粗野,不堪造就,将来怕只配荆钗布裙,哪里能与熹妃比肩?
如此,皇后倒是没有继续往下说。
可宁禾中秋回府,拜别皇后时,她却又提了此事,可见是上了心的。
“难怪……你之前几次入宫,举手投足间皆是大家闺秀的风范,可圆明园再见你时,就活脱脱是个疯丫头。”我叹了口气:“故意的吧?”
宁禾笑着点头:“后来阿玛都不让我轻易入宫了。”
我恍然大悟:“你装病竟是为着此事,我还以为――”
“以为是为齐妃之事?”宁禾笑着抢白。
我刚想解释,她又道:“我阿玛虽胆小,官儿做的也不大,但却也不失读书人的气节,皇上既选中了我家,便是要我满门誓死捍卫您。况且,阿玛说了,在旁人眼中,我们已是一家人了,只有保住您,才能保住自身。此事,做与不做,都是开脱不了的。”
一直以来,我都很排斥钮钴禄氏的身份,在内心深处将自己与之划分的泾渭分明。却从未想过,因为我,会给他们一家带来多大的变故。
我心里不好受,哽了哽喉:“总归是我,搅乱了你们的日子。”
“若非姐姐,那三年一次的秀女大选,我又能逃得过么?”宁禾握住我的手,轻轻摇头:“反正我想要的,总归是不能如愿的。”
她这神色,莫非……她已经晓得果郡王对她没有意思了?
单相思啊?
我反握住她的手,一咬牙干脆说了个彻底:“其实这婚姻之事,女儿家本就在世俗规矩上落了下风,男人们立下‘三从四德’的体统,将女人收为私产不说,还要为她们编上号,一号是正妻,二号是贵妾,三号是通房,又在衣食住行、进出坐卧等各种本该人皆平等的资源上头做出划分,让得到优待的那一部分女子坚定地拥护这种‘不平’,又让得不到优待的那部分女子,不得不为了生存去争抢。
可其实争抢到最后,获利最大的却是男子,而女子得到的只不过是生而为人本该拥有的东西。
这一切,注定了十里红妆通往的将是艰难的后宅,若是果郡王心中没有你,倒不如不嫁,反倒逍遥。”
“什……什么?”
宁禾大抵是被我说迷糊了,半响才渐渐反应过来,僵硬地指着自己的鼻子,“你以为我对他……”她呵了口气,一脸不忿:“你是说他……看不上我?”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犹豫道:“也不能说看不上,只能说――”
“我还看不上他呢!”
不等我说完,宁禾已拍案而起。
她来回踱步,嘴里细声嘀咕着:“我会看上他?我会看上他?要不是因为他……也不会…………祸水!就是个祸水!”
她越说声音越小,我只听到最后那个咬牙切齿的“祸水”。
看神色,怎么好像结了仇似的?
我松了口气,心想结仇总比单相思强啊!
她突然侧首看我,整个眼珠子都亮了:“诶!姐姐!”
“你又在憋什么坏主意?”我警惕地坐直了身子,叮嘱道:“果郡王可不是弘昼,你摆摆小姨母的架子,他便尽力依着你,人家是皇上极看重的弟弟。”
她坏笑着蹲在我身侧,狗腿子似的给我捏腿,一边捏一边贼兮兮地问我:“姐姐,你介意再多个妹妹么?”
明白了。
她从头至尾,都在为另一个人打听果郡王的事情。
还能是谁呢?!
……
我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摸着下巴打量她:“叶澜依?”
“姐姐英明!”
宁禾赞许地冲我竖起大拇指。
驯兽女与王爷!?!
我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半骗半哄,可算是听到了故事的全貌。
那年,宁禾牵着马意外闯入驯兽林,恰好叶澜依的母豹子野性未驯跑了出去,若不是果郡王出手,宁禾便被扑食了。
亲眼瞧见果郡王一箭一刀杀了豹子,叶澜依气得拿鞭子抽他,他又把人家的鞭子削成了几节,最后为了赔不是,便以随身的匕首相抵。
后来他们又在马场遇到过几次,一来二去便算是相识了。
果郡王是圆明园的常客,叶澜依进来当差,只是想多看他几眼罢了。
她说叶澜依的原话是:“我本就是无根无依的,与其嫁个不喜欢的陌生人,别扭一生。倒不如寻个能做喜欢的事儿,又能见到喜欢的人的地方,也算得另一种圆满。”
年少时的惊鸿一瞥,从此便除却巫山不是云了。
若是他们两厢情悦,我倒是可以促成此事,如若不然……
我叹了口气:“她是个好姑娘,上天会眷顾的。”
后来我命人传话给叶澜依,让她在皇帝寿宴上献艺。
菊韵听了,当即将传话的小太监拦下,谨慎道:“这宫里头的事儿,最怕的不是铁证如山,而是捕风捉影,娘娘应该避嫌。”
我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昨日我与宁禾说话,菊韵就在门外守着,她必定是猜到我有意要顺了叶澜依的心思,怕我当真认叶澜依做义妹,会有人怀疑当初指证齐妃,乃是合谋。
今日安稳平顺,自然是千好万好,他日若逢危机,此事便是一个诟病的由头。
可我还是决定要做!
叶澜依义无反顾地帮我,我亦当如是待她。
皇帝的寿宴上,叶澜依的戏法子精彩绝伦,接近尾声之时,她一抛手帕,两只豹子便腾空跃起,衔起我事先备好的花球,扯起红色的丝帛奔向远处的高台,也随之绽开了湖心的朵朵白色睡莲,侍女们适时点起湖上的灯火,有少女穿着红色的舞衣,在睡莲丛中翩然起舞……
皇帝蓦然看我:“是你的心思?”
“喜欢么?”我轻轻握住他的手,叹息道:“原想自个儿献舞的,可如今身子重了,走路都费劲儿,便只好花些心思在舞台布置上头咯!”
他将我的手凑到唇边亲了亲,“谢谢你,我很喜欢。”
“你喜欢就好。”
我垂眸轻笑,再看向湖心时,才发觉那蒙面的舞姬有些不对劲。
……
“承欢?!”
“那是承欢?!”
“她不是去涞水县陪容曦了么?”
“怎么突然回来了?”
“这孩子,一路奔波,没得累出个好歹来。”
皇帝把我的手握得很紧,又惊又喜,嘴里自言自语似的嘀咕着。
他是真的高兴。
自打弘暾离世,承欢已许久未曾在他身上用心,所以他总觉着孩子还在怪他。
前几日收到承欢快马送回的礼物,他以为她今儿个不来了,默默了许久。
正想着,天空忽坠下千万朵花瓣,一时间梅香肆意,承欢在漫天花瓣之中沿着红丝帛翩然而至,轻飘飘地落在我们跟前。
她笑盈盈跪下,双手奉上遮面的丝帕:“承欢恭祝皇伯伯万寿无疆,祝愿大清民安国泰。”
那丝帕上头有我用特殊丝线绣出的一个寿字,在夜色之下泛着微光。
弘历见了,低低地“咦”了一声:“原来如此!”
“如何?”承欢得意地冲他挑眉:“当年为你庆生,我踩坏了遮面的帕子,这回可没出错!”
皇帝连说了三个“好”字,亲自步下台阶,伸出双手将承欢扶起。
他随即宣布了一个消息:册封承欢为和硕和惠公主。
不等承欢回应,苏培盛已拿出早已备好的圣旨,高声宣读:
【鸾书光贲,彰淑范以扬徽;象服宠膺,笃懿亲而衍庆。聿稽茂典,用涣恩纶。咨尔和惠公主,乃和硕怡亲王之女也。银潢毓秀,玉叶分辉。因其聪慧,特垂抚育。佩宫帏之箴训,度协柔嘉;习图史之规型,性成婉顺。宜登显秩,以表令仪。是以封尔为和惠和硕公主,锡之金册。誉传雍肃,荷车服之殊荣;德懋敬勤,修藩垣之内职。受兹锡命,永迓鸿禧。钦哉!】
十三爷和兆佳福晋刚欲起身说些什么,却被皇帝一抬手给拦了回去。
没有任何虚与委蛇的铺垫,不留一丝拒绝的余地,他迫切地想要向世人宣告:承欢,乃是他的掌上明珠。
承欢小心翼翼地看我,我鼓励地点了点头。
她这才毕恭毕敬地跪下,双手举过头顶接下圣旨。
皇帝问我:“承欢献舞,这也是你的意思?”
我浅笑着摇头:“我可不敢居功,全是她自个儿的主意,悄悄把我事先安排的舞姬给换掉了。”
“娘娘,孩儿只练习了几日,可还入得眼?”
承欢挤到我身侧坐下,抱着我的胳膊撒娇。
“你还敢说?!”我重重地敲了她的额心,柔声道:“舞姬们都是常年练习过的,才敢演这一出天外飞仙,你怎可不知轻重,从那高空跃下?!”
“阿玛~”
承欢捂着额头,可怜巴巴地向十三爷求助。
十三爷也不护着她,无奈地笑着摇头。
这两年,十三爷的话愈发少了,他在朝中身兼议政大臣、总理户部等多项职务,几乎把所有心血都倾注于社稷,偶尔与我打个照面,也只是相视一笑。
我凝视着他,看他谦和地回应着众人的恭维,在喧闹的氛围中,他鬓边的风霜格外刺眼,又忆起刘太医前几日的话,我心中泛酸,原想叮嘱几句,碍于人多不好明言,只得暗暗忧心。
皇帝大约是看穿了我的心思,竟强留十三爷在宫里住了一宿。
那天晚上,他们俩在灯下对弈,我在边上泡茶,十三爷同我们说起他在外巡视时遇到的奇人异事,倒比话本子要生动得多。
看着他们舒朗的笑,但觉时光停滞,岁月静好,仿似某种久违的喜悦又回来了,心里头莫名地踏实。
可不过两盏茶的功夫,他们就开始谈论政事了。
说是李卫这几年案子办得漂亮,皇帝才升他为兵部尚书,如今又打算加封太子少傅衔。又说前阵子十三爷四处勘探地形,终于将北运河青龙湾减水坝的图纸完稿,大约明年正月就能开工。
我将茶盏送到十三爷手上,他与我对视了一瞬,又瞥了眼皇帝,笑叹:“哎~光顾着谈政治,险些错了这样好的茶。”
“……”
皇帝愣了一瞬,当即捧起案上的茶盏,煞有介事地品鉴起来。
我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你前阵子才提调了太医院使刘声芳任户部侍郎,不就是为了照顾十三爷的身子么?可你又由着他四处奔波,这身子如何能好?”
“莫怪皇兄,我自个儿的身子自个儿清楚。况且……”十三爷爽朗一笑,与皇帝对视着,叹道:“况且生死有命,福祸天定。真能为江山社稷舍命,乃为臣子之大幸。”
银白色的月光从窗外泄下,映在他眸中,比屋内的烛火还要耀眼。
想起曾与他在月下对酌,我的心一阵一阵地酸痛起来。
我刚想开口,眼泪却先落下,只唤了声“十三爷”,便哽咽得说不出话。
十三爷立在我跟前,不知所措。
我望着他,只顾摇头,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他伸出手,在半空中僵持了一会儿,最后轻轻落在我肩上。
他说:“都是要做娘亲的人了,怎么还是一时儿哭一时儿笑的?你再这么哭下去,皇兄该误会了。”
“有时我真以为你们是亲兄妹,都是一样的要强,把太医的话当做耳畔风,到头来哪一个出了点状况,另一个便要来埋怨我。”
皇帝替我擦眼泪,语气带着刻意的调笑,眼底的哀痛却一点都不比我少。
因我失态,他们兄弟没能下完那盘棋,残局留在了案上,等着下回再续。
第二日,皇帝厚赏了寿宴上献艺的众人,叶澜依自然也在其中,我趁机把她和果郡王相遇的故事说了出来。
他听后一脸欣慰:“十七弟救过宁禾?”
对呀!
果郡王救过宁禾,她心里头一点好感都没有?
我被他带偏了。
只顾回想宁禾当日的神情,他后头说了什么,我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忽觉额间一痛,皇帝道:“想什么呢?”
罢了!
不管宁禾是什么心思,反正果郡王不喜欢她,便是嫁不得的。
我收回思绪,缓缓道:“我是在想果郡王能把那么珍贵的匕首,随意地赠送给一个驯兽女,莫非有什么用意?”
“若当真是十三弟赠与弘历的同款匕首,那倒是有些意思了。”
皇帝面色森然,捧着茶盏一下一下地拨着茶叶,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估摸着此事怕是成不了,还是硬着头皮把想法说了出来。
不想他竟一口答应了。
但只许了叶澜依格格的名分,也不允我收其做义妹。
他的顾虑我是明白的,不光是为了让我避嫌,还因果郡王身份非同一般,若只许一个驯兽奴给他做福晋,难保会惹人非议。
我不愿叫他为难,便也只好暂时委屈叶澜依了。
后来听小夏子说,那日果郡王欣然接旨,出门时他上前恭贺,还得了一锭赏金,我这一颗心才算是落了地。
原想着年底应能成全美事,奈何太后发话,要皇帝定了嫡福晋人选,届时一并入府。
菊韵担心太后这是存心敲打我,我听了只笑道:“她老人家没替皇后说项,未曾劝我分宠,我已是谢天谢地了,这些个细枝末节,便依着她吧!”
眼看秋风凛冽,百花凋败,院中去岁移植的梅花竟没半点动静,某日推开窗,但见满地白霜,适才惊觉冬日来了。
我因怀孕的缘故,一双手脚都肿胀起来。
皇帝心疼我,一有空就给我捏脚搓手,终不过暖暖心罢了,哪里能真的缓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