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底,西川市有些冷了,尤其是入了夜,风吹得紧。
一条运河将老城区和新城区分开,两岸同样灯火,却是不同。新城区住户较多,放眼过去住宅楼鳞次栉比,前几年还荒着的区域,现如今万家灯火你来我往;老城区街巷窄、古迹多,被政府划为重点游览保护区,于是,最热闹的就当属老城区了。
老城区的古迹中,有一段始建于秦代初期的老城墙,高约6丈,周长10里,历经两千多年的岷江积雪、飒风肃雨,秦汉旌旗早已不再,曾经防御外敌的坚固城墙已是斑斑夯土,现如今就成了今人瞻仰古风的证据。
老城墙的尽头向西百十米便是美食一条街,大老远就能看见其入口处八尺多高的琉璃牌坊,牌坊上绘有唐风的飞天图案,飞天之间用纂字写有“天膳”二字。
这里不管有多晚都人影重重,空气中撞击着羊肉泡馍、粉蒸羊肉、金钱油塔、胡麻饼等美食的气味,各店伙计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就算正店关了门,入了凌晨也有各色大排档、烧烤地摊候着,所以天膳这条街常年浮荡着羊膻味。
穿过天膳就是西川市夜生活的聚集地护城街,各色酒吧依次排开。有规模的尚在明面街头,入了夜车来车往,都有门童候着,规模不成气候的就排在巷尾,凭着的就是各店特色了。
护城街往北拐进西梅巷20米有一幢仿古门面,红梁灰瓦也是有了年头的老建筑,上下两层。二层是露天台,台上有爬藤,但这个季节都成了干枯的黄。在护城街普遍低矮的建筑群中,如果是夏季的夜晚,在这露台上可享夕阳西落又或沉思真心不错。一层临街的大玻璃上写有“时轮”二字,旁边是鹅卵石铺就的三阶小台阶,再上是奶白色大门,大门旁有三扇精巧的窗户,透过窗便能瞧见里面的乐队表演。
深巷有时轮,能来时轮酒吧喝酒的就都是回头客了。
今晚的回头客不算多。
周末,又是十点,店里零星小猫两三只,消费不高,台上歌手倒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把那首“IWannaBeLovedByYou”唱出了上世纪的时代感。
乔简进了酒吧后就没闲着,收银机被她敲得咣咣响。丁小龙擦着酒杯,心惊胆颤地站她旁边,当看到她连最后的五毛硬币都不放过时终于忍无可忍,“简姐,差不多行了啊!打劫的都没你搜刮得这么彻底吧?”
乔简没理会他,钱揣好后又开始翻腾吧台后面的酒桶,一无所获后这才懒洋洋朝丁小龙一伸手,“藏的钱呢?”
“我哪藏钱了?”丁小龙一脸警觉。
乔简没说话,手指勾了勾。
丁小龙使劲抿着嘴,跟她对视了片刻终究败下阵来,酒杯往吧台上一放,扭身从酒柜上方取个盒子,紧跟着又抱怀里,“简姐,这钱得留着交下个月房租啊,你不在店的时候房东来过了,要涨租金啊,你——”
乔简夺过了盒子,一股脑将里面的现钞统统装进腰包,空盒子往他怀里一塞,拿过他刚刚擦净的酒杯,自顾自地倒了杯酒,细腰一扭,移坐在吧椅上,“作为酒吧的伙计,你得学会跟房东周旋。”
“那作为酒吧老板,不但不想办法为酒吧创收,还动不动就玩消失,更令人发指的是,一回来就来抢酒吧的钱,你觉得合适吗?”丁小龙一脸的受伤。
乔简大多数都风尘仆仆,很少来酒吧,大多数都是在户外野。未及肩头的短发打理的慵懒随意,深棕色皮夹克加上条做旧泛白的牛仔裤,脚踩双重金属系扣的马丁中靴,据她自己说,这双靴子是她在瑞士掏的,能攀山越岭结实耐用,花了她不少银子。
“特别合适,因为酒吧是我的,你是我请的人,怎么为酒吧增效益是你要想的问题,另外纠正一句,不是抢钱,是收钱。”乔简一手支颐,一手晃动着酒杯,抿了口酒,目光落到斜上头的电视上。
这边,丁小龙开始碎碎念。
“让一个伙计为酒吧着急上火的,你好意思啊?”
“你见哪个酒吧老板总是不朝面的?”
“长得挺漂亮,就是不务正业,安安静静地找个人嫁了不好啊?”
“你给我调酒师的工资,我干的是调酒师加杂役再加老板的活!”
“我觉得咱们酒吧应该做点宣传。”
“哎,房东可说了啊,房租再不交他就带人来砸店了!”
“你在看什么呢?”
丁小龙说了半天不见她回音,见她一直盯着电视瞧,扭头也看过去。
是则新闻,国际名模闵潇潇在鳌太徒步探险时与外界失联,救援组多次进入鳌太腹地搜索都无果,外界纷传凶多吉少。
“这都仨月了还没找到人呢,肯定找不到了。”丁小龙又拎了只高脚杯,从一旁抽了干净的白棉布,把酒杯擦得咯吱吱地响,“如果现在这个鬼天气再进鳌太,那就是个死,而且是死得透透的那种。”
乔简换了个姿势,拄着下巴瞅了半天,“我怎么记着头顶上的电视是70英寸的,现在……”她抿酒打量了一番,“能有40英寸?”
丁小龙将手里的酒杯挂好,“大的卖了,交上个季度的房租了。”
乔简了然,想了想,“把你电脑借我用一下。”
“没了。”丁小龙没好气,将手里的棉布往桌上一扔,“卖了,给乐队发工资了。”
乔简又了然地点了下头。
丁小龙探过身,一张脸几乎贴上乔简,咬牙切齿,“你就不想说点什么吗?”
乔简的眼睛从他一头的小脏辫扫到了他那身亚麻质对襟盘扣中式服上,他生得跟他五大三粗的名字不符,瘦长俊俏,灯光不刺眼,打在这身衣服上衬得他很是阳春白雪。
“衣服不错。”她懒洋洋说了句。
“别转移话题!”
“好吧。”乔简又自顾自地倒了杯酒,“这世上呢,有多不靠谱的老板就会又多能干的伙计。你看啊,你今年才20岁,做起事情来却井井有条的,就算我不在酒吧,你也可以上斗房东下安员工,我要天天腻在这,你能有成长的机会吗?”
“我天生能者,这跟我趟没趟上靠谱的老板没关系。”
“想听实话?”乔简晃着酒杯,似笑非笑。
丁小龙眯着眼瞅着她,总觉得从她嘴里念不出好话来。
“你这个人哪都好,就是嘴太碎。”
丁小龙眼睛快冒火。
乔简笑得嚣张,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一把扯过双肩包就走了。
“哎,你干嘛去?”
“弄钱。”
乔简这几年折腾了不少生意,虽然说在丁小龙眼里都是赔钱的买卖,但至少她赚了套房子。
不大不小,两室一厅,高层。
位于新城,楼下有熙熙攘攘的菜市场,再走几步便是大型超市,晨起有校车经过,因为小区几百米开外就有一处小学。上一户的户主是上了年龄的,装修大多以实木为主,倒也结实耐用,只是地板踩上去有时候会嘎吱吱响,但这声音听着就踏实,所以乔简搬进来后只是添设了些家具,没动装修。
给出的理由是:第一,装修耗时耗力,最重要的是耗钱;第二,她惜命,怕甲醛。
结结实实地泡了个热水澡,糊了张面膜在脸上,屁股刚沾沙发,次卧的门就开了。
小物打着哈欠从里出来,晃晃悠悠地来了客厅,像只鼻涕虫似的蹭坐在沙发上,瞧着乔简,乔简也没催着他睡觉,转过身盘上腿,跟他面对面。
“你找到我家了吗?”小物问。
乔简摇摇头。
小物见状,脑袋耷拉下来,重重地叹了口气,“我是被家人抛弃了吗?”
“别这么想,他们肯定在到处找你呢。”乔简有点于心不忍,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安慰。
话说那是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她记得清楚是鬼节,酒吧里人少得连只苍蝇飞过都能听得到,丁小龙在滔滔不绝地给她催眠,让她试图相信他有点与众不同的本事,例如可以千里传音之类的话,她百无聊赖,一个哈欠打下来的时候就瞥见了个孩子晃进来。
灰色套头毛衫和黑色哈伦裤,脚上一双小雨靴,全身上下被淋了个湿,小脸脏兮兮的,最显眼的就是怀里抱了只红衣木偶。
进进出出在派出所折腾了几回,最后,乔简破天荒地将他领回了家。
没人认领的孩子,她动了恻隐之心。
这孩子生得漂亮,大眼睛跟能掐出水似的,就是讲起话来老气横秋,他说他叫小物,最讨厌的就是旁人将他看作孩子,用他的话说就是:我已经五岁了,是个男人了。
小物没悲伤多久,许是连半分钟都不到,仰头瞧着她,双眼像匿了星,“小龙哥说酒吧快黄了!”
乔简好半天才说话,“你看上去还挺高兴?”
“欣欣姐说断了你的财路,你就能抓紧找男人了。”小物双手攥拳,一脸兴奋。
乔简抬手给他了个脑瓜崩,“我要是断了财路,你也没好日子过。教你一句成语,唇亡齿寒,我好不了,你也跟着倒霉。”
米欣欣,毕业于名牌大学却自甘流连于网络直播,做得一手好菜,可只局限在镜头前,据她说她的直播平台粉丝能达到10万还加一些,每当她那一道道出神入化的美食呈上时,那一束束花、汽车、别墅就哗哗而来。
跟乔简是两个世界的人,却因楼上楼下、又经常混迹于时轮两人熟识继而交好。米欣欣看着精致,实则也是话唠一个,最爱跟比她小三岁的丁小龙顶嘴,平时也十分热心,每当乔简外出云游的时候,她都充当小物的保姆。
“其实你真的不用怕,就算你破产了,你还如花似玉呢,欣欣姐说,年轻就是女人的资本。”小物咽了一下口水,又补上了句,“虽然你都26了,不算年轻了。”
乔简没说话,直勾勾瞅着他。
小物缩了缩脖子,“我去睡觉了,快十点了。”然后,像个毛球似的利落爬下沙发,迅速回房了。
乔简的脸在面膜下直抽,破产?还真抬举她。
抱了笔记本电脑在怀里,开了网页,搜索一番后进了论坛,在浏览过七八个帖子后,乔简噼里啪啦地在上面打了一行字。
敲完,关机。
找男人跟买鞋子的道理一样,刻意去求总归失望,为了买而对付一双的后果无非是压在鞋柜最下层终究不见日月的下场。所以,在寻得心仪的鞋子之前,丰满腰包才是关键。
乔简将脸上的面膜揭了下来。
玻璃窗上露出一张女人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