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老三一听这话,急忙挡在曾国藩的前面道:“使不得!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有人跳到船上去搜查,另有几名如狼似虎的民团,凶狠地扑过来欲拿曾国藩主仆。
曾国藩怕耽搁过久误了行程,忙抢前一步说道:“张孝廉快快息怒,快告诉下边慢动手,我说实话就是了。”话毕,曾国藩又对南老三小声吩咐道:“到船上去,不要让他们乱翻。”
南老三慌忙飞身上船。
张锐笑着挥了挥手,坐下说道:“说吧。”
曾国藩说道:“我奔丧是真的,但并不在武昌卖布,其实是在京里当差。张孝廉,这回我们可以过去了吧?”
张锐矜持地一笑说道:“本团总阅人无数,一搭眼就看你是个吃官饭的人。但你可不要说,你就是回籍奔丧的曾侍郎。侍郎回籍,不可能没有军兵护送。”
曾国藩忙道:“张孝廉所言甚是,我在京里只是一般的差官。因怕沿途长毛打劫,误了行期,故不敢直言,还望恕罪。”
张锐道:“这就对了。进了湖南,就等于到了家。本团总体谅你的难处,放你过去就是了。按说,像你这种情况,只要交一百两银子的保证就可以了。但你毕竟不是普通百姓,你交五百两银子的保证押在这里吧,等你回京时,可以拿着字据取回。”
曾国藩说道:“孝廉公容禀,不才是丁忧,须三年后才能回京啊。”
张锐说道:“你何时回京是你的事,与本团总无涉。但本团总受宪委保护一方平安,规矩却是不能坏的。你是个做京老爷的人,总不计连五百两银子都拿不出吧?”
曾国藩皱着眉头说道:“孝廉公容禀,粤匪犯境,各县严密盘查,这是应该的。但你这里要交银子押在这里做保证,却不甚合道理。戒严为了防匪,不能扰民啊!宁乡这样做,是容易激起民变的!”
张锐一笑道:“你这种话不要同本团总讲。长沙有长沙的规矩,宁乡有宁乡的办法。你不交保证银,就休想从宁乡通过!”
张锐话毕,用手一指身旁的人:“把保证银交给他,他给你这真京差开路票。”
张锐同曾国藩讲话的时候,负责登记的人已经放行了五十几人——说不清来龙去脉的,交五百两的保证银开票放行;说清楚的,也要交上一百两子才给开路票。交银的人都不甚情愿,脸上却又不敢露出来。
一顶蓝呢官轿向码头行来。官轿的前面虽无仪仗,但周围跟了五十几名扛枪挎刀的团丁,和十几名穿着皂靴的衙役。
曾国藩思量了一下,认定轿里坐着的肯定是知县孙义甫无疑。
曾国藩急忙分开众人,快步走到轿前,用手打了个恭道:“不才见过明府[10]大人。”
轿子缓缓落下,宁乡县知县孙义甫被人扶下轿来。
这时,一名团勇手里捧着一个包袱走上岸来。
南老三紧随其后登岸,快步跑到曾国藩面前说道:“大少爷,小人不让他拿,他偏拿!小人争不过他呀。”
曾国藩点了一下头,小声嘟囔了一句:“不说实话,怕是过不去宁乡了。”
孙义甫理也不理曾国藩,口里道:“把包袱打开。”
师爷快速地解开包袱,出现在孙义甫眼前的是一套半新的顶戴官服。顶戴为暗红色,官服是五蟒九爪,补子上绣的图形分明是锦鸡。
孙义甫一愣,狐疑地问了一句:“你到底是什么人,舱里如何藏有我大清的二品顶戴官服?”
曾国藩见周围的人太多,只好小声对南老三吩咐道:“你过去把实话告诉他,嘱他不要声张,我们要尽快离开宁乡。”
南老三便大步走到孙义甫的面前,附耳说道:“我家大少爷嘱您不要声张,他老便是回籍为老奶奶发丧的曾侍郎。您快快放行。误了我们的行程,您吃罪不起。”
孙义甫愣了愣,急忙吩咐身边的人去催搜查的人上岸。
南老三劈手夺过包袱,重新系好,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曾国藩的跟前,小声说道:“大少爷,我们走吧。”
曾国藩望一眼孙义甫,快步向舟船走去。船家急忙跟上。
张锐冲着孙义甫大声说道:“大人,不能放行啊!他们还没交保证银呢。”
孙义甫小声对张锐说道:“你喊什么?你知不知道,你给本县惹了大祸了!快去开张路票给本县!”
张锐吓得一愣,急忙跑到桌前顺手撕了张路票。
孙义甫接过路票,转身走进轿里。轿子飞也似的起去。
舟船离宁乡码头越来越远,曾国藩这才走到甲板上看水。
宁乡山多,水陆两路均可通达湘乡。若走陆路,须走浏阳。浏阳当时刚刚举行了一次起义,虽被清军镇压,但硝烟尚存,人心惶惶。曾国藩不敢不舍陆行舟。加之曾国藩随身携带了许多书籍,原拟旅途阅看;还有历年的皇家赏物、厚厚的几大本“过隙影”,自己在京师琉璃厂购买的古旧书籍、字画、古玩等,走陆路有诸多不便。
季节正当酷热,两岸的高山大岭,都被热浪包裹着,使山中的百花绿草,全部绽放出一种朦胧之美。热浪同样包裹着舟楫,船行驶在水面上,仿佛行驶在蒸汽里,又仿佛行驶在山水画中,曾国藩、船家、南老三,此时都成了画中人物。
曾国藩触景生情,随口吟咏起居京时做过的一首律诗,以抒情怀:
抽得闲身鹤不如,高秋酒熟鞠黄初。
便驱天驷识途马,归钓江乡缩项鱼。
往日心情随毂转,今来身世似舟虚。
不须更说知几早,且喜尘缘尽好除。
一艘小帆船迎面破浪行来,看划桨人的装束,像是一艘官家用船。曾国藩并未在意,仍沉浸在两岸的美景当中。小帆船渐渐靠近曾国藩所乘舟楫,一位顶戴官服的人站在船头大叫:“侍郎大人慢行一步,下官孙义甫特来为您老护驾送行。”
曾国藩循声望去,见帆船上说话的人果然是宁乡县知县孙义甫。
曾国藩忙道:“谢孙明府美意!不才回籍丁忧,不敢叨扰地方。望明府能体谅不才难处。”
孙义甫执拗地说道:“大人高风亮节,人神共鉴!但下官却不敢遵命。就算下官不把大人送至府邸,也要送到湘乡县城。大人前行,下官尾后护驾。”
曾国藩皱眉说道:“孙明府,粤匪正扑围省城,我湖南各州县风声鹤唳,人心不稳。宁乡山多林密,又地接省城,最是关键。当此非常之期,岂可擅离职守?水路严防固是必要,但陆路也不可稍涉大意。不才正有一言要与明府相商,不知明府是否肯听?”
孙义甫忙道:“大人有话但请明言,下官洗耳恭听就是了。”
曾国藩略一沉吟说道:“省城有警,各县戒严,自在情理。但若藉戒严之机,大行扰民之事,却就不该了。孙明府身为老州县,应该知道这个道理!老母停灵在堂,不才归心似箭,就不多说了。孙明府请回。”
孙义甫先着人把路票交给曾国藩,这才说道:“大人适才明谕,无异醍醐灌顶,使下官茅塞顿开。大人,您老保重,恕下官不远送了。”
孙义甫话毕,令帆船让开大路,目送着曾国藩的舟楫愈行愈远。
许久许久,孙义甫才用鼻子哼了一声,口里自语了一句:“丁忧回籍,本县不告你个骚扰地方已是开恩了,还大谈什么‘戒严’、‘扰民’的混账话!也不臊得慌!呸!”
不见父母官,曾国藩匆匆往家赶
二十三日,船到湘乡码头,盘查竟比宁乡还严。
湘乡本是湖南帮会、道门最多的县之一,官府的敌对武装势力也最多。曾国藩从码头上张贴的布告上得知,太平军进入湖南,湘乡尽管戒严最早,但县城仍连续三次遭到“乱匪莠民”的攻打。城池虽未攻破,但影响很大。太平军围攻省城,湖南各路官军均被调到长沙固守,巡抚衙门无暇下顾。知县朱孙诒迫于无奈,只好礼请湘乡名绅、湖南名儒罗泽南、刘蓉二人,号召乡绅大户,纳资助款,办理团练,以求自保。现湘乡有团民千余人,在罗泽南、刘蓉二人的带领下,已连续多日在境内对“乱匪莠民”进行“清剿”,甚有成效。
不及曾国藩登岸,团民进入船舱,开始搜查曾国藩所乘舟船。
南老三忙迎上前道:“别搜查了,我们是回荷叶塘都白杨坪奔丧。”
曾国藩怕惊动罗泽南、刘蓉以及县衙的人,耽搁时间,故此让南老三提前声明。
团民听了这话,果然停止了搜查,离船登岸。船家开始帮着南老三往岸上搬运东西。东西搬运完毕,船家收了船银,和曾国藩主仆一一话别,解缆登舟,划船离开码头。
在此同时,望着眼前的景物和山水,曾国藩一时感慨万千。呼吸着故里的空气,抚摸着滚烫的沙地,听着再熟悉不过的乡音,曾国藩的眼睛湿润了。他背起双手,一边在岸上慢慢地踱着方步,一边思绪万千。
一位面皮白净中等身材的精壮汉子,在十几名团丁的簇拥下,快步向南老三走来。
南老三一见来人,却是认识的,忙丢下手里的活计,迎前一步说道:“王相公。”
来人小声问南老三:“三哥,莫非是侍郎大人回来了?路上怎么走了这么久?”
南老三小声回道:“路上不安静,我们是绕了老大一段弯路才回来的。小人怎么没有看见罗相公和刘相公?”
来人答:“恩师和刘相公去剿一股山匪,还没有回来。三哥你忙,我去拜见大人。”
南老三用手指了指曾国藩。
一匹快马很快离开码头驰往县衙。
与此同时,来人大步走到曾国藩的面前,一边施行大礼,一边口称:“晚生王錱,奉恩师和朱父母之命,特在此迎候侍郎大人。晚生给大人请安、道乏。”
跟在来人左右的人也都纷纷跪倒在地,“侍郎”、“大人”、“大少爷”、“老太爷”、“老爷”地乱叫。
曾国藩一愣,急忙用双手扶起来人,定睛看了看,说道:“您莫非就是,罗山在信里常跟我提起的王璞山?”
王錱答:“晚生正是王錱。”王錱字璞山,是罗泽南得意门生之一。
曾国藩一边打量王錱一边道:“璞山,我没有想到您这么年轻!罗山与孟容如何不见?他们不是也在县里办团吗?”
王錱答:“我恩师与刘相公带勇去山里清匪,尚未归来。大人,朱父母知您老这几日归来,日夜在等着给您老接风洗尘呢。”
曾国藩点头说道:“替我谢过朱明府。老母停灵在堂,不才归心似箭,就不去扰朱明府了。璞山,长沙现在怎么样?打不打紧?”
王錱忙答:“朱父母早饭时收到巡抚衙门行文,长毛又向长沙增兵数万,省城防务甚是吃紧啊。所幸张抚台援兵已进入长沙,加之有左孝廉赞襄防务,粤匪虽众,倒也奈何不了长沙。但省城到底能守多久,能否守住,都属未知之数。看样子,粤匪洪逆此次扑我湖南,是势在必得呀!”王錱口中的“张抚台”指当时署任湖南巡抚的张亮基。
曾国藩闻听之下,脸色陡然为之一变,慌忙道:“璞山,我不能在此耽搁过久。我今日必须赶到灵前。璞山,您与朱明府之盛情,不才已心领。容不才日后相报。”
曾国藩话毕,与王錱拱手相别,快步便走到轿前。
曾国藩对南老三道:“三哥,我坐轿,你押车。我们午前一定要赶到家。”
曾国藩掀起轿帘坐进轿里,说一句:“起轿!”
王錱飞跑过来说道:“大人,朱父母还在衙门等着您老呢!您老就这样离去,恩师和刘相公回来,是要怪晚生的!”
已经坐到车上的南老三对王錱说道:“王相公,您就不要再说什么了。大少爷定的事,没人能扳过来。”
轿子和马车缓缓离开码头,直向荷叶塘方向行去。
王錱站在毒日头底下,望着愈走愈速的车、轿,突然发起呆来。
湘乡县知县朱孙诒在衙役、民团的保护下,风风火火地赶到码头。
朱孙诒被人扶下轿子,快步走到王錱的面前,一连声地说道:“侍郎大人在哪里?侍郎大人在哪里?”
王錱猛然清醒,急忙与朱孙诒见了个礼,才道:“按照车轿行进的速度,他老应该走出县城了。”
朱孙诒一听这话,也猛然呆住。
[1]旧时官府中主管长官的办公室
[2]明清时总督的别称。又称制台、制帅。
[3]清朝总督所辖部队的编制单位。一标有三营。
[4]古代官名御史中丞的简称。明清时用作巡抚的别称。
[5]明清时巡抚直辖的军队。
[6]汉代设立的察举考试中的一种科目,后来,变成明清两朝对举人的雅称。
[7]清代,会试即进士考试,乡试即举人考试,分别称甲榜、乙榜,合称“两榜”。
[8]清代用来传递紧急公务的文书。
[9]明清两代县下设都,都下设甲。因此,清人称“都甲”犹如现在人说地址。
[10]本是对知府的美称。清官场通常用对上级官员的美称,指称下级官员。后文中称知府为“观察(使)”亦属此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