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夜接张抚台来信二件,知武昌失守,不胜骇叹!郭筠仙于十五夜来我家,劝我到省帮办团练等事。弟以湖北失守,关系甚大,又恐长沙人心惶惧,理宜出面保护桑梓。即于十七日由家起行,廿一日抵省。先以稽查城内土匪奸细为要务,其次则勤于操练。江岷樵所带之壮勇二千,甚为可恃,即留于长沙防守。弟又招湘乡壮勇千名,亦颇有纪律,若日日操练,可期得力。现在大股业已顺长江而下,只怕分股回窜,不得不严为防备。
——摘自《曾文正公全集·家书·寄牧云仁兄》
曾国藩的做派:不开衙、行文告、建队伍
曾国藩到省的第二天,便移住进巡抚衙门右侧千步之遥的“钦命帮办湖南团练大臣衙门”。
张亮基特意陪着曾国藩一处一处地看视,时不时地便问一句:“可满意?”
曾国藩见张亮基为他准备的这个“团练大臣衙门”和巡抚衙门一般无二,有签押房,议事大厅,师爷办事房,幕僚办事房,而且还多了一个审案大堂和一个能容纳十几人的大牢房。曾国藩到各屋看视了一遍,心里不由感叹一句:“也真难为了他!”
回到签押房,下人慌忙摆茶上来。曾国藩对张亮基道:“中丞大人如此心细,真让涤生感动……”
张亮基道:“涤生,您是丁忧期间夺情起复的,是有圣恩的。办事规格和仪仗,只能高于地方,却不能低于地方。颠簸了几日,也真够您受的。如果没什么事,您先歇着。对了,您先着人把关防刻出来。开印办事那一天,我就着人将答应您的十万两银子如数送到。您也知道,藩库里早就无一两银子。现在藩库里的那几十万两银子,都是各省按着圣谕给湖南的济饷。您哪,饷源一有着落,这十万两您还得还给库里。涤生,我不是小气,藩库有藩库的难处啊!”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张中丞啊,涤生为官十几年,藩库有没有难处我还不知道吗?您但请放心,这笔银子,我肯定要还的。”
张亮基站起身,重重地叹了口气道:“涤生啊,我们汉人这官,有时候做得挺窝火呀!您可能还不知道,武昌刚刚又经历了一场战事。徐制军命琦善从后路发起攻击,哪知琦善竟未理睬!若不是徐制军防守得力,武昌又得改姓洪了。”
曾国藩皱了皱眉头,没有接张亮基的话茬儿。
曾国藩把张亮基送到辕门外,忽然用手指着“钦命帮办湖南团练大臣衙门”的匾额道:“张中丞,时人都说长毛的王多、军师多,我看我们,王不多,军师也不多,倒是衙门口多起来了!我看我这里,称衙门不妥,改成发审局或审案局吧。替地方缉匪拿盗,除贼安民,应该是临时的办事机构,叫发审局更恰当些。”
张亮基边上轿边道:“您曾涤生是在籍侍郎,随您怎么办吧。只要您肯出山,无论怎样,我湖南都能多一分力量。衙门也好,发审局也好,审案局也罢,那是您跟皇上之间的事,本部院可管不着。”
送走了张亮基,曾国藩把曾国潢传进签押房,吩咐曾国潢带人,将“钦命帮办湖南团练大臣衙门”的匾额摘下来,然后到临街的招牌铺子订刻一块“湖南发审局”的匾额。
曾国潢一听登时愣住,说道:“大哥,在衙门里办差多神气呀!发审局,那不和劝捐局划成一个层次了吗?大哥,您听我一句话。这匾额啊,说什么也不能换。就算他张抚台想换,您还得跟他争一争呢。”
曾国藩三角眼一立道:“澄侯,你又在胡说!照常理,帮办团练大臣是不准有衙门的。张中丞设了个衙门,不过是看在大哥做过侍郎的分儿上。长毛无论怎么闹,国家无论怎么用兵,朝廷的体制都不能乱。澄侯,你还没听懂大哥的话吗?”
曾国潢很无奈地点了一下头,一脸不高兴地走出去。
试问,“帮办湖南团练大臣衙门”和“湖南发审局”当真有什么区别吗?不仅有区别,而且区别很大。
按大清国定制,衙门都是国家在各省常设的办事机构,准用印,使用朱红印泥;而“局”、“办”,则属国家在特定时期临时设立的办事机构,差事办结便撤销,不准用印,只准用关防,使用紫红色水。最初,大清在各省所常设的办事机构,只是布政使司布政使和按察使司按察使两个衙门,而巡抚和总督则是临时派遣官员,所以用的是关防而非印。康熙以后,随着政局的稳定,清廷把巡抚和总督也定为常设,但仍使用紫红色水。
曾国潢走出后,曾国藩马上安排王荆七研墨,他则坐在案边,手抚胡须,一边喝茶水,一边打腹稿。
王荆七把墨研好退出去,曾国藩又思考良久,这才铺开上折用的龙纹纸,挽起袖子,刷刷点点给朝廷上了到省城后的第一篇折子:敬陈团练查匪大概规模折。
奏折首陈原委,宛如一份备忘录:
奏为遵旨帮办团练匪事务,敬陈现办大概规模,仰祈圣鉴事。
本月十三日,准湖南巡抚兹称,承准军机大臣字寄:咸丰二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奉上谕“前任丁忧侍郎曾国藩,籍隶湘乡,闻其在籍,其于湖南地方人情,自必熟悉。著该抚传旨:令其帮同办理本省团练乡民,搜查土匪诸事务。伊必尽力,不负委任。等因。钦此。”又于十五日接巡抚函称:“武昌省城被贼攻陷。闻信之下,不胜愤憾。贼势猖獗如此,于大局关系非轻!念我皇上宵旰南顾,不知若何焦灼。”臣虽不才,亦宜勉竭愚忠,稍分君父之忧。即于十七日由家起程,二十一日驰抵省城,与抚臣面商一切,相对感欷。
接着话题直奔主题,团练之难不在练,而在钱:
伏惟圣谕团练乡民一节,诚为此时急务。然团练之难,不难于操习武艺,而难于捐集费赀。小民倚财为命,即苦口劝谕,犹迟疑而不应,若经理非人,更哗然而滋扰。非比嘉庆川楚之役,官给练费,不尽取之民也。臣此次拟访求各州县公正绅耆,以书信劝谕,使之董理其事,俾百姓知自卫之乐,而不复以捐赀为苦。庶几有团练之实效,而无扰累之流弊。
最后,把自己对战事的看法,练勇的初步设想略陈一二,既让咸丰看出自己的章法,又不说过头的话:
“抑臣又有请者,逆匪既破武昌,凶焰益炽,如湖南、安徽、江西毗连之省,皆为其所窥伺。长沙重地,不可不严为防守。臣现来省察看,省城兵力单薄。询悉湖南各标兵丁,多半调赴大营。本省行武空虚,势难再调。附近各省又无可抽调之处,不足以资守御。因于省城立一大团,认真操练,就各县曾经训练之乡民,择其壮健而朴实者,招募来省。练一人收一人之益,练一月,有一月之效。自军兴以来,二年有余,时日不为不久,麋饷不为不多,调集大兵不为不众,而往往见贼逃溃,未闻有与之鏖战一场者。往往从后尾追,未闻有与之拦头一战者。其所用兵器,皆以大炮、鸟枪,远远轰击,未闻有短兵相接,以枪靶与之交锋者。其故何哉?皆由所用之兵,未经练习,无胆无艺,故所向退怯也。今欲改弦更张,总宜以练兵为要务。臣拟现在训练章程,宜参仿前明戚继光、近人传鼐成法,但求其精,不求其多;但求有济,不求速效。诚能实力操练,于土匪足资剿捕,即于省城防守亦不无裨益。臣与抚臣熟商,意见相同。谨将现办情形,敬陈大概。伏祈皇上圣鉴训示。谨奏。”
折子写完,曾国藩想了想,又含毫命简,给朝廷上了一个“附陈办团稍有头绪即乞守制片”,可谓极尽士大夫守节操与立功名二者平衡之能事:
再,臣在京师十有四年,往年进京供职之时,臣之祖父母及父母皆在堂。今岁归来,祖父、祖母之墓已有宿草,臣母亦没。其时长沙尚未解围,风鹤警报,昼夜惊惶。即将母棺仓促权厝,尚思另寻葬地,稍展孝思。臣父已老,久别乍归,亦思稍尽定省之仪。今回籍未满四月,遽弃庭闱,出面莅事,不特臣心万分不忍,即臣父亦慈爱难离。而以武昌警急,宵旰忧劳之时,又不敢不出而分任其责。再四思维,以墨绖而保护桑梓则可,若遂因此而夺情出仕,或因此而仰邀恩叙,则万不可。区区愚衷,不得不预陈于圣上之前,一俟贼氛稍息,团防之事办有头绪,即当专折陈情,回籍守制。乌鸟之私,伏乞圣上衿全。所有微臣下情,谨附片奏闻。
曾国藩将折片交由湖南巡抚衙门拜发的同时,又给湖南巡抚衙门和京师军机处分别上了“请刻湖南发审局”和“请赐刻钦命帮办湖南团练大臣曾”两枚关防呈文。
“请刻湖南发审局”的呈文当天就批转回来,上面多了“核准照刻”四字和巡抚衙门的紫花大印;“请赐刻钦命帮办湖南团练大臣曾”的呈文则连同折片由巡抚衙门一同代发。
曾国藩收到巡抚衙门批文的当日,便让曾国潢连夜请人镌刻“湖南发审局”木制关防一枚。
曾国潢心里虽老大的不愿意,但也不敢违命。
第二天一早,“湖南发审局”关防送到签押房。曾国藩拿起关防与自己画的图形对了对,当即启用。
打发走送关防的人,曾国藩先札委长沙籍回籍养疾的江苏候补知州黄廷瓒、安徽候补知县曹光汉二人,到发审局襄办局务;旋又他自己关在签押房里,动手草拟了三份文书:《与各州县书》、《与省城绅士书》、《与湖南各州县公正绅耆书》。第一件公文是写给地方官的,第二件、第三件则是分别写给省城的地方士绅的。除表明自己出任这个团练大臣的缘由、忠孝不能两全的苦心和太平军为祸之烈外,主要是要求各方要有守土安民之强烈意识,平患于初荫阶段。其中,充分表明曾国藩这样的思想:金田起事的太平军不可怕,可怕的是其与地方义军相结合以成燎原之势。统兵虽非曾国藩之长,但这种对农民起义的眼光,不只在清朝,就是放在整个中国古代社会的历史上,也是颇有见识的。
《与各州县书》、《与湖南各州县公正绅耆书》二文,由黄廷瓒、曹光汉二人交案上誊抄多份,加盖了发审局的紫花大印,交由专差递往各州县;《与省城绅士书》一文,则送刻字局刷印百张,第二天一早便出现在长沙城的大街小巷。
早饭一过,考虑到湘乡县团练已被巡抚衙门遣回,曾国藩又命黄廷瓒连发两封公函:一函发往湘乡,以事繁需人为由,咨调湘乡团练副总罗泽南、刘蓉二人,从湘乡现有团勇中挑选三营,每营五百人,合一千五百之数,到长沙统一操练;一函发往湘阴,由湘阴县转达丁忧翰林院庶吉士郭嵩焘,速来省城发审局会办团练事宜。
这时,巡抚衙门又着人来请曾国藩去巡抚衙门商议办团的事。
曾国藩先安排曾国潢着人,去街上置办办差所需的物品,这才一边看街景,一边步行至巡抚衙门。
首次拜访张亮基,曾国藩见到左宗棠
一进巡抚衙门签押房,曾国藩见张亮基与左宗棠正坐在炕上吸纸烟,弄得满屋子烟气。
曾国藩一迈进屋门,左宗棠眼尖,急忙先跳下炕,匆忙见了个礼,就要出门;张亮基则起身与曾国藩见礼,然后更衣,请曾国藩升炕。
曾国藩道:“季高,你也坐下。你如何一见了我就走?不会是火燎了屁股吧?”
张亮基打趣道:“涤生,您先坐下,我正有件事要和您商量。您现在是团练大臣,总穿常服不太合适。您明日就换官服吧。季高,你以为如何?”
左宗棠道:“您两个,一个是现任的巡抚大人,一个是归籍丁忧的礼部侍郎。你们商量事情,偏拉我这个平民百姓干什么?”
曾国藩坐下道:“季高,你现在是巡抚衙门的师爷,怎么能说是平民?你别忘了,你可是坐过绿呢大轿的啊!”
左宗棠坐下道:“左老三又不是在官的人,坐蓝呢坐绿呢,不信还能有人参我一本!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