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常以为无兵不足深忧,无饷不足痛哭,独举目斯世,求一攘利不先,赴义恐后,忠愤耿耿者,不可亟得。或仅得之,而又屈居卑下,往往抑郁不伸,以挫,以去,以死;而贪饕退缩,果骧首而上腾,而富贵,而名誉,而老健不死。此其可为浩叹者也!
——摘自《曾文正公全集·书札·复彭丽生》
回长沙,曾国藩归途遇险
回城的路上,彭玉麟笑着说道:“大人,不怕您老笑话,自打到了这里,雪琴都快熬成乞丐了!来了客人,连个坐一坐的地方都没有,让您老站了那么久。”
曾国藩一笑,打趣道:“你彭雪琴不是穷吗?我就委你到长沙团营的粮台去当提调官如何?”
彭玉麟一听这话急道:“大人可别吓我。说句实话,雪琴长这么大,穷固然穷,可最怕的就是银钱,最恨的也是这东西。好人有了银钱,就要变坏;穷人有了银钱,就要去欺侮别的穷人。雪琴不是故作清高,实在是干不了这差事!”
曾国藩却笑着把话岔开:“雪琴哪,你还记不记得,你我在开封时,去向一位方外之人求签打卦的事?”
彭玉麟脸一红道:“雪琴一直忙于生计,早把这事给忘了。但雪琴答应大人的事,可却一直记在心里。”
曾国藩一愣,问:“你答应过我什么事啊?我怎么不记得呀?”
彭玉麟道:“大人身有暗疾,时常发作,雪琴答应过大人,就算走遍千山万水,也要给大人寻找到对症良药。可是,雪琴直到今日,也未实现这诺言。”
曾国藩道:“我们不去说它了。雪琴哪,我现在问你,你到底记不记得那方外之人,写给你的偈语呀?给你写了四句,给我写了四句。额外呢,还送给我一套抄本。”
彭玉麟想了想道:“那套抄本好像叫《冰鉴》吧?但他给我写了什么,我是当真记不得了。大人,他给我写了四句什么呀?”
曾国藩抬头想了想说:“我记得他写给你的四句偈语是:‘粼粼水面中,随蟒护龙庭。四十少三年,三七成双行。’给我写的四句话是:‘四七中的龙庭,九载飞跃十程。金戈二五灭匪,三一成双远行。’”
彭玉麟道:“大人,您老解开了吗?”
曾国藩道:“方外之人的话,哪能轻易便解得开呢?不过,他写给你的四句话中,有‘粼粼水面中’字样,想来应该跟船有些关联。”
彭玉麟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您老早不寻我晚不寻我,想建水师了才来寻我!江湖人的一些话,怎么能信呢?”
曾国藩笑了笑道:“也不尽然。有些事啊,半由人力半由天。总归,是我想你了就来寻。对了,你那套有关水战的书读得怎么样了?能不能吃透?”
彭玉麟道:“大人是说《公瑾水战法》吗?又不是什么天书,有什么难读的!”
曾国藩道:“能吃透就好。雪琴啊,长毛的战船,你见过吗?”
彭玉麟道:“不仅见过,还坐过呢!雪琴那年从江西回来,正碰上长毛招军,我出于好奇就报了名。打武昌时就坐的这船,到了武昌,我就走了。”
曾国藩大喜,道:“真不愧是个有心的人!雪琴啊,长毛的船里头是个什么样子?和我长沙的漕船、商船有何不同?你还能记得吗?”
彭玉麟道:“长毛的战船分两种:一种是有炮位的大战船,就是我两湖水师常使用的那种;一种是商船改造了的中小战船。大战船不多,商船和民船为众。大战船要四十几个船夫划动,能载运上千人。民船有安炮位的,也有不安炮位的。粤匪的大小战船,我都一一画了图形。到了省城,等雪琴家里的东西到了,自然拿给大人看。我适才所讲是粤匪还在武昌的事,长毛现在水师怎样,雪琴就不知道了。听说,他们在九江,又掳了不少战船。”
曾国藩叹道:“幸矣哉,天赐雪琴助我!到了长沙,我俩慢慢地规划。这水师啊,巡抚衙门建不建不去管他,我们是一定要建的。”
曾国藩因为急着赶路,已一天一夜不曾合眼,此时已早坚持不住了。
一行人继续前行,眼看离衡山越来越近,马却又突然间嘶鸣起来,原来是被一群人挡住了道路。众亲兵纷纷下马下车,舞枪弄刀。萧孚泗大声喊道:“我们是长沙开山镖局押镖过此,快快让开!”这是萧孚泗一贯的说辞。
曾国藩与彭玉麟全部睁开眼睛,听外面一人说道:“萧孚泗,你这条曾剃头豢养的狗!你是昏了头了。你睁大眼睛看看俺是谁?”
外面登时便传来枪声和打斗声。
曾国藩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小声对彭玉麟说道:“这一定是哪个嘴不严走漏了风声。你趴在车里别动,我下去看看。”曾国藩言未迄,一颗子弹呼啸着飞入,正从两个人中间穿过。彭玉麟未及言语,拉车的三匹马已立鬃仰天一阵乱啸,旋放开四蹄,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马分明是受惊了。彭玉麟紧紧抓住曾国藩的手,小声说:“有雪琴在此,您老万莫慌张。抓住轿前横梁,不要□下去。”
亲兵一片声地喊叫,但却无人跟过来,显然是脱不了身。
这时前面有人喊:“把马放倒!把马放倒!”几声枪响,几道刀光,三匹马相继被打倒、砍翻。曾国藩、彭玉麟二人,在手忙脚乱之中被掼出轿车。
彭玉麟因有功夫在身,在身体即将落地的一刹那就地一滚,不仅躲过扑面而来的刀棒,而且用手还把曾国藩带进怀里。两个蒙面人忽地从后面向前一蹿,一人使扎枪,一人抡铁棒,旋风也似卷将过来,分明要取二人性命。
危急关头,彭玉麟迅速用脚一划,很快勾起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彭玉麟把曾国藩向身后一藏,然后脚下一用力,石块倏的一声闪电般飞出。
使棒的人这时正把棒高高举起,已是用足了力气,想一棒把曾、彭二人的脑袋砸成稀烂,不提防一团东西箭一般迎面扑来,正中左眼。那人大叫一声,噗地把棒一丢,两手捂着脸啊啊叫着蹲下去。
使枪的一愣神,彭玉麟觑准机会,把曾国藩向后一顶,弯腰抓起一小截木棒,扬手打过去,正中使枪人的脸颊。
曾国藩这时清醒过来,蹲在地下大喊:“雪琴,我们快向山上走。他们的援兵到了。”
彭玉麟一边防着使枪的人,一边拿眼向后观看。这一看,竟登时把他急得汗流浃背:迎面的官道之上,一哨人马呼喊着跑将过来,足有上百人之多;再看萧孚泗以及亲兵们,正与上百号人纠缠在一起,又不能放枪,只能肉搏,明显处在下风。
这时,又有五个人绕过轿车猛虎似的围拢过来。一人哈哈大笑道:“曾剃头,你让爷等得好苦!你杀了俺的哥哥,俺就是要替他报仇!弟兄们,抓活的,俺要剜出他的心祭奠俺哥哥!”
眼见形势甚是危急,彭玉麟后退两步,紧紧护住曾国藩。曾国藩扑通栽倒在地,昏死过去。一介文人曾国藩,在此时,真正叫做百无一用。叹哉书生!惜哉书生!
彭玉麟一见情形危急,登时把腰带束紧,大吼一声:“彭爷爷今天就与你们玩上一玩!”
彭玉麟话毕,未及拉开架式,六人已慌忙架起蹲着的那人向山上跑去,一人边跑边喊:“撤啦!撤啦!快撤啦!”
彭玉麟一愣,瞬息之间,一大队身穿勇装的人马狼烟奔至,很快便将与萧孚泗等亲兵酣战的上百个蒙面人团团围住。
一人抢前一步,弯腰抱起曾国藩,大叫道:“曾大人,您老快醒醒!快来人,把大人抬进车里从速拉到衙门!”两名勇丁飞跑过来,抬起曾国藩放进车里,又慌忙用刀割断绳索,把三匹死马弄到路边。又有五人过来。七个人拉起车子便走。
彭玉麟飞身挡在车前问道:“且慢!你们是何人?”
适才抱曾国藩的人对着彭玉麟拱拱手道:“在下刘子默,奉曾大人之命在衡山练勇。足下是哪个?如何与大人在一起?”
彭玉麟道:“在下彭雪琴。您老莫非就是接替黄观察练勇的刘大人?曾大人不碍事,您老先去捕拿匪徒要紧。萧哨长只带了五十名亲兵啊!”
这时,上百号蒙面人已大半被捕获,只有二十几人向山间密林处飞逃,惶惶如脱兔;勇丁们在后拼命追赶,急急似饿鹰。
刘长佑这时对拉车的勇丁道:“把大人送回衙门。”
曾国藩这时已然苏醒,在车里大叫道:“是子默吗?快快停车,扶我下来。”
彭玉麟与刘长佑急忙走过来。
曾国藩掀起轿帘说道:“子默,你如何赶了过来?是哪个报的信?”
刘长佑对曾国藩深施一礼道:“长佑来迟,让您老和彭相公受惊了。大人但请放心,匪贼已大半捕获。我们到衙门再详谈如何?”
曾国藩点了点头,忽然又道:“子默,雪琴是发审局请来的贵客,你拨匹马给他骑。”
刘长佑道:“这何需您老安排,子默自会办理。”
曾国藩这才放下帘子,放心地重新坐下。
到了衡山团练衙门,刘长佑先把曾国藩、彭玉麟、萧孚泗等人安排到栈房歇息,然后一面着人备饭,一面就开始提审捕获到手的七十几名蒙面人。
刘长佑、江忠济陪曾国藩、彭玉麟用饭的时候,案子已被刘长佑基本审理明白:这些人蒙面来劫杀曾国藩,是因为他们原本就是衡州府辖内的百姓,因为受黄路遥胞弟黄水遥的收买,一直在暗中觑机对曾国藩下手。
曾国藩急问一句:“子默,他们供没供出,是从哪里得知我的行踪?”
刘长佑道:“据一个案犯讲,是省城提标特意派快船报的信。但这话卑职是不相信的。绿营的人怎么敢与大人为敌呢?”
曾国藩冷笑了一下,许久才慢慢说道:“从打清德被革职留任以后,鲍起豹和清德这些人对我,就已经怀恨在心了。我扩充亲兵,一则是防匪贼对我下手,一则也是在防清德这些人。我这个帮办团练大臣,稍有不慎,随时都有性命之虞。你们也要小心为好。”
曾国藩不再言语,静静地把碗里的米粥喝完,然后把碗一放道:“子默,你马上差人拿上我的帖子到知府衙门,请赵太守立即张榜搜捕逃走的匪贼。一经拿获,只要招供,就地正法!找孚泗要我的帖子。”
刘长佑慌忙走出去。
彭玉麟这时也放下碗筷。
江忠济把曾国藩、彭玉麟请进签押房喝茶、说话。
刘长佑回到签押房后,曾国藩又问道:“子默,你是如何得到风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