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起豹正手拿扇子,歪在一把太师椅上吃西瓜。鲍起豹先拿块西瓜吞了两口,接着腾出一只手,胡乱晃了晃,分明在示意二人也吃西瓜。二人没敢造次,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便开始抢着伺候鲍起豹吃西瓜。
几块西瓜下肚,鲍起豹才开言讲话:“二位老弟,你们都坐下。”
二人口称:“谢沐恩抬举。”二人半个屁股落到木椅上,另半个屁股却悬空着。
鲍起豹抓过桌上的布巾擦了擦嘴,把布巾向远处一丢,说道:“曾涤生想让塔智亭,控制湖南绿营,他休想!大清的江山是谁打的,是我们老祖宗打的!”
清仁觑机急忙说道:“军门大人,您看卑职的哥哥,这回要紧不要紧?”
鲍起豹把枣核一吐多远,说道:“老哥我已给崇抚台和琦抚台各写了快信,相信用不几日,清协台就能赏还翎顶,官复原职。其实,清协台的事,老哥并不十分担心,老哥最担心的还是曾涤生和塔智亭。”
李管带这时说道:“大人,您老想搬走塔智亭易如反掌。只需给奉天写封信过去,大概就成了。”
鲍起豹的老泰山住在奉天。他的这位老泰山年轻时虽立有战功,还赏穿过黄马褂,但休致回籍后,已多年不被朝廷提起,眼见是不中用了。但就是这样一个不中用的老武夫,却和京里的一位闲散王爷过从甚密。而那位王爷,偏偏又和一位在内务府主事的贝勒是至交!李管带以上说的话,指的就是这层关系。
但鲍起豹却摇头说道:“贝勒爷最近时运不大好,已经被上头开缺了。说不定,也回了原籍。靠不住!”
李管带突然压低声音道:“贝勒爷的事,卑职也恍惚听人说起过。卑职一直有个想法,所谓求人不如求己。我们何不自己想个法子?”
鲍起豹冷笑一声道:“你老弟倒说得轻巧!若能自己想出法子,老哥我也不会到处写信告求了!”
李管带小声说道:“大人,借着塔智亭酷暑练操这件事,绿营闹他一次动静如何?趁乱,着人用枪把塔智亭送上西天。然后乘船赶到湘乡,把姓曾的也一发干掉!”
鲍起豹睁大眼睛道:“你莫非想哗变?哗变是要杀头的,你是活够了!”
清仁这时说道:“卑职倒以为,李管带所言,也有可行之处。您老试想,绿营闹事,您老并不在省城。就算追究,只能追究抚台,却追究不到您老的头上。”
清仁又小声问李管带:“老弟,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何不把话与大人讲清楚?”
李管带抬头四处看了看,才说道:“卑职的本意,并不是要士兵哗变,只是鼓动他们与塔智亭论理。大家把塔智亭围起来,卑职则预先安排好人,暗中扣动枪机。枪响之后,卑职马上出面弹压此事,抓几个不相干的人,送交抚台法办。您老试想,朝廷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将错就错!”
鲍起豹马上问道:“曾涤生那里怎么办?你已经将此事弹压下去,总不能跟着就去湘乡吧?抚台也不会答应啊!”
李管带一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后,这才又接着说道:“军门容禀,这件事,卑职想一次同时走两步。”
鲍起豹一愣:“一次同时走两步?你说说看。”
李管带道:“卑职鼓动士兵围住塔智亭的同时,另外分出一百个人,乘船直奔湘乡,赶在曾涤生去坟地的途中,把他围住,着人趁乱下手。干净利落,不留痕迹。他还想再回省城耍威风吗?下辈子吧!他就永远陪伴他那老娘吧!”
鲍起豹摇头说道:“你这是拿鸡蛋碰石头,行不通。戕害大臣,这是灭九族的勾当。做不得。你趁早收起你那破算盘。”
管家这时走进来禀道:“军门,塔协台来了,说要同您老商议军务。”
鲍起豹再次一愣,随口自语了一句:“他怎么来了?”
李管带突然眼露凶光,咬牙切齿说道:“让他进来,卑职就势把他收拾掉算了!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同军门为敌!”
鲍起豹瞪了李管带一眼,转脸对管家说道:“你把他们两个从后门领出去,然后把塔智亭请进前厅。本提换件衣服就去见他。”
李管带见鲍起豹如此说,只好和清仁交换了一下眼色,双双站起身来,对着鲍起豹深施一礼道:“卑职就不扰您老的烦了。卑职先行告退。”
鲍起豹站起身,一步三摇地踱过小桥,向前厅行去。
别看鲍起豹在人前威威武武,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其实最是胆小如鼠。他恨曾国藩,是因为曾国藩一次次密保塔齐布,大有拿塔齐布来取代自己之意。他恨塔齐布,是因为塔齐布唯曾国藩之命是从,越来越不把他这个上宪放在眼里。他恨曾、塔,只是想把曾逼回湘乡守孝、把塔挤出湖南军界。仅此而已,并无其他念头。
鲍起豹远远地躲回了岳州
鲍起豹顶戴官服地走进前厅时,塔齐布正坐着喝茶。
一见鲍起豹走进来,塔齐布急忙起身,边施礼边道:“卑职给军门大人请安。”
鲍起豹扶起塔齐布说道:“智亭不必多礼。快快请起。智亭,你来有事吗?”
塔齐布坐下说道:“卑职此来,还是想同大人说一下酷暑训练的事。”
鲍起豹摆摆手道:“这件事,抚台那里已经无话讲,老哥我自然也无话说。你是曾大人密保的人,又是抚台比较倚重的大员。你现在管带的兵额,比老哥的还多。我大清的兵制,一省只准有三标,抚标、提标和镇标。但我湖南却有五标啊。”
塔齐布一愣:“军门何出此言?”
鲍起豹笑道:“智亭莫急,听老哥慢慢说与你听。骆大人的抚标,本提的提标,总兵的镇标。这是朝廷规定的三标。当然,镇标一直在湖北助守。但老弟现在管带的人马已经超过镇标,这算不算标?曾大人训练的湘勇,人数不仅超过老哥的提标,还超过了骆大人的抚标!这是不是也算一标?应该是团标。这不是五标吗?”
塔齐布冷笑一声道:“军门大人,您老最近怎么总爱讲笑话?卑职管带的人再多,他也只能称协,怎么能称标?曾大人是我湖南的团练大臣,军门怎么把他老改成了武职?何况现在卑职管带的人,既有提标的左右两营,又有湘勇的两营,还有抚标的一个营。协下不还是原来的人数吗?”
鲍起豹哈哈笑道:“你老弟当真好记性,还知道自己是协,不是标!老哥以为,老弟从打靠上曾大人,早把自己当成标了呢。”
塔齐布起身说道:“军门大人,您老到底要说什么?协下到发审局训练团练,是您老允准的,又是有朝命的。不错,卑职是曾大人密保的。但曾大人密保谁,参劾谁,是他老自己的事情,这与卑职有何相干?”
鲍起豹用鼻子哼一声道:“智亭啊,本提适才讲的这些呀,其实是为你好。本提是怕你年轻,缺少历练,上一些人的当啊!清德这个人哪,跟了我多年,我承认他有很多不是,但也并非一无是处。首先,他对本提忠心,对朝廷忠心。如果他真像一些人说的那样,性耽安逸、不理营务,朝廷怎么能让他在湖南这么多年呢?何况,我湖南总兵邓绍良即将统带镇标回省,曾大人就算有心想把你保成标,邓绍良这一关怎么过?邓绍良的圣恩那么好,谁敢参他?”
塔齐布说道:“军门大人,清协台的事,与卑职无涉;邓总镇何时回省,也与卑职无涉。卑职今儿来,就是想再和您老谈一谈,守城各营酷暑训练的事。您老不要以为,是卑职突发奇想,有意在疲劳士兵。”
鲍起豹粗暴地打断塔齐布的话:“塔协台,抚台已经把省城交给你守卫。酷暑训练也好,隆冬看操也罢,只要不闹出动静,你尽管去办。本提明儿就回岳州,以后凡是训练的事,你只管去与抚台商量,本提不干涉。但本提丑话说在前头,一旦闹出动静,上头追究起来,你可不能把本提牵扯进去。塔协台,你还有别的事吗?本提午间多喝了两杯,头有些痛,想困一觉。”
塔齐布见鲍起豹下了逐客令,无法再说下去,只好很无奈地施了个礼,怏怏地步出提督府,骑马带着亲兵离去。
塔齐布身为署理副将,一省协台,他管带的军队,为什么不能称标呢?这得从大清的兵制说起。
清朝未入关前,清太祖努尔哈赤首创满洲八旗,因兵力不足,太宗皇太极又增编蒙古八旗和汉军八旗。清军入关后,管辖区域扩大,加之用武频繁,兵力明显不敷调配。于是,在蒙古八旗和汉军八旗的基础上,又在各省增设绿营。增设绿营还有另外一个目的,就是以汉治汉。因为后一个目的,故东三省只有将军、副都统统辖的旗兵而无绿营。绿营又称绿旗。总督亲自统带的部队称督标,巡抚统带的部队称抚标,提督辖下的部队称提标,总兵辖下的部队称镇标。副将辖下的部队却不能称标,只能称协。我们叙述时为了让读者明白易懂,一般也把副将管带的部队称作协标。实际却不是这样的。协就是协,协后边是不能加标的。只有总兵以上的武职大员辖下的部队才准称标。除此之外,驻关内各地的将军也统带绿营,称军标;河道总督统带的部队称河标;漕运总督统带的部队称漕标。
第二天,胆小如鼠的鲍起豹,怕提标左右两营因酷暑练兵一事当真闹出事端,把自己牵扯进去,竟然都没来得及跟骆秉章打声招呼,便带上亲兵营,匆匆忙忙返回了岳州。
鲍起豹如此匆忙离省,倒把骆秉章吓了一跳,以为是岳州出现了匪警,便慌忙派人赶往岳州去探听虚实。哪知岳州竟比长沙还安静。
骆秉章为此疑惑了多日。
清德被下了长沙县大牢
清德被摘掉顶戴花翎后,骆秉章并未把他真正投进大狱里。因为圣旨虽有“革职拿问”四字,但依骆秉章多年为官的经验,这只是一句套话,并不能当真。因为朝廷对满人一贯都是偏袒的,说不定今儿下旨要严惩,明儿突然又官复原职了。这种事情骆秉章经历的太多了。
尽管不能把清德下进大狱,但也不能就此不明不白地放走。怎么办呢?骆秉章自有办法。那一日,徐有壬、鲍起豹、塔齐布等人都离开巡抚衙门后,骆秉章便把衙门当值的一名知府衔差官传进签押房,吩咐道:“你到首县去,让他腾一间闲房子出来给巡抚衙门用。你告诉他,门窗要钉好,关人用。跑了人犯,本部院拿他试问。”
差官本想顺口道出一句:“把清德讯明送交总督衙门不就成了?”但他一看骆秉章高深莫测的神秘样子,便又强把话咽回去,急忙乘了蓝呢轿子赶到长沙县。
一省首县本是最尴尬的衙门。因为省城是一省当中高官云集的地方,是巡抚衙门、布按衙门、提学使衙门的所在地。军营方面,有提督府,有总兵府,还有各标、协、营、汛的大帐。除去这些,一年光来省候补的大小官员就有近百。文大到布、按,小到未入流,武则提、镇、协、营、汛,小到九品额外外委。样样俱全,什么地方没照管到,都可能给自己惹麻烦。
按大清官制,一省首县是六品官。湖南因是用兵省份,从咸丰初年始,长沙县便一直放五品知州来署理县事。现在的首县又是五品顶戴,从咸丰初年算是,不足四年,已是第九位署任。可见,首县知县是多么地难做。
清德被亲兵送到首县签押房时,一把胡子的老知县正在和县丞谈公事。老知县和县丞站起身,先同差官见了礼,说了“给太守请安”,又向清德点了一下头。清德仍旧傲慢地对着知县行了个礼,口称:“给老父母请安了。”
知县笑了笑,对县丞说道:“烦老弟陪清协台喝茶歇歇脚,本县要出去给巡抚衙门办个公文。”知县会同巡抚衙门差官走出去,到大堂去办理接收手续。
县丞这里冲清德笑道:“清协台,您是这里的常客,您老请坐吧。”
清德一屁股坐下,说道:“口渴得很,着外面送个西瓜进来吧。”
县丞笑道:“正是满天下火的季节,哪能不口渴?本官也口渴呢。”说罢转身出去。
签押房的门外,守着两名短打扮的衙役,一见县丞出来,忙小声问道:“左堂莫非有事?正堂正和巡抚衙门的人谈话呢。”知县、知府,又称正堂。
县丞小声道:“适才我们吃剩的西瓜,你去给老哥切一块过来。”
衙役用嘴冲里面努了努,小声问:“只切一块?您老不吃?”
县丞点一下头说:“拿来之后,给老哥送进去。天在下火呀。”
县丞转身进了屋。清德正低头想心思,见县丞走进来,没有理睬。县丞也不理他,顺手从桌上拿起一本书来翻看。
一名衙役用一只方盘托着块西瓜走进来。衙役把方盘放到县丞的眼前,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便走出去。县丞拿起西瓜咬了一口道:“天在下火,不小心,能把人渴死。”清德吧了吧嘴,很不屑地把头扭向一边。
县丞刚把一块西瓜吃完,老知县笑着走进来。县丞急忙起身,清德也不得不站起身来。
知县看了看西瓜,又看了看县丞,一边落座一边说道:“你们在吃西瓜。很好,很好。今年天旱,不收成,只有瓜甜。”
知县话毕起身,又冲县丞使了个眼色,县丞也站起身来。
知县道:“清协台,您老歇着,本县和左堂还有公事要办,一会儿再来陪您吃西瓜。”听知县话中带刺,清德坐着没动。
一名衙役走进来,把方盘和西瓜皮拿了出去。
清德一拍桌子道:“传话下去,到街上搬两个大西瓜过来!多拌蜂蜜和砂糖!”
衙役笑道:“协台真是大手笔!街上的西瓜,是要拿银子买的。小人长几个脑袋敢去乱搬!”
清德大怒道:“放你娘的狗臭屁!本协吃谁的西瓜是抬举谁!敢要银子!”
衙役一听这话,吓得慌忙走出去。只见一名师爷同着一名年轻力壮的衙役从大堂走出来。师爷的手里拎着根绳子,年轻衙役的手里拿着个布口袋。师爷小声吩咐道:“正堂有话,你们三个进去,把狗日的手脚都捆起来,嘴勒上!用袋子把头蒙上,扛进牢里去。这件事,谁向外透露一点风声,正堂砸烂谁的脑袋!听清了?”
师爷用眼睛向里面示意了一下,三个人便一齐走进去。师爷开始把耳朵贴着门板听动静。签押房里很快便传来撕扯声,清德大叫:“反了反了!抚台都敬本协三分。你们莫非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对本协动粗!”
果然不大一会儿,一个人推开签押房的门,先行走出来;两个衙役抬着身子乱动的清德,跟脚也来到门外。师爷慌忙前面引路,三个紧跟在后。四个人旋风也似奔向大牢。师爷命狱目把牢门锁好,并说道:“这是巡抚衙门送过来的朝廷要犯。他要喊,你只管由他喊,不要理他。”师爷话毕,带着三名衙役匆匆走出去。
清德突然翻身坐起,向四外望了又望,猛地便站起身来,口里大叫道:“是哪个乌龟王八蛋把爷爷弄到了这里?这是他娘的什么地方?怎么像大狱?”
狱目吓得后退一步道:“小人的胆子小,你可千万不要说你是清协台。”
清德扑在栅栏上说道:“本协正是清协台!本协看你的样子,显然是临时雇来的。你不要怕。只要把本协放出去,要金要银还是要顶子,你尽可挑。本协是有圣恩的,保你发达。”
狱目忽然笑道:“你倒会骗人!清协台从来都是关押别人,怎么能被别人关押?你再胡言乱语,爷爷敢把你的耳朵砍下来炒了吃!爷爷是雇来的不假,但爷爷今儿就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