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仁说道:“塔智亭今天给我出难题,明儿说不定就要难为老弟。姓曾的只要在长沙,我二人头上的顶子,早晚不保!说不定,还有可能被杀头!我哥哥有什么错?他说参就参了!”
李管带却道:“我那哥哥死得倒值!他太张扬了!我说过他不止一次,他不听啊!卑职其实心里很清楚,曾剃头杀了我哥哥,下一步就得对我下手。可军门不听我的话,卑职只能往前慢慢熬了。只要小心从事,量还不至于就被杀头。”
清仁冷笑道:“你以为曾剃头是善良之辈吗?黄路遥,堂堂三品衔的道员,是真正的司道大员!他连旨都不请,说杀就杀了!结果怎么样?还不是不了了之!我们这些带兵的武员,地位本来就低,他要拿我们的错,还不容易吗?”
李管带道:“军门不答应的事,卑职是不能去做的。卑职不能不给自己留条后路啊!”
清仁忽然压低声音道:“老弟,这件事,你把它想得太严重了,其实简单得很。这种事,根本就不用我们亲自出马,只要把哨长、什长,鼓动几个出来就可以了。酷暑训练这件事,哨长的意见可是太大了!能凑上百十人,到发审局去找曾剃头说理,这事就算成功了!这样的事,老弟总可以干吧?”
李管带暗自权衡了一下,不由笑道:“这不是件难事。找个机会,和营里靠得住的哨长,串通一下就行了。不过,去发审局的官兵,不能全是右营的人,您老的左营,起码得有一半儿。”
清仁道:“这是自然。不光我们提标的人,连长沙协、永顺协的人,老哥也要鼓动他三二十人出面。”
李管带沉思了一下又道:“还有不妥之处。我们最好把军门捎带上,这样退路会更大些,他老也能替我们说话。”
清仁想了想道:“有了!马上就到月尾,军门肯定得回来向抚台禀报军情。就算无军情可禀,他老也要支月饷。老弟明儿就得和哨长们通好气,让哨长们把兵丁找好。军门前脚进省,我们后脚就让他们到发审局去闹!”
李管带又道:“还有一件事我们也要想到,如果塔智亭不准军兵离队怎么办?”
清仁道:“老弟怎么糊涂了?军门进省,塔智亭能不去接吗?他去接军门,我们什么事不能做?不光湘勇不敢说话,连各协的人,也得把嘴闭上!我们是提标啊!在湖南,除了抚标,哪个敢惹我们?”
清仁的一番话,尽管说得在情在理,但李管带仍然一再强调,到发审局去找曾国藩论理,必须左右两营的人各占一半。
李管带这人也煞是作怪,口里没有他不敢讲的大话、狂话,但却从不当真去做。而他的那位都司族兄,却正好与他相反。不大爱讲话,却没有他不敢做的事。只要有人肯出大价钱,天王老子他也敢杀。
“哗变”真的来了
曾国藩从衡州回来的第十三天,鲍起豹依例回省向骆秉章通报军情、支取月饷。
而此前的一天,塔齐布因过度操劳,无意当中染上了暑热。虽然当晚就请了郎中开药,但鲍起豹进城的时候,他仍卧床在署。既未到营看操,也未去接鲍起豹。
但郎中的药毕竟有些效应,吃药之前,塔齐布是上吐下泻;服药之后,虽然仍吐了几回,又跑了几次茅房,但天亮以后,总算把呕吐止住了,上茅房的次数也开始减少。
夫人见塔齐布病势减弱,便仍按原计划,带上一应家人,到城外的土地庙去进香还愿。署里只留了两个老家人。
塔齐布见病症减轻,怕误公事,加上夫人又不在署里,便强撑着身子,让一名老家人搀扶到参将署左面的副将署办事房。坐是坐不住的,他就斜歪在炕上,闭着眼睛养神。
塔齐布现在署理副将,按说应该搬离参将署,移住副将署才合体制。但塔齐布考虑到清德虽被革职,却至今尚未定罪,而他的家人一直就住在副将署里。在这个时候,勒令清德的家人迁出,有些不讲人情。所以,塔齐布办公事时到副将署,晚上仍回参将署去住。
清德的家人倒也规矩,只从后门出入,从不到前面办事房扰闹。
恐怕连塔齐布自己都未料到这一病,不仅让他躲过了一场劫难,而且保住了自家的一条性命。
湘勇辰字营原驻衡州,是杨载福所统带之两营中的一营。按着曾国藩之命,杨载福调任水师营营官,杨原统之两营陆师,全部调进省城,交塔齐布统领。
为防出现意外,杨载福离开大营时,命两营连夜开拔省城。
曾国藩到长沙的第二天一早,这一营湘勇也抵达城垣。
曾国藩于是一面向骆秉章通报辰字营进省的情况,一面把塔齐布请进发审局,正式把这两营湘勇交给了他。这其中便有湘勇辰字营。塔齐布已经管带着两营湘勇,算这两营在内,塔齐布麾下光湘勇就已达四营二千人。塔齐布现在是湖南所有武员当中,领兵、勇最多的人。
辰字营的到来,首先引起绿营的不满,永顺协首当其冲。永顺协原本是楚雄协副将邓绍良的部队。邓绍良率部追剿太平军至长沙,因助守长沙有功擢署湖南总兵。向荣围金陵建江南大营,诏邓绍良率兵驰援。邓绍良离开湖南时,照潘铎所请,留楚雄协一营调永顺驻守。塔齐布升署副将,方将永顺协调进省城。
辰字营进城的当天,便按曾国藩之命,参加了训练。
永顺协不想让湘勇和自己处在同一位置,但因塔齐布不准绿营歧视团练,他们不敢发作。
鲍起豹进省的当天,塔齐布因发暑热没有看操。永顺协官兵认为逼迫团练出城的时机到了。于是决定发难。
依着清仁与李管带串通好的计划,鲍起豹进省这天,提标左右两营的一些哨官,带着部分士兵,要到发审局去与曾国藩理论酷暑练兵这件事的。永顺协向辰字营发难,并不在他们的计划之列。
提标左右两营的哨官们还未离队,永顺协的一部分官兵,已经蜂拥着扑向辰字营。用手里的枪托、刀背,对着辰字营官兵便乱砸乱砍起来,根本不容人讲话,甚是凶猛。
辰字营突然之间遭此打击,先还乱作一团,很快便镇定下来,接着便是组织全营反击。别看绿营官兵平时作威作福很是吓人,真正交起手来,并无多少战斗力。
先是永顺协管带的鼻子被打出了血,不久又有二十几名士兵和一名守备衔哨长,被辰字营打得爬不起来。整个操场乱作一团,所幸还无人敢放枪炮。
突然出现的变故,把清仁和李管带弄蒙了。
见永顺协管带官的鼻子流出了血,自认为聪明无比的清仁,忽然灵机一动,大声喊道:“民团敢把绿营军官打出血,这不是反了吗?还不去找团练大臣更待何时?王法何在?我大清体制何在?”
他这一嗓子,登时把永顺协的尊严唤回。
永顺协管带张开大手,先在脸上抹了两把。抹成满脸是血后,便翻身上马,大喝一声:“有种的,跟着本官到发审局找曾大人讨还公道去!民团打官兵,到底是哪国体制?”
永顺协上下,此时正被辰字营追打得到处乱跑,听了管带的话,马上便呼喊着向发审局扑去。
辰字营官兵没有料到此招,全营都愣住了。
清仁一见有机可乘,马上便冲李管带使了个眼色。李管带会意,急忙把几名串通好的哨长召集到一起,密嘱了几句话。
很快,提标左右两营的几名哨长,各带着六七十名士兵,夹杂进永顺协里。
曾国藩当时正在签押房里,伏在案头给左宗棠写信。因为是月底,衙门里的大多数差官,都被曾国藩派出去运粮,只有一名老差官和两位文案在当值。
而此刻发审局的辕门外,只有李臣典带着五十位亲兵站哨。大多数亲兵,一部分去押粮,一部分在解饷,忙得不行。
永顺协的官兵冲到发审局辕门时,李臣典未及问话,便被提标的二十几人用枪给逼住。
李臣典见不是头,一边后退一边大叫:“这是发审局,你们进来就动手,到底要怎的?”
李臣典说着话,身子已退到门房。
门子早已吓得抖作一团,大张着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一名提标千总一拳把李臣典打进门房里,又指挥人,把所有发愣的发审局亲兵全部逼进门房。
有两名提标士兵持枪走进门房,喝令屋内所有人蹲下。亲兵蹲下后,两名士兵中的一个,用枪指着李臣典的脑袋,另一个用刀顶住李臣典的腰。门口则围了三十余人,显然是怕亲兵们觑机反抗或跑出去报信。
提标的几位哨长们一见得手,当即便带着人向里面冲去。
提标的人如此大胆,倒把永顺协的人吓了一跳。
但永顺协的人此时已经无法顾及后果,提标的人往里冲,他们也就跟着往里冲,潮水一般。
吵闹声传进签押房,曾国藩向窗外一看,见绿营的人舞枪弄刀已经冲进院子。
他大吃一惊,脑海中最先迸发出的是“哗变”二字。
这时,衙门里的其他三人,都走出各自的办事房。
一名老差官用手向侧门一指,急道:“您老快走,我挡住他们!”
见曾国藩还在犹豫,老差官顾不得多想,把曾国藩狠命推到侧门,说道:“您老快走!”
曾国藩身不由己地推门走了出去。
侧门的后面是发审局的伙房,绕过伙房,则是一条长年积水的沟渠。沟渠上面搭了个很窄的木桥,通过木桥之后便是高大的院墙。翻过院墙就来到了后街。后街原本有一个废弃的兵营,太平军攻打武昌时,湖北的流民蜂拥而来长沙,大都住进了这里。武昌收复以后,一部分流民返回,一部分流民仍住在这里。他们有的靠打鱼过活,有的靠贩运生存,还有一部分人拾荒。
曾国藩好不容易翻过院墙后,喘息了许久才站起身来。
他抬眼四处看了看,便抬腿向一户拾荒人家走去。
永顺协的管带一见提标的人如此,忙大声说道:“我们只想向曾大人讨公道,不想造反!永顺协的人跟我出去!”
管带话毕,当先跑出签押房。
提标的人一看永顺协的人不想把事闹大,也急忙跟着走出来。
永顺协的管带来到老差官的跟前,用双手把老差官往上一提,凶狠地问道:“你是有年纪的人,我不难为你。你跟我讲实话,曾大人藏到哪里去了?”
老差官装作十分无力的样子,一边干咳一边道:“大人都走一个时辰了。”
管带问:“曾大人去哪里了?”
老差官道:“说是去操场看操。至于到底去哪里,我也不十分清楚。”
哨长顺手抓起老差官的辫子向旁边一甩,道:“老猪狗,你分明是在撒谎!姓曾的不会在操场,他肯定是去看塔协台了!塔协台中暑,他不能不去探望!走!到参将署去!姓曾的肯定和塔协台在一起!”
哨长话毕,首领一般地大踏步走出去,很是胸有成竹。其他官兵紧随其后,互相厮挤着、吵嚷着,闹闹哄哄地拥出发审局辕门,扑向参将署。
曾国藩翻过围墙,先走进一户拾荒的人家,迎面撞见一个婆婆。七十开外的年纪,头发雪白,上面落了一层灰尘;脸呈紫黑色,布满了汗水和泥土。老婆婆正弯腰收拾院子。
曾国藩惶惶地走进来。
听到脚步声,老婆婆抬起头,直起腰,很冷漠地打量了曾国藩两眼,用沙哑的声音问道:“你是找人?”
曾国藩镇定了一下答道:“我是路过的,想讨口水喝。”
老婆婆点了一下头,用手向屋里指了指,又弯下腰去干自己的活计。
曾国藩急忙走进屋里,放眼一看,心里登时凉了半截。
空荡荡的屋子里,地上堆满了破衣烂衫和一些盆盆罐罐,根本没有藏身之处。
曾国藩不敢在此耽搁,快步走出来,冲老婆婆点了一下头,便匆匆忙忙走出院子。曾国藩这时已是汗流浃背,头晕目眩,走路开始踉跄。
他向远处望了望,忽然看到离此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干草垛。
他无暇细想,抬腿就向草垛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去。
到了近前才发现,这根本就不是什么草垛,而是一座用石头垒砌的假山。假山的上面因为覆盖了厚厚的一层杂草,远远望去很像一个草垛。
望着这座根本不能容身的假山,曾国藩忽然眼睛一酸,跟着落下泪来。
他在心里叹息一句:“这是天要灭我曾国藩啊!”
他很无奈地离开假山,又向距假山不远的一所房子走去。
到了门前,他想也没想推门便走进去,却原来是一所无人居住的空屋子。
屋里既无床也无家什,屋角只有一件破褂子。破褂子上落满了灰尘,已经很久没人动过。
他这时感到两条腿酸软无力,每往前迈动一步都很吃力。
他好不容易走到破褂子跟前,一屁股坐上去,竟扑地坐起老大一团灰尘,弥漫了半个屋子,呛得他好半天才喘上气来。他顾不得许多,把身子靠墙,想歇口气再去寻找藏身之所。他从来没有这么乏力过。
但他太疲劳了,加之天热,坐下去不一刻脑袋便昏沉起来,终于身子一歪,沉沉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