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收到袁世凯信的时候,中国与法国之间正因为越南红河通航的事闹得不亦乐乎。这越南和朝鲜一样,也是中国的附属国。按着这个逻辑推断,越南的事情,就是中国的事情。但越南的事,法国却不想和中国商量,而是通过武力要挟,擅自和越南签订了一个条约。中国不干了,通过外交手段向法国提出了交涉、抗议。法国不予理睬,把中国的抗议当成了空气,还放出风说:再敢说三道四,就动用军舰攻击中国的口岸。不久,法国海军中将孤拔率领远东舰队开进了上海,很快又向福州、台湾方向游弋,显然是在寻找最佳攻击点。朝廷命南北二洋紧急布防,以防衅端突起。不久,通政使参议延茂又给朝廷上了一折,以金州兵单为由,奏请将驻朝吴长庆一军调回,加强辽东半岛防务。朝廷于是把延茂的折子转交给李鸿章,特别指出:“吴长庆统率所部驻扎朝鲜,应否将该军调回择要扼守,著李鸿章体察情形,奏明办理。”朝鲜局势已经稳定,用不着留驻太多的人马;国内各海口防务薄弱,必须全面加强。这也就是说,丁汝昌管带的军舰不能再在朝鲜驻留了,必须及时赶回来;吴长庆一军也没必要全部留在朝鲜,撤回一半留朝一半就可以了。但给朝鲜应留多少人马,派谁出任管带,李鸿章又游移不定、大伤脑筋,一连几日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袁世凯的信偏赶这个时候到了。看了袁世凯这封越级寄达的信函,李鸿章眼睛一亮,一个两全其美的主意马上在胸中形成。他把文案传进自己的签押房,命其给吴长庆开出札命一道,命吴接札速率庆军三营赶往金州扼扎,留三营人马继续驻在朝鲜暂由记名提督吴兆有、同知袁世凯管带。为了名正言顺,再把给吴长庆的札命送走的同时,李鸿章又特别在《酌保边材筹济军火折》后,附了《复奏周盛传参款》和《议分庆军驻朝》二片。《议分庆军驻朝片》曰:“北洋地广兵单,防务吃紧,亟须添调策应,自应先其所急,令吴长庆统率所部亲兵前营、中营、正营撤回内渡,由臣相机察度何处紧要,即饬前往扼守。仍留亲兵左营、后营、副营,暂住朝鲜王城,以资兼顾。查有记名提督吴兆有,朴实勤练,纪律严明,随同吴长庆在朝鲜带兵两年,威惠兼著,军民翕服,堪以委令统带驻朝三营,俾专责成。分发同知袁世凯,廉明果毅,晓畅机宜,久办庆军营务,兼带朝鲜练军,该国君臣均深敬佩,堪以委令总理营务处、会办朝鲜防务,可期得力。”
这是李鸿章第二次向朝廷保举袁世凯。圣旨很快颁下,一切都按李鸿章说的办。按着常理推算,李鸿章要保举吴长庆的人,怎么也应该征求一下吴的意见。不和吴长庆打招呼,直接就把折子递给了朝廷,这说明什么?说明袁世凯背着自己和李鸿章说了什么。眼望着圣旨,吴长庆的胸中充满了怒气,偏偏又不能说什么。张謇一见圣旨,也马上什么都明白了,当天就背着吴长庆把袁世凯请进自己的办事房,说:“袁司马,您老能有今天,可全是军门大人在傅相面前保举的结果呀。你我都是读圣人书长大的,可不能忘本啊!有什么话,您可以直接讲给军门听,也可以由在下代达,不该直接跟傅相说啊。”袁世凯马上指天发誓:“世凯父子两代受军门大恩,岂能做以怨报德之事?季翁不要误听小人言。”见袁世凯死不承认,张謇也不好再深谈下去。袁世凯第二天又把这话对着吴长庆说了一遍。吴长庆打了一顿哈哈,一句不满的话也未出口。很快,吴长庆带着张謇等人,统率亲兵三营,乘船离开朝鲜。袁世凯哭着把吴长庆、张謇等人送上船。
载着吴长庆三营人马的轮船缓缓离开了朝鲜,袁世凯转眼成了驻朝清军的二把手。现在中国驻朝鲜的大使是二品衔候选道马建忠,总办朝鲜商务的是二品衔候选道陈树棠。加上吴兆有,袁世凯总体上算是四把手。马建忠和陈树棠都留过洋,而且都深得李鸿章信任。马建忠字眉叔,是江苏丹徒人。他主动放弃科举,专攻西学,于光绪二年被派赴法国留学。曾兼任驻法公使郭嵩焘翻译,光绪五年获得博士学位,回国后入李鸿章幕府,办理洋务;陈树棠字苃南,广东人,曾游历美国十余年,会说英语,习于商务并为此致富。出任过美国旧金山总领事,卸任后入李鸿章幕府,办理洋务。得李鸿章保举,以二品顶戴分省补用道出任中国驻朝鲜商务委员。
吴长庆走后不多几日,中国驻朝清军便从仁川口岸截获了一批武器弹药。袁世凯得到消息后,当即便猜出这又是日本人的货物。日本人常年往朝鲜贩卖军火,只有很少部分被查获,多数都过境成功。吴长庆在的时候,所有截获的军火以及鸦片等物资,都交给了朝鲜当局发落。袁世凯对吴长庆的做法颇有微词,几次建议把这些走私物资出售,充作军费。吴长庆不敢背这口黑锅,自然也就不敢听从袁世凯的劝告。“狗娘的倭寇,他们干这种事分明是上瘾了!”袁世凯骂完之后,命人把这些枪支弹药悉数搬进军营仓库,不得走漏半点风声。安排妥当,袁世凯找到提督衔统领吴兆有、总兵衔副统领张光前,一五一十把查扣军火的事讲述了一遍,建议把这些军火卖掉,所得银两充作军费。
吴兆有小声说:“这些物品,不会又是倭人私运进来的吧?”袁世凯点了一下头:“我猜也是他们,但我们没必要去查。我已让人把东西都从仁川运了过来,锁进了库房,拨了二十人轮番看管。”张光前问:“这可不是小事情,卑职以为,最好还是向傅相大人请示一下办理机宜。传出去,我们担不起责任啊。”吴兆有也赞同张光前的意见,但袁世凯却不同意,他说:“请示傅相,傅相肯定让把东西移交给朝鲜。我们在这里要办的事情很多,哪样不需要银子?还是留一手吧。”吴兆有、张光前二人都不言语,分明是不想承担责任,但也没有再说反对的话。袁世凯于是打发人秘密去与朝鲜的军火商人接洽,很快便把这批军火变成了雪花银子。袁世凯把这笔银子一分为二:一半交给军营粮台,另一半的二分之一揣进自己腰包,余下的由吴兆有、张光前二人平分。不久,驻朝清军又在仁川码头截获了一批鸦片,袁世凯为此又发了一笔不算小的横财。驻朝清军的饷源日渐充裕,袁世凯、吴兆有、张光前等人的腰包也慢慢鼓起来,日子不知比吴长庆在时强多少倍。无形之中,袁世凯在军中的威望超过吴兆有,开始越来越高。吴兆有并没有太放在心上。自己毕竟是武职,大清立国以来就一直是武职贱文官贵,何况袁与吴长庆又是两代的交情,就更不能比了。
法军即将对大清兴师动众,朝鲜的局势其实也不太稳定。日本驻朝鲜公使竹添进一郎,是一个在日本国非常有名的侵略扩张主义者。他到朝鲜不久,便打着“支持改革运动”的旗号,多次与开化派首领金玉均、朴泳孝、洪英植等人密谈,蛊惑其政变,还暗中许以经费,答应出动使馆驻军相助。竹添进一郎做的这些,不仅马建忠、陈树棠不知道,连吴兆有、袁世凯也没有闻到风声。保密工作比较到位。这时,中国的最高权力机构因中法战争的爆发而发生变化:执政的恭亲王奕因与垂帘听政的慈禧太后政见不同而遭到罢黜,帝父醇亲王奕譞由幕后走到前台,取代奕主持朝政。奕譞的处境与朝鲜的大院君比较相似,所以一上台,他就决定把扣押在天津的大院君送回国去。这让保守派的闵妃等人很是忧虑,开化派则欢呼一片。
清光绪十年十月十七日(1884年12月4日),法国远东舰队在福建马江大败中国福建水师;几乎与此同时,驻扎在越南国内的清军,也在法国陆战队的猛烈进攻下,败退出北圻。法国在水路两地获胜,让开化派和日本人一阵狂喜。朝鲜在这一天要举办邮政局新厦落成宴会,而这一天,又是竹添进一郎为开化派选定的政变日子。按照商议好的办法,邮政局总办洪英植,邀请朝鲜显贵要员金宏集、韩圭稷以及美国公使福德、英国总领事阿苏敦,自然也请了中国驻朝公使马建忠、驻朝鲜商务委员陈树棠、帮办谭养尧赴宴。为了避嫌,日本驻朝鲜公使竹添进一郎托病未敢参加宴会,其实是在使馆等待起事的旗号。参加宴会的要员一共有十八人。因未接到邀请函,吴兆有与袁世凯都没有参加。警惕性颇高的袁世凯甚觉不解。按着以往惯例,朝鲜举办这种大型宴会,都要请中国驻朝鲜大使、商务委员以及驻军长官参加,以示尊重。而这一次,朝鲜方面却只请了公使马建忠、商务委员陈树棠以及商务帮办谭养尧参加,这不能不让人起疑。袁世凯思虑再三,不得不背着吴兆有,打发亲信到宴会厅去探听消息。以防意外发生,自己受到无端伤害。袁世凯这人从小就比别人多长了一个心眼。酒至半酣,邮局附近忽然燃起莫名大火。这是竹添进一郎为开化派制定的起事信号。一见火起,与会来宾顿时慌作一团,纷纷向外奔跑。洪英植先趁乱用刀把保守派官员闵泳翊刺伤,开化派金玉均则趁混乱之机,跑进宫里,让预先埋伏在这里的士官生和宫女点着一小包炸药,然后觐见国王李熙、闵妃。李熙一见金玉均跑进来,马上大叫:“外面喧哗一片,烟火冲天,到底怎么了?”金玉均马上假模假样地翻身跪倒,说:“邮政局落成,臣等谨遵圣谕,聚会祝贺。岂料中国官军借机闹事,不仅打伤闵泳翊大人,还纵火烧屋,嚷着要打进宫里。这是要暴乱啊!陛下,快请竹添公使带人进宫保护吧。再晚,中国人可就打进来了!”
李熙忙问:“中国袁司马在何处?”金玉均起身道:“姓袁的正带人往宫里进攻呢,是洪英植总办大人带着属下在拼死抵挡。”这时,又从外面进来十几个人。金玉均一看是同伙,忙丢个颜色,众人就口里喊着“中国人打进来了”,一面便不由分说,夹起李熙和闵妃往里面走。不久,金玉均又把李熙以及闵妃等人由景德宫强行迁到景裕宫居住。为什么把李熙、闵妃等人迁到这里?因为这里地域不广,比较好防守。而景德宫则地形广阔,没有大量兵力根本守不住。把李熙、闵妃安顿好,金玉均便开始代表李熙发号施令,自然是先派人请竹添进一郎带军兵进宫护驾。竹添进一郎早在公使馆等得不耐烦,一得到消息,马上带着一百余名全副武装的日兵入宫布防。又单拨了一连人马开到景裕宫看守李熙和闵妃以及随行人员。
邮政局突起事端,陈树棠马上便打发谭养尧通知吴兆有和袁世凯。嗅觉灵敏的袁世凯一接到通知,在晚上十点左右就带人赶到事发现场。当时场面很是混乱。袁世凯巡视了几个来回,既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也没见有日军出动,加之没有收到国王的函件,只好在翌日晨撤回。袁世凯并不知道,日军实际已经先他一步将王宫占领。就在当晚,金玉均、朴泳孝、洪英植等人又假传圣旨,把保守派大臣闵台镐、尹泰骏、赵宁夏等六人召进宫来,一根绳捆了,拉到外面全部处死,上演了一幕血溅宫门的悲惨大剧。竹添进一郎全副武装,带着卫士到处搜寻李熙的亲信,并对宫娥彩女大肆奸淫。日兵们自然不甘落后,三五成群,纷纷扑向宫女们,把景德宫和景裕宫变成了他们泄欲的场所。1884年12月5日晨(清光绪十年十月十八日晨),被囚禁在景裕宫的李熙、闵妃等人经过密议,以景裕宫地方狭小、起居不便为由,强行迁到桂洞宫,当天下午又返回昌德宫。金玉均等人不以为意,仍于1884年12月6日,组成新的政府。在竹添进一郎的直接操纵下,开化派金玉均、朴泳孝、洪英植等人经过反复讨论,先宣布结束与中国的藩属关系,朝鲜完全独立。第二日晨,开化派又以国王谕旨的形式正式对外公布了“新政纲”十四条。
新政纲的主要内容是:1、大院君不日陪还事。(朝贡虚礼设行废止);2、闭止门阀,以制人民平等之权;以人择官,勿以官择人事;3、改革通国地租之法,杜吏奸,而叙(纾)民困,兼裕国用事;4、内侍底革罢,其中如有优才,通同登用事;5、前后奸贪病国最著人定罪事;6、各道还上永永卧还事;7、奎章阁革罢事;8、急设巡查以防盗窃事;9、惠商工局革罢事;10、前后流配禁锢三人酌放事;11、四营合为一营……中抄丁急设近卫事。(陆军六将首拟世**);12、凡属国内财帛由户曹管辖,其余一切财簿衙门革罢事;13、大臣与参赞(新差大人今不必书其名)课日会议于阁门内议政所,以为禀定而布行政令事;14、政府六曹外,凡属冗官,尽行革罢,令大臣参赞酌议以辟事。
尽管列出改革十四大款,但细细读来发现,竟然没有一款与平民百姓有关联,百姓于是对此也就漠不关心了。
更有有心人发现,这个新政纲十四条,几乎是照搬日本的“明治维新”,没有什么新招数。因为得不到真正的实惠,朝鲜的普通百姓对开化派发布的这个新政纲于是也就并不十分买账,因为这个政纲与下层的关系不大。新政纲发布不久,开化派即派人把成立新政权的事通报给各国驻朝公使馆、领事馆,然后便着手组织新政府。按着出力多少,又经过一番激烈争吵,开化派之间终于达成如下协议:李载元为领议政,洪英植出任右议政,朴泳孝与徐光范掌军中大权(朴为前后营使兼左右捕盗大将,徐为左右营使),金玉均仅任户曹参判。
李熙与闵妃等人此时在干什么呢,他们此时正在冲破开化派与日本人设置的层层封锁,派人向驻朝清军求援,试图化解危机,重掌政权,但李熙、闵妃的努力并没有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