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四漆屏 第十一章
艳香正等着狄公,她已换上一条海蓝皱锦摺裙和一件玄色轻绍夹衫,头上松松挽了个堕马髻,插着几枝亮闪闪的簪子。虽然用的是次等铅粉胭脂,但涂抹后倒也增添了几分光彩。
店堂里空无一人,午饭刚过,大家都上楼睡觉了。乔泰下午的事不着急,多喝了几杯有些乏,便把沉重的身子躺倒在旧藤椅上。狄公和艳香则走出凤凰酒店,往西门南街那家行院走去。
艳香在狄公前面几步远走着,像寻常妓女带着客人的样子——若是男子和妻子出门,女子往往会跟在男子身后几步远。艳香认识许多近路,很快他们就到了西门,穿过两条安静的小街,来到一扇漆黑整齐的大门前。这房子毫不起眼,谁也想不到里面是做什么的。
艳香敲了敲大门,半晌,一个肥胖的中年妇人来开门。艳香上前与她搭话,狄公见那女人笑眯眯点头,满脸欢喜地将他们引进一间小客厅。这女人显然是老鸨,也是这幢房子的房东。
老鸨说他们可以包下最好的房间,租金三贯铜钱。狄公觉得贵,一番讨价还价后,最终以两贯铜钱成交。狄公付了钱,老鸨领他们上楼看了房间,给了钥匙便离开了。
艳香说:“这确实是这里最好的房间了,我敢断定,县老爷的夫人就是在这个房间和她的情人幽会的。”
“我得好好检查一下这个房间。”狄公说。
“你得等一等,很快会有人来送茶,别忘了给她几个铜钱,这是规矩。”艳香提醒道。她见狄公准备在茶几旁坐下,又说:“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我们最好还是换上睡衣,这里的人眼睛很尖,如果我们的举动和其他客人不一样,他们会怀疑的。”
艳香半裸着身子在梳妆台前慢慢打扮,狄公早换上干净的白纱睡衣坐在床沿。忽然,他看见艳香背上纵横交错着许多瘢痕,不禁问:“是谁虐待了你?背上都是伤痕,是排军吗?”
“哦,不是不是,”她淡淡地说,“说来也是一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十六岁,主人一心要把我卖到行院去,我死活不肯,他就天天用鞭子抽我,逼我答应。一天,碰巧排军遇到我,他看中了我,告诉主人说要买下我。主人给他看了我父亲卖我时的文契,说要四十两银子……”
她转过身,慢慢穿上睡衣,微笑着继续说:“主人又加了什么衣食钱,改口要六十两。排军劈手夺过文契,说:‘好了,就这样成交吧!’主人伸手要银子,排军两眼一瞪:‘刚才不是给你了吗?怎么,还想要双份,想讹我不成!’你能想象主人有多愤怒,但他还是装出笑脸,结结巴巴地说:‘是,先生,是,谢谢你。’就这样,排军把我带走了,我多幸运。主人知道,要是去衙门告排军,排军会带人马把他家俱砸个稀烂。排军虽然脾气暴躁,但心地很好,我身上这些瘢痕,正是这段经历的印记。”
狄公听罢微微点头,起身走到梳妆台前,拉开抽屉,里面是空的。
“你在找什么?”艳香坐在床沿问,“来这儿的人都很小心,不留下任何显示身份的痕迹,他们知道哪怕最不显眼的痕迹都会被讹诈。我看你最好看看床里边贴的字画,听说这些字画都用隐名,你识字,或许能发现什么。”
这时老鸨亲自捧着大托盘进来,里面放着茶壶、茶盅、鸭梨和糖果。狄公给了她一把铜钱,她礼貌道谢后退了出去。
艳香拉开床帘爬上床,狄公摘下帽子放在茶几上,也上床盘腿坐在干净透凉的篾席上。这张床本身就像个玲珑精致的小房间,床顶很高,三面床壁都用紫檀木雕花板一扇扇嵌合着。艳香跪在床后壁前,小心地把一根发针塞进木板的裂缝里。
“这是干什么?”狄公不解。
“我把这道裂缝堵上,你知道有些客人爱从这种裂缝偷看。今天时间早,未必有人来偷看,但难说,还是细心点好,别让他们看出我们在干什么。”
狄公觉得新奇,但也意识到这无疑是很有用的经验,他知道自己对这里的规矩了解尚浅。
他抬起头开始一扇扇察看雕花板,发现每扇板上都有或方或圆的框格,里面有诗有画,很是雅致。民间夫妇床壁上一般贴的是婚姻美满、白头偕老的颂词,或是古时烈女节妇、贤德孝行的图画,再有就是吉祥如意、花鸟虫鱼之类的装饰。但这里的却显得有些轻浮亲昵——来这儿的文人墨客常触景生情,写下诗文图画,一来消遣,二来留念,一般都不敢留真名实姓。做得好的,老鸨就用来装饰床内壁,贴久了再换新的。
狄公见一副对联字迹灵动洒脱,不禁低声念道:
“柳梅才欲渡春色,楸梧半已坠秋声”
他点点头:“写得很凄切,人生往往如此啊。”突然,他直起腰,眼光落在一首七言绝句上:前两句笔迹和冷虔房里那幅夏日莲花图上的题诗几乎一样,后两句却是一丝不苟的工楷,极是娟秀,一看就是受过教育的名媛淑女的笔迹。诗写道:
“百年纷纷走大川,逝水落红两渺渺。
莫向三春田华章,一夜风雨记多少?”
诗没有落款。
这也是当时流行的雅事:男的先写前两句,女的再续后两句,分开是联句,合起来成绝句。这首诗用逝水落花比喻人生短暂、欢乐难久,很可能就是在暗喻这种私下相会的关系,且写得不落俗套,很有意境。
红眼睛描述滕夫人的情人两颊泛红,这未必是喝酒所致,倒很可能是让冷德丧命的那种可怕肺痨的症状。那个年轻画家对生命的感叹、对莲花的偏爱,似乎更进一步印证了什么。
狄公对艳香说:“这首诗可能是滕夫人和她的情人合写的。”
“我不懂诗的意思,”艳香说,“但听起来像首悲哀的诗。你能认出她情人的字迹吗?”
“能认出来。不过就算认出又有什么用呢?他半个月前就死了,怎么会是杀滕夫人的凶手?”
他想了一会儿,又对艳香说:“你现在下楼去,跟老鸨闲聊,让她仔细讲讲那对情人的事。”
艳香不高兴地噘起嘴:“你急着赶我走吗?你……你耐着性子再陪我一会儿吧,假戏就算不真做,也得装装样子。”
狄公带着歉意笑了笑:“我心里虽有事,但还是很喜欢有你陪着。你去把那个大盘拿来,我们吃点喝点,多聊几句。”
艳香默默地从床上爬下来,取来托盘放在两人中间,一屁股坐在篾席上,倒了两杯茶,自己吃了块糖。突然,她开口道:“这和你在自己家里有什么区别?傻瓜!”
“你说什么?”狄公从沉思中惊醒,“在自己家里?你不知道干我们这行的是没有家的。”
“别讲鬼话了!”艳香生气地说,“你戏演得很像,能瞒过排军那帮粗心人,却瞒不过我。”
“你什么意思?”狄公不禁问。
她凑近狄公,迅速摸了摸他的肩膀,带着轻蔑的口气说:“瞧这细腻平滑的皮肤,每天用香汤沐浴,再涂些油脂粉膏才有这光泽,浑身没一处伤疤。你身子强壮,是跟公子哥儿们比剑练拳练出来的。看你那目中无人的模样,拦路强盗会像你这样安稳地和我坐在席子上品茶吗?那种人遇上这种机会,就算忙着做事,也要先和我纠缠够了才去操心买卖。他们哪像你这样有福分,家里肯定藏着三妻四妾,整天被甜言蜜语哄着。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做什么营生,也不想管,但我受不了你这怠慢人的劲头。”
这突如其来的数落让狄公吃了一惊,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艳香抱怨着继续说:“既然你不是我们这类人,为什么混到这里监视我们、监视排军——一个完全信赖你的好人,你是想拿我们的事当笑话讲吗?”愤怒和激动让她流下了眼泪。
“你说得对,”狄公平静地说,“我确实在扮演角色,但绝不是取笑你。我是衙门里的官员,正在查一桩杀人案。排军和你虽不知我底细,却给了我很多帮助。你说我不是你们一类人,这完全错了。我曾立誓为国家效忠、为百姓办事。我们都是黄帝子孙、大唐臣民,不管是刺史夫人、你艳香,还是宰相尚书、你的排军,都是一类人——我说的话你明白吗?”
艳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怒气消了不少,抽出绢帕擦了擦脸。
“还有一句,”狄公笑了笑,“实话告诉你,我觉得你是个非常动人的女子,不仅体态窈窕、容貌可爱,还有颗善良的心。”
“这虽不是实话,”艳香淡淡一笑,“但听起来挺入耳。看样子你很累了,躺下吧,我给你打扇。”
狄公在篾席上躺下,艳香轻轻摘下挂在床角的芭蕉扇给他扇风,不知不觉中他就睡着了。
狄公醒来时,见艳香站在床前。“你这觉睡得很香吧?”她说,“我在楼下和老鸨闲聊了半天。”
“我睡了多久?”狄公急切地问。
“都快半天了。老鸨说你准是个重感情的人。她告诉我,那个贵妇和情人来过两次,跟红眼睛说的一样。她是个柔弱的女子,但很有派头。那男的看起来出身富豪,可身体不太好,咳嗽得厉害,给了老鸨一大笔钱。老鸨还说,他们两次来都有人跟踪。”
“跟踪?”狄公一惊,“怎么跟踪的?”
“跟到这房子、这个房间,两次都是。那对刚上楼,跟踪的人就来了,从刚才我堵上的裂缝往里看——当然这很隐蔽,他还得给老鸨一笔钱。”
“那人是谁?”狄公追问。
“他没留名刺。老鸨说,跟踪的人是个瘦高个,用方巾裹着脸,只露一双眼睛,所以没看清相貌。他说话压着嗓子,行动气质像官府里的人,很有气度,走路一条腿有点瘸。”
狄公听罢,默默沉思——此人不可能是别人,正是滕侃的师爷潘有德!
艳香帮他换上鸦青葛袍,系好腰带。他戴上帽子,摸了摸衣袖,有些犹豫地说:“艳香,你对我的帮助太大了,我很感激……”说着从衣袖里摸出几贯铜钱,“这点……你先收下,当茶钱……”
“不,”艳香打断他,“我一个铜钱都不要。”
他们走下楼,老鸨在楼下等着,满脸堆笑地送他们出门。
到了大街上,狄公对艳香说:“我现在得去北门一趟,晚饭时在酒店见。”
艳香点点头,给狄公指了去北门的路,然后两人分手了。
第三部 四漆屏 第十二章
狄公将大红名帖递到牟平县正衙大门,不一会儿,衙里走出一个参军,说:“潘总管请沈先生到内厅叙坐。”
潘师爷把一大堆公文函卷推到一边,请狄公在书案对面坐下,拿起茶壶倒了一盅茶,哭丧着脸说:“沈先生,你肯定听说那个可怕的消息了,滕老爷悲痛得快发疯了。今早他突然抓了冷掌柜,要知道冷掌柜可是本县有名的乡绅,如今满城风雨,议论纷纷,我真为滕老爷担心。现在一切都乱了套,尸体也没法验,那个一向谨慎的仵作竟擅自离开县城,不知去了哪里……”
他突然想到什么,看看狄公,换了个话题:“沈先生,今天游览得愉快吧?我不想说不愉快的事败你雅兴。去城隍庙了吗?担心下午太热,你会不会……”
“我今天确实游览了个令人愉快的地方,”狄公打断他,“在西门南街。”他紧盯着潘有德的脸,对方却毫无反应。
“南街?”潘师爷皱眉重复,“哦,我知道了,你说错了,其实是南二街。没错,南二街上有座古老的小禅寺,是三百年前西域来的大和尚创建的,那和尚……”
狄公没打断他,听他讲完和尚与禅寺的故事。他想,若监视那对情人的真是潘有德,那他的表演功夫肯定很出色。等潘有德讲完,狄公说:“不打扰你了,知道滕夫人的案子让你忙得不可开交,不知衙里缉查出什么线索没有?”
“还没线索,”潘师爷回答,“滕老爷知道的可能多些,他亲自在查。你能理解,被害的是他太太。这真是可怕的罪孽啊,沈先生!”
狄公说:“作为滕老爷的客人,我也很难受,他们夫妇的同僚朋友想必更是如此。听说滕夫人是有名的女诗人,她大概加入过什么诗社吧?”
潘师爷微微一笑:“看来沈先生对老爷夫妇不太了解。他们一向深居简出,滕老爷忙于县衙公务,除此之外几乎谢绝交游,在牟平望族乡宦中没什么知己,也不同名流清客来往,他不想与人有牵连,这样问案理事时就能秉公执法。滕夫人几乎从不出门,只有逢年过节才去守寡的姐姐家小住几天。她姐夫原是有钱的富绅,三十五岁急病去世,那时她姐姐刚过三十,如今一直寡居在北门外华丽的庄子里,那儿空气清爽、景色宜人。丫环们总说,太太每次从乡下姐姐的庄子回来,都显得精神焕发。可近一个月她身体一直不好,脸色苍白、神情忧伤,这次去竟被人杀了!”
停了一会儿,狄公决定直接试探,装作漫不经心地说:“今天我在一家铺子里看到一轴画,是个叫冷德的年轻人画的,画得很好,听说他对滕夫人很了解。”
潘师爷惊讶地愣住了,过了会儿才说:“这我倒不知道,但很有可能。我想想,冷德是已故富绅的远亲,常去滕夫人姐姐的庄子,在那儿肯定能碰到滕夫人。可惜他死得太早了,他很有才华,会作诗,花鸟也画得好,尤其擅长画莲花,千姿百态,都有特别的格调。”
狄公觉得潘有德的话没解决关键问题,他已知道那对情人幽会的地方,但卷入其中的神秘第三者是谁,仍无进展。老鸨描述的人很像潘有德:高瘦、有官气、瘸腿……
他决定最后再试一次,身体凑近潘师爷,低声说:“潘先生,昨天你给我介绍了本城不少名胜古迹,这些地方白天确实有趣。可天黑后,孤独的旅行者难免会想些别的……你知道这儿哪些地方有让人满意的女子……”
潘师爷冷冷打断他:“我对寻花问柳的事一向不感兴趣,也很少关心,没法给你满意的回答。”
僵持片刻,潘有德心想,不管怎样,这客人是刺史大人介绍来的,便强笑着缓和语气:“你知道我也没空闲,我结婚早,一妻一妾,八男四女,所以我……”
狄公很沮丧,潘有德的诚实规矩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看来他不是那个跟踪去妓馆窥伺的人。那神秘人到底是谁?情况似乎更复杂了。他忽然想到,或许能从滕夫人的诗作中找到线索,便将茶一饮而尽,缓和了脸色,说:“我是个世俗商贾,不敢说懂文学,但一直欣赏滕县令的诗,可惜从未见过滕夫人的诗集,你知道哪儿能找到吗?”
潘师爷答道:“这有点难。滕夫人性情孤寂、谨慎虚心,滕老爷说常劝她把诗刻印成集,可她总是坚决拒绝,老爷也不好再勉强。”
“太可惜了!”狄公说,“我真想读读她的大作,这样去向滕县令哀悼时,也能就她的诗文说几句赞赏的话。”
潘师爷忽然想起:“这我或许能帮你。几天前滕夫人交给我一部她诗作的抄本,是她自己誊写的,让我帮她查核诗里对牟平名胜古迹的描绘有没有错误,我正要还给老爷保存。你若很想看看,现在可以拿去翻翻。”
“太好了!”狄公叫道,“我就坐在那边窗户旁翻阅,你继续忙公务吧!”
潘师爷打开抽屉,拿出一本蓝绢封面装订整齐的册子,狄公接过便坐到窗前椅子上。他先快速翻了一遍,发现上面娟秀工整的笔迹,和在幽会床壁上看到的那首诗的后两句几乎一样,只有细微差别——抄本是在安静书房仔细誊写的,而那两句诗是在秘密幽会时随手写下的。
接着他从头一首首读起来,很快被吸引。从狭隘的儒家观点看,他很欣赏这本诗集,其伦理纲常关乎世道人心,讽谕比兴切合诗旨,温柔敦厚、怨而不怒,在锻字炼句、音韵声律上也造诣很高。狄公早年写过劝农长诗,一向对描写男女恩怨、个人喜怒哀乐的诗不感兴趣,更厌烦叹老嗟卑、无病呻吟之作,但他不得不承认,滕夫人的抒情诗写得好,诗中蕴含炽热感情,闪现新颖奇妙的想象力,有气象、有意境,自然而然抓住读者的心,激发起略带感伤的爱慕之情。狄公记得,滕侃诗集中有好些名句、警策也出现在这里,这清楚表明他们夫妇在文学创作上合作密切。
狄公把诗册放在腿上,慢慢捋着胡子,坐在那里呆呆出神,连潘师爷惊奇地看了他一眼都没察觉。
他心想:一个温雅润淑、感情敏锐又才华出众的女子,幸福地嫁给了志同道合的丈夫,怎么会对丈夫不忠呢?她在诗歌中如此真实坦白地记录了自己深厚炽热的感情,竟会堕落到去妓馆幽会?突然,狄公想起笔迹上的细微差别——会不会去幽会冷德的不是滕夫人,而是她寡居的姐姐?那个年轻寡妇也可能戴上滕夫人的耳环和手镯,姐妹间互借首饰很常见。冷德又是她的远房亲戚,她比滕夫人更有机会接触冷德。再说,滕夫人不是还有两个妹妹吗?于是他问潘有德:“你知道滕夫人有两个妹妹也住在北门外的庄子里吗?”
潘有德回答:“据我所知,那里只住着她的一个姐姐,就是富绅的遗孀。”
狄公把诗册还给他,连声称赞:“好诗,好诗,闺阁风雅,令人肃然起敬。”现在他确信,那个年轻寡妇就是冷德的情妇,她们做姑娘时跟同一个先生读书习字,笔迹自然相似。或许她打算孝期一过就和冷德结婚。如今,这对情人的幽会已不是他关心的事,那个监视他们的神秘人物也没必要再找了——事实证明他之前弄错了。狄公叹了口气站起来,让潘师爷转告滕侃,他要求见滕侃。
在滕县令的书斋坐下后,狄公说:“滕相公,我打算明天回登州。我尽力调查,始终无法证实有第三者卷入尊夫人的死亡。你的分析没错,这不可能是巧合。很抱歉,我今晚准备为沼泽地发现尊夫人尸体一事,琢磨一个合理的解释。当然,拖延上报的责任,我会向刺史大人全部承担。”
滕县令严肃点头:“狄年兄,感谢你为我付出的一切努力,赞赏你乐于助人的品格。其实该抱歉的是我,给你添了麻烦,坏了你的游兴。你能来看我就是莫大的安慰,你的同情和帮助,我会铭记在心。”
狄公深受感动。滕侃完全可以痛责他毁坏证据、延误申报,以及曾给过他不切实际的希望。唯一让狄公安慰的是,他设法支开了仵作,天气炎热,尸体肯定已腐烂,无法详细验尸——这样滕侃就不会知道,自己在杀害夫人前究竟做了什么。狄公虽仍觉得事有蹊跷,但一个神经失常的人做出古怪行为,又有谁能完全理解呢?
“滕相公,希望你给我机会,在柯兴元死亡的案子上出点力,减轻我的内疚。也许你已厌烦我的查案方法,但巧合的是,我碰上了这案子的关键人物和事。冷虔与此事有牵连,他供认骗取了柯兴元一大笔钱,所以我才通知你拘捕他,听说你立刻照办了,我很高兴。我狄某才智有限,你却如此看重,更让我愧疚。不过我相信,在柯兴元的案子上不会让你失望。”
滕侃抹了把脸,打了个哈欠,显得十分疲倦:“哦,我几乎忘了这起案子!”
“今天你不必再想了,若能允许我和潘总管一起调查,就是帮了我大忙。”
“当然可以。”滕侃说,“你想得周到,我因心情缘故,无法多关注此案,一心只想着明天如何见刺史大人,狄年兄真是考虑周全!”
狄公一阵羞赧,心想:滕侃外表看似冷淡,自我克制力却如此之强,而我竟假设他夫人对他不忠、一直在欺骗他——真是太荒唐了!
他说:“滕相公,现在可以把我的真实身份告诉潘总管,这样我就能和他一起细看此案的状卷和供录。”
滕侃拍手称好,唤老管家去请潘师爷。潘师爷得知狄公的真实身份后大吃一惊,连忙道歉,为上次谈话中的怠慢和冲撞深感不安。
潘师爷想带狄公去他的衙舍,狄公摆摆手:“天已黑了,不如到衙门外面透透气、走走街。如果你愿意陪我去饭馆吃晚饭,点几味地方风味菜,我会很高兴。”
潘有德连忙推辞,狄公却坚持说:“外面只知道我是福源商号的沈先生,没什么不便。”潘有德只好答应了。
第三部 四漆屏 第十三章
潘有德选了一家位于城中央山岗上的小饭馆,在楼上能俯瞰整个县城。此时暑气刚刚消散,明月当空,正是观赏夜景的好时候。
潘有德点了好几道菜:姜汁鲜鱿、烤雏鹬、烧鱼翅、熏火腿、葱爆羊肉、鹌鹑蛋汤,加上酒饭摆满了一桌。这些菜肴做得十分鲜美可口,狄公非常欣赏。吃着吃着,他却想起了此刻还在凤凰酒店喝豆粥、吃粗茶淡饭的乔泰,心里不禁有些惭愧。
酒饭桌上,潘师爷清晰地概述了柯兴元案子的情况。接着,狄公将冷虔营私舞弊、坤山偷账本讹诈冷虔,以及柯兴元藏在银柜里的二百两金子等事告诉了潘师爷,还暗示那个讹诈冷虔的坤山是个很可疑的人物。狄公又告诉潘师爷,他已设法让坤山交出了从冷虔那儿讹诈来的两张批子,每张批子是三百五十两金子。他接着问潘师爷:“县衙里有没有坤山的犯案记录?”
“没有,狄老爷,我还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您这两天对本城的了解比我在这儿几十年的还多,真是令人惊叹!”
“多半是运气好,刚好碰上了。我问你,那柯夫人年纪比柯兴元小很多,他们是什么时候结的婚,老柯还纳过偏房吗?”
潘师爷回答:“老柯原本有三房妻妾,但娶后没多久就死了两房,最后那一房夫人一年前也去世了。老柯已经六十多岁,儿女都长大成人,该成家的成家,该出嫁的出嫁,家里没人照应他。大家都以为他会很快再娶,但也只是猜测,没见老柯有行动。有一天,老柯到一家同行的丝绸铺去,那铺子和老柯自己的铺子有生意往来。掌柜姓谢,早已去世,他老婆不懂生意,搞得债台高筑,无法收拾。谁知老柯一见到她就看中了,他们很快就结了婚。起初,人们只是当作笑话谈,但柯夫人真是个贤慧的妻子,把一切家务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有一阵子,老柯老闹胃痛,她就没离开过他的床头,天天亲自侍奉汤药。后来人们都说老柯最后娶的这个老婆真是娶对了。”
“你曾听到过关于柯夫人不贞的流言吗?”狄公问道。
“从来没有听说过!”潘师爷立刻回答,“她的名声非常好,我之所以没敢叫她上公堂作证,原因就在于此。老柯的事发生后,我亲自到她家在客厅里讯问了她一些当时的情况。当然,按照习惯做法,她坐在一张帘子后面答话,由她的一个丫头陪着。”
狄公想自己去见见这位柯夫人,因为潘有德对她的评价和乔泰的那次奇遇严重不符。他说:“我想去看看出事的现场,我们不如现在就去拜访一下柯夫人。你就说我是州里的官员,临时委派来牟平办理案件的。”
潘师爷点点头说:“我也想到那里再看看。我们现在去没什么不便,柯夫人已经把那房间封上了,她自己搬到左边的外屋去住了。”
狄公付了饭钱,又提议雇两顶轿子,潘有德坚决不用。他说,自己虽然腿脚不便,但完全可以慢慢走下山去,山下离柯夫人的宅邸并不远。他们慢慢溜达着,不一会儿就到了。
柯兴元的宅邸正面是一幢水青雕砖的高大门楼,飞檐重额,很是壮观。朱漆大门装饰着双狮铜环,门外砖石铺地,平坦整齐。
他们拍了拍门上的铜环,一会儿走出来一位管家。潘有德递上名刺,管家认识是县衙的潘总管,知道是官府来人,忙将他们引到一间装饰古雅的厅堂。他给客人端上茶壶和水果,就急忙去通报女主人。
不一会儿,管家回到厅堂,手中拿着一串钥匙,说柯夫人欢迎他们的拜访,她正在更衣,请两位客人先去柯兴元的房间等候。
管家手提一盏油灯,领着他们穿过如迷宫般的走廊、庭院、楼台、亭阁、池塘、假山,来到一个四面被粉墙环绕的小竹园。小竹园后有一座幽静的房子,房子的阳台正对着大花园和河流,这里是柯兴元生前日常起居的地方。
管家掏出钥匙打开关得严严实实的大门,进去又用钥匙打开一扇雕花小房门,里面就是柯兴元的房间了。
管家点着房间里桌上的蜡烛,说道:“如果不够亮,我就去点大油灯。”狄公环视了一下这间空荡荡的房间。房间的门窗两天来一直关闭着,因此很闷热。房间那头还有一扇小门,出了那扇小门,下几步台阶,就来到一条不长的过道。过道尽头又有一扇门,打开那扇门,就看到一个青花细石铺成的宽阔平台,平台外就是沿着河岸修建的大花园。老柯死的那天举行宴会的亭子就在花园的左侧,碧绿的琉璃瓦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狄公在平台上站了一会儿,欣赏了花园的夜景,然后走回屋子里。他注意到过道那儿的门虽然较低,但只有个子很高的人才可能把头碰到上面的门框。
狄公再回到房间里时,柯夫人已站在房里等候了。狄公见她身材婷婷修长,穿着一身素白衣裙,容貌端庄秀丽,气度矜持——心里不免有三分相信了潘师爷的评价,也有三分佩服乔泰的眼力。
狄公欠身向她致意,柯夫人微微一笑作为答礼。潘师爷恭敬地向她介绍了狄公,说这是州里委派来办理案件的沈长官。柯夫人抬起一双闪闪发亮的大眼睛打量了一下狄公,转身叫管家退出,示意客人坐下。她自己却端正地站在一边,一个年轻的侍婢跟在她身后。
柯夫人拨弄着手中的檀香团扇,不自然地说道:“你们不辞辛劳来这里查访,我处于现在的境地,不知该为你们做点什么?”
潘有德刚想做些解释,狄公却打断了他:“柯夫人,我们对您的合作表示感谢。我清楚地知道您不想回忆那件令您十分痛苦的事,但人命关天,王法昭昭,我们也不敢有半点疏忽怠慢,还请柯夫人谅解。”
柯夫人没有反应,只是把头低垂着,显得满面愁容。
狄公开始检查这房间。空荡荡的房间里最引人注目的是靠墙角安放的一张大床,大床外整个遮着一幅蓝纱床帘。房间另一头堆叠着几只红漆衣箱。此外就是刚粉刷不久的白墙头和打扫得很干净的石板地。
狄公说:“柯夫人,这房间为什么没有什么家具?我想柯先生在世时总不止这几件东西吧,至少应该有一张梳妆台,台上放着花瓶古玩,也许墙上还挂着几幅画。”
柯夫人冷冷地回答:“柯先生是个十分俭朴的人,虽然他有万贯家财,却过着清苦的日子,一个钱都不舍得花。”
狄公点了点头,说:“这是柯先生品性高洁的缘故。”
狄公的眼光第二次落到那几只衣箱上,不由好奇地问道:“柯夫人,那里只有标着秋、冬、春字样的三只大衣箱,那只标着夏字的箱子放到哪儿去了?”
柯夫人微微一怔,不耐烦地答道:“送去作坊修理了!”
狄公忙说:“明白,明白,只是平日看惯了衣箱、屏风之类的都是四只一套,眼前少了一只,随便问问。柯夫人,最后我想请您将出事的那天晚上在这里发生的事情详细讲一讲。当然,公堂上的有关记录我都看过了,不过……”
突然,柯夫人用团扇去扑打什么东西,厉声对那侍婢说:“这间屋子里我不想看到这些讨厌的苍蝇,我跟你讲过几遍了!快……快打!它飞到哪儿去了?”
狄公对她的突然举动感到十分惊奇,不明白她为何对苍蝇如此激动。
潘有德安慰道:“夫人,不过一两只而已,我可以……”
柯夫人根本没理会他,只是催促侍婢扑打那只还在飞的苍蝇。
“为什么不打了!”她又大声嚷道,“在那儿……快去打!”
狄公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她,突然想到什么,起身拿起蜡烛想点燃旁边的大油灯。
“别点那油灯!”柯夫人急促地命令。
“为何?”狄公温和地问,“我想帮你看看还有没有苍蝇。”他举起蜡烛,抬头看向天花板。
“在死人的房间里点太亮的灯,是对死者不敬!”柯夫人解释道。
狄公没作声,双眼死死盯着天花板,忽然说:“您瞧,柯夫人,这房间里这么多苍蝇,不奇怪吗?这两天房间都没打开过!看,那些苍蝇都在那儿打盹,灯光或许会让它们活跃起来。”
他不顾柯夫人反对,迅速点亮油灯的四个灯芯,将油灯高高举起,仔细观察天花板。柯夫人赶紧走过来,眼神跟着他的视线转动,此时她脸色发白,呼吸也变得急促。
“太太,您不舒服吗?”侍婢着急地问。
柯夫人没理会,一大群苍蝇从天花板飞下来,围着油灯嗡嗡乱转,她不由得后退几步。
狄公叫道:“你们看,苍蝇还在往下飞,灯光已经吸引不了它们了!”
潘师爷望着狄公,惊讶得发愣,这光景,狄老爷莫不是傻了?
狄公走向大床,弯腰检查地面,突然又喊:“奇怪!它们都集中在床帘上了!”他急忙掀起床帘,看向床底,“啊!我明白了!原来它们对地下石板感兴趣,不,是对石板下的东西感兴趣……”
身后传来一声恐怖的尖叫,柯夫人一头栽倒在地,昏了过去。侍婢立刻上前跪在她身旁,见她苍白的脸上大汗淋漓。
潘有德慌张地说:“她突发心病,得赶紧请……”
“废话!”狄公厉声打断,回头对侍婢说,“别管她!过来帮我把床移到那边去。潘总管,你也来搭把手,这床太沉,两人恐怕挪不动。”
幸好地面平滑,三人没费太多力气就把大床移到了靠窗的一边。狄公跪下仔细检查地面石板,从方巾里取出一根银牙签,在石板缝隙里剔来剔去,然后起身对潘有德说:“有几块石板最近被取出来过!”又吩咐侍婢:“快去厨房拿一把刀和一柄铲子,别跟其他仆人说这里的事,拿了就马上回来,听见没?”
侍婢吓得不轻,领命后匆匆跑开。
狄公表情严肃地看向潘有德:“这是个恶毒的阴谋!”
潘有德茫然站在一旁,似乎还没明白。狄公也不理会他,只是盯着地板,慢悠悠地捋着大胡子。
侍婢拿来刀和铲子,狄公跪在地上用刀撬起两块石板,石板下的土又松又潮。他又用铲子移开其他几块石板,堆在一边,一数共有六块,刚好构成一个五尺长、三尺宽的长方形。狄公卷起衣袖,开始用铲子往外挖松土。
“狄老爷,您不能干这个!”潘有德吓得叫起来,“我去叫几个人来!”
“等等!”狄公喊道,铲子触到了软软的东西,再往下挖,一股令人作呕的浓烈气味从泥土缝隙里冒出来,泥土里露出一块暗红色的东西。
“潘总管,那只不见了的衣箱就在这儿!”狄公命令侍婢,“你赶快到大门口,告诉管家,就说潘总管命令他火速去衙门报信,让衙门立刻派四名番役来这里。回来时,从佛堂香炉里拔一把点着的香来,快去!”
狄公擦了擦额上的汗,潘有德忧心忡忡地看着昏迷在地的柯夫人,踌躇地问:“狄老爷,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给她把脉,她一直昏迷不醒……”
“不用!”狄公简捷地回答,“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她很快就会醒,不用担心。她丈夫的尸体就埋在地板下,她是杀人凶手的同谋!”
“柯先生不是跳河死的吗?这是我亲眼所见啊!”潘有德仍感迷惑。
“但他的尸体一直没找到。我断定,柯兴元回房服药时,遭到了凶手杀害。”
“那从房间里跑出去的是谁?”
“正是杀人凶手!”狄公把胳膊支在铲柄上继续说,“这是个相当狡猾的计谋。凶手把柯兴元装进衣箱埋在地板下,然后穿上柯兴元的长袍、戴上他的帽子,在脸上抹上血,出了房门直奔花园。当时你们都等着柯兴元从房间出来,看到同样的长袍帽子,又被他的叫声和脸上的血吓呆了,自然没人看清那人的真面目。他开始朝亭子跑,但注意不靠近,半途突然转向河岸跳进水里。我估计他潜在水里顺流而下,直到确定岸上没人时才爬上来,还把帽子扔到河里迷惑你们这些粗心人。”
潘有德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原来是这样!那凶手会是谁?莫不是坤山?”
“坤山确实嫌疑最大,”狄公说,“多半是他杀了柯兴元后,顺手偷走了冷虔错交给柯兴元的那本账本。坤山虽然瘦小,但水性可能很好。”
“他脸上的血,也许是自己把头弄破流出来的。”潘有德猜测。
“或者是用柯兴元的血抹在脸上。呵,侍婢来了。现在我们来确认柯兴元是怎么被害的,你把香拿着,靠近我的脸。”
潘有德按吩咐从侍婢手中接过香,举在狄公面前。狄公拿方巾捂住鼻子,铲去暗红箱盖上的浮土,又挖出衣箱周围的土,然后跪下撕去箱盖四周的油膏布,用铲尖掀开箱盖。
一股恶臭味扑面而来,潘有德立刻用袖子捂住鼻子,同时使劲挥舞手中的香,想用烟味冲散恶臭。箱子里蜷缩着一具瘦瘪的男尸,只穿着内衣,灰白的头壳光秃秃的,左肩胛下露出刀柄。狄公用铲尖拨转死者的头,那张满是皱纹的脸正对着他们。
“啊!柯兴元!”潘有德失声大叫,恐惧和激动让他脸色大变,粗气直喘。
狄公盖上衣箱,把铲子扔在地上,走去打开窗户,戴正帽子,拉下盖在鼻尖的方巾,慢慢擦着脸上的汗,然后对潘有德说:“衙里番役来了后,让他们把衣箱连尸体一起抬到衙门。再叫一顶轿子,把柯夫人押回衙门监禁。请你把这里的事详细禀报滕县令,告诉他我在设法捉拿坤山,就算他不是凶手,至少也能提供案子的重要线索。滕县令一心想着明天一早去州里见刺史大人,现在案子有了新突破,我想他最好明天早上升堂先审柯夫人。如果能找到坤山,明天公堂上就能结案,然后一起去登州也不迟。我这就走了。你回衙后,就我们发现柯兴元尸体一事,草拟一个呈报手本,你我画押后,明天在公堂上就是正式证词。”
狄公告辞潘有德,回到街上。街上依旧闷热,但他只觉得通身凉爽,直到走到凤凰酒店门口,才感到微微燥热和疲乏。
笑声、闹声、粗话从凤凰酒店的窗户传出来,那帮闲汉、乞儿,赌钱的赌钱,吵闹的吵闹,喝酒的喝酒,一个都没睡。狄公心里很高兴,下一步计划就是打听坤山的消息,把他逮住。
第三部 四漆屏 第十四章
店堂里六支大蜡烛照得通明,一片热闹景象。赌博正进行得紧张,吆喝声此起彼伏,乔泰和秀才坐在一旁观局。排军坐在藤椅上,正为艳香唱的小调打着拍子。他一见狄公回来,便大声喊道:“嗨!抓贼的,你那个贼抓住了没有?”
狄公答道:“连贼究竟是哪个都没查出来,叫我上哪儿抓去?”
狄公在靠窗的桌子旁坐下,乔泰连忙起身从柜台里取出两只酒杯。狄公迫不及待地问:“坤山来过吗?”
“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狄公把酒杯往桌上一放,懊恨地说:“真后悔没听你的忠告,把他放走了。但我不懂他为什么还不来。他相当狡猾,肯定知道衙门逮捕冷虔后,会马上发布告,停止他柜坊的业务,清查财务账目。这样一来,天雨金市的两张批子就作废了,坤山还赶来做什么,只能自认倒霉了。”
狄公向赌徒们大声问:“你们有谁知道去哪儿能找到坤山?”
秃子和几个赌徒互相看看,都摇了摇头。
“胡子大哥,那家伙从没有固定住处,我想此刻他恐怕正搂着什么人在石头缝里睡觉呢!”不知哪个赌徒耍嘴皮子,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乔泰问狄公:“这个狗杂种还干过什么害人的事?”
狄公回答:“可能还杀过人。” 他低声把刚才在柯兴元家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乔泰。
乔泰听罢摇头说:“老爷,我觉得坤山绝不会是杀害柯兴元的凶手,他不可能跳进那条河里。我仔细观察过,那河水流很急,到处是犬牙般的大石块和危险的旋涡。跳水的人要能顺流而下,再在无人看见的地方爬上岸,必须对这条河了如指掌,单有高超的游泳本领还不够,得有极强的耐力,而坤山根本没这本事,他干不了这事。”
“如果是这样,”狄公说,“坤山也必定是凶手的同谋。这个假自杀的阴谋,本身就有坤山那种狠毒又狡猾的特点。而且,他偷了冷虔的账本,谋杀发生时他肯定在场。明天我准备让潘有德派人搜捕他,估计他还没逃出牟平县,他没拿到钱走不了,也不会甘心放手。”
“说到同谋,”乔泰皱起眉头,“我倒想起一件事。那天我在柯夫人那儿,她告诉我当时在等另一个人,可那人没来。当时我把柯夫人当成名妓,以为她在等意中的客人。那人也许是她的情人,很可能就是谋杀柯兴元的直接凶手,坤山只是帮手。天哪,这倒提醒我,她还说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狄公冷冷地说:“我已把她关进监牢了,很明显她是同谋犯,明天我要参与审理这个案子。审完退堂,我就陪滕县令去登州。”
接着,狄公又把冷德和他的情妇两次去秘密妓馆、那个监视他们的神秘人物,以及他认为那情妇不可能是滕夫人等想法告诉了乔泰,然后说:“我很高兴在柯兴元的案子上进展顺利,因为我觉得这是欠滕县令的人情,现在正好还上。乔泰,你今天下午有什么进展?”
“我进展也很顺利。我在这儿打了会儿盹就出发了。那个讨厌的秀才又缠着我吹嘘,说他正独自计划一个惊人之举,成功了能净得二百两金子横财……”
“这小子尽吹牛皮,”狄公说,“那天我们去沼泽地他也这么吹过。对了,关于刘排军的事,军政司怎么说?”
“起初我把老爷的信交给军政司,他们看了说这类材料在县尉司,我又跑到县尉司,县尉司又推给军政司,互相推诿。我正没主意时,碰到一个老相识茅兵曹,就是登州平海军蓬莱炮台茅都尉的内侄。他说曾在左骁卫大将军麾下的豹骑三营服役,当年和刘排军在一个营盘,刘排军当队正,他当副队正,所以很熟。他说刘排军好几次因英勇善战受嘉奖,也得到伙伴尊敬,后来只因冲撞了一个姓武的长史才惹了事。那武长史是个克扣军饷的坏蛋,有个士兵背后抱怨,他就命令刘排军用鞭子抽那士兵一百下,刘排军不肯执行,武长史抓起鞭子就抽他,排军一怒之下把武长史按在地上狠狠揍了一顿,自知闯了大祸,当夜就逃跑了。后来武长史接受蕃邦使臣贿赂的事被上司察觉,抓起来送军法司砍了头,刘排军犯上的罪也就勾销了,可从此再没他的消息。听说现在要是有老爷保荐他归伍,还能提升呢!”
狄公说:“这真让我高兴,排军虽粗鲁蛮横,但还是个正直的汉子,心地不坏,我们得尽力帮他。那占卜先生的情况呢?”
“那占卜先生也是个无可非议的人,”乔泰说,“他名望很高,算命占课很严肃也很灵验,人们叫他卞半仙。他早就认识柯兴元,两人有来往。他说老柯虽然性情古怪,但心地善良,经常周济别人。我又向他描述了坤山的样子,他说从没见过。最后我请他给我看相算命,他瞧瞧我的手,说我必将死于刀剑之下。我对他说这对我来说再理想不过了,可他很看不惯我满不在乎的样子,我说过,他对自己的行当非常严肃。”
狄公满意地说:“好,这事就这样了。我曾推测,企图杀害柯兴元的人可能收买了占卜先生,让他点出十五日是危险日子,这样就能提前拟订计划,还能迷惑人。现在好了,我们上楼睡觉吧,明天一早还得上公堂。乔泰,这是我们在凤凰酒店的最后一夜,明天我就得公开身份住进县衙了,我们好好休息吧。”
乔泰拿起蜡烛,两人皱着眉头走上楼。他们觉得住的房间比昨夜更闷热。狄公想去开窗,却听到窗外无数飞虫撞击着窗上脏油纸的声音。他叹了口气,躺倒在木板床上,裹紧葛袍,把方巾拉到鼻尖。乔泰还是躺在地板上,头靠着大门。
狄公在木板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过了一会儿,觉得房里实在闷热。大概是吹熄蜡烛的缘故,飞虫撞击油纸的声音好像没了,于是他决定开窗。但推拉半天,窗户纹丝不动,好像被人反闩了。他从方巾上取下银牙签,划破一块窗格的油纸,顿时吹进一些清风,银亮的月光也透了进来。他觉得舒服些,重新躺倒,把方巾拉到额上防蚊子叮咬。实在太困了,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这时,除了有节奏的鼾声,凤凰酒店里一片寂静。
第三部 四漆屏 第十五章
乔泰突然惊醒,闻到一股刺鼻的怪味。他虽在城里做狄公亲随已久,但绿林生涯中练就的警觉丝毫未减。他不停打喷嚏,先是想到失火,又想到酒店全是木头盖的,心里一惊,猛地抓住狄公的脚,用身体撞开房门,拖着狄公跌跌撞撞冲到门外狭窄的过道。黑暗中,他感觉撞上了一个滑溜溜的东西,伸手去抓却没抓住,接着听到有人摔下楼梯的声音,半晌,楼下传来压抑的呻吟。
乔泰一边咳嗽一边大喊:“快起来,失火了!失火啦!”楼上顿时喧闹起来,光着膀子的客人拥到过道,嘴里骂骂咧咧。乔泰拽着狄公冲到楼下,又被什么东西绊倒,他赶忙爬起来,一脚踢开大门冲了出去。
两人又是咳嗽又是打喷嚏,头晕恶心。大街上静悄悄的,空气凉爽,他们很快感觉舒服了些。狄公抬头一看,酒店楼上一片漆黑,并没有起火,立刻明白发生了别的事。乔泰到店堂柜台摸出火绒盒,点起一支蜡烛,楼上的人涌到楼下,店堂里的大蜡烛也全被点亮了。
烛光下,出现了离奇的一幕:排军一丝不挂,像一头浑身是毛的巨猿,正和秃子一起压在一个人身上。那人赤裸的身上涂着闪闪发光的油,嘴里不停地呻吟。周围的人都吃了一惊,咳嗽、喷嚏和叫骂声响成一片。
狄公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根约两尺长、顶端雕着小葫芦的竹管,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
“你在我们房间喷了什么毒药?”狄公大声问。
“不是毒药,只是点蒙汗药粉,”坤山哀泣道,“不会有事的,我不敢伤害任何人!哎哟,我的脚踝摔断了……”
排军狠狠踢了他的肋骨一脚,咆哮道:“我要折断你身上每一根骨头!你这条毒蛇,爬到这里来偷东西!”
狄公说:“他是来偷大家财物的。你们看这无赖,脱光衣服涂满油,滑溜溜的谁也抓不住,偷到东西就逃。”
排军高声说:“事情很清楚了。我一向不赞成杀人,但‘偷盗朋友者死’这条规矩还是有道理的,今天得把这个王八崽子解决了。胡子哥,你先审明白他,让弟兄们也有个警戒。”
排军使了个眼色,四条大汉跑过来抓住坤山,把他按在地板上。当秃子的脚踩到坤山的脚踝时,他痛得惨叫起来。排军骂了一声,又狠狠踢了他几脚。
狄公摆手制止排军,仔细打量坤山,见他干瘪的身上布满长长的瘢痕,看样子像是受过火刑。
乔泰走来,把在楼下搜到的、坤山用衣服裹着的两个包袱交给狄公。狄公把重的包袱还给乔泰让他放好,打开轻的包袱,取出一本有水渍的账本。
“这是你从哪儿偷来的?”他厉声问。
“我拣到的。”
“说实话!”狄公喝道。
“我说的都是实话。”坤山几乎是在哀求。
“去厨房拿一铲烧红的煤块和一把火钳来!”排军对酒保喊道。
“不!不要烙我!”坤山发狂般嘶叫,“我真的是拣来的!我发誓!”
“在哪儿拣的?”狄公问。
“就在这儿!那天晚上你们熟睡时,我来搜索房间,在那个女人的床头后面拣到的。”
狄公立刻看向艳香,她手捂胸脯,压抑着声音轻叫了一声。狄公从她恳求的眼神中一下子明白了,回头对排军说:“这样吧,他在这儿吵吵闹闹,让街坊邻居看见不好。我和我的伙伴带他到僻静的地方慢慢聊,就带到沼泽地去。”
“不!我不去那儿!”坤山哀求道。
排军又狠狠踢了他一脚,骂道:“你这条癞皮狗,竟敢打我们女人的主意!”
“我句句是真!”坤山竭力分辩,“那天我只从账本上撕下几页就放回去了,今夜才真想拿走……”
狄公迅速用方巾塞进坤山张开的嘴里,说:“现在看你还怎么胡说!”接着拿出竹管给排军看,“药粉就藏在葫芦里。要是这无赖运气好,酒店楼上的人都会被药粉熏昏。我的伙伴头靠着大门睡,药粉全喷到了他脸上,他打喷嚏呛醒了,撞开门冲到外面。我睡前捅破了窗上的油纸,冷风也吹散了部分药粉,不然我们俩早被这无赖害了。”他转身问坤山:“是不是你反闩了我们房间的窗户?”
坤山连连点头,感觉憋得慌,动了动鼓起来的腮帮,想吐出方巾。
“用油膏布把他的嘴封起来!”狄公对排军说,“然后用两根竹杆做个担架,拿条毯子把他裹起来,抬到沼泽地去。要是碰到巡丁,就说他得了急病,抬着去找大夫。”
“秃子,放开他受伤的脚!”排军喊道,“去拿油膏布来!”他又转脸问狄公:“要不要带些家伙?”排军说的“家什”指的是刑具。
“我在衙门里待过,知道怎么对付他,”狄公说,“不过你可以借我一把刀子。”
“好!”排军说,“这倒提醒我了,请你把他的耳朵和手指割下来带回来,让城里那些不安分的人看看,收敛收敛。你打算把尸体藏在哪儿?”
“埋在沼泽地里,永远不会被人发现。”狄公回答。
排军满意地说:“好!就这样。我虽然最忌讳杀人,但像坤山这种必须杀的,我喜欢做得巧妙些,别惊动官府。”
疼痛和恐惧让坤山的眼睛凸了出来,他像黄鳝一样在人们脚下扭动。秃子和另一个赌徒把方巾从他嘴里拉出来,马上用油膏布严严实实地封住他的嘴。排军亲自用麻绳捆住他的手脚,艳香抱来一条旧毯子,乔泰帮忙把他干瘪的身子从头到脚裹在里面。另外两个人扛来担架,把坤山放在上面,用绳子拴牢固。
狄公和乔泰抬起担架正要出门,秀才进来了,看到这场景惊讶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不关你的事!”排军高声喝道,又转脸对狄公说,“夜里沼泽地没人,你们可以慢慢收拾他,我从来就没信过这个王八崽子!”
狄公和乔泰抬着担架出了酒店,转了几个弯,刚上大街就碰到一队巡丁。狄公简单对领头的说:“请帮忙把这个人送到衙门去,他是个危险的强盗。”两个强壮的巡丁接过担架,狄公和乔泰跟在旁边。
到了衙门,狄公让衙卒去禀报潘总管。巡丁把担架抬进大门栅栏放下就走了。不一会儿,潘师爷跟着衙卒出来,一见是狄公连忙行礼,迫不及待地问东问西。狄公打断他:“我把坤山抓来了,让他们把担架抬到老爷的内厅书斋,再去请滕县令来。”
几名衙卒把担架抬到内厅书斋,狄公让他们取来一壶热酒,然后和乔泰把坤山从毯子里放出来,用排军的刀子割断绳子,让他坐在椅子上。狄公把椅子转向墙壁,命令坤山面对墙不许回头。坤山想抬手撕掉嘴上的油膏布,但麻绳勒得太紧,手抬不起来,只能痛苦地呻吟。烛光下,他变形的丑脸和满是瘢痕的瘦瘪身体更让人厌恶。乔泰注意到他的左脚踝肿得很厉害,不由说:“他这受伤的脚踝让我想到,要是跟踪去秘密妓院的人是装瘸,那不是个绝妙的办法吗?你看这家伙,个子高又瘦,就是少了点官气。”
狄公突然转身,两眼紧盯着乔泰,激动地喊道:“乔泰!你提醒我了!我太傻了,竟被假象蒙住了眼睛……”
走廊传来脚步声,他连忙打住话头,迎到书斋门外。滕侃穿着睡衣摇摇晃晃走来,睡眼朦胧地打着哈欠。他一见狄公,刚要开口询问,狄公低声说:“请潘师爷暂时回避。”滕侃又对潘有德耳语几句,潘师爷应声退回到自己的衙舍。
滕侃搀扶狄公走进书斋。狄公开口道:“滕相公,明天你在公堂审讯,我现在先在这里盘问几句,这不算违背衙门规矩。你悄悄站在那椅子后面,先耐着性子听一阵。”
衙役捧着酒盘在门口等候,狄公接过盘子,拉了把椅子坐在坤山旁边,滕侃和乔泰则在书桌边屏息站立。狄公使眼色让乔泰关上门,随后亲自撕下坤山嘴上的油膏布。
坤山畸形的嘴痉挛了一阵,结结巴巴地说:“不……不要杀我。”
“坤山,我们不折磨你。”狄公和颜悦色地说,“我是衙门里的缉捕,专门捉拿凶手。我把你从酒店那帮人手里救了出来。来,先喝杯酒缓一缓。”
狄公一手执酒壶,一手端酒杯,将热酒送到坤山嘴边,他呷了一口。狄公继续说:“我已让人去给你取衣服了,马上再请大夫来看你的脚踝。你一定很累了,脚踝很疼吧?好了,等会儿你就好好睡一觉……”
酒店里的惊险场面和狄公此刻温和的态度,让坤山彻底失去了自制能力,他开始轻声哭泣,泪水从凹陷的面颊滚落。狄公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打开后拿出那柄古玩匕首给坤山看,轻声问:“坤山,这柄匕首是挂在梳妆台上面的吗?”
“不!挂在床头,就在那架古筝旁边。”坤山回答。
狄公又让他喝了一口酒。
坤山呻吟着:“我的脚踝……疼得厉害,哎哟哟……”
“不要紧,坤山。我已经去请大夫了,很快就会好。我答应过你,不会让你受折磨。以前他们总用烧红的铁烙你,对吗?”
“嗯,嗯,”坤山哭着说,“我是冤枉的,是那个女人叫他们来烙我的……”
“坤山,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不久前杀了一个女人,这确实要偿命,但我会尽力让你少受罪。我吩咐过了,谁也不许碰你。”
坤山神智还没完全清醒,喃喃地说:“那个淫妇,确实是她勾引我的,后来又来害我,烙得我这身子像个……”
“坤山,他们为什么要烙你?”
“那时我还很年轻,还是个孩子。我从一户人家门口走过,那个女人在窗里对我微笑,看样子是请我进去。可我进去后,她却说只是看我长得稀奇才笑,接着就失声尖叫。我上去掐住她的脖子,她却拿起一只酒瓶打在我脸上,酒瓶碎了,尖利的瓶底刺进我的一只眼睛。我满脸是血,疼得直叫,你看这伤疤,现在只剩一只眼睛了。这时好几个男人闯进来,她大哭大叫说我要伤害她,他们一起把我按在地上,用烧红的烙铁烫我……后来我好不容易才逃脱。”
他抽泣着,一仰脖喝光了杯里的酒,牙齿打颤继续说:“从此我再也不敢碰女人,我恨透了她们。可是前几天,又有一个女人来勾引我了。我本来只想要钱,我可以发誓,你总得相信我的话吧……”
“坤山,我问你,你溜进过县令滕老爷的房间吗?”狄公平静地问。
“只去过两次,都是县衙午休的时候,那是最方便的时刻,早晚都有警卫。我从后院角门进去,穿过花园溜到房间,里面空无一人。我刚发现房门后面有个银柜,就有人来了,我赶紧窜到花园,爬上屋顶,翻过粉墙跳到后街,那里平时很少有人。”
“你第二次又是怎么进去的?”
“我爬上粉墙,从屋顶下去,穿过花园。我把药粉从房门底下吹进去,等了一会儿才推开门,看见一个丫头昏迷躺在竹榻上。我走进房间想开银柜,这时看见那个妇人赤身躺在那儿也昏迷了。我确实不想做什么,可是……是她引诱我的。后来她翻了个身,正睁着眼睛望着我,我怕她喊出声,赶紧从床头拔出匕首插进她胸膛,她哼了一声就闭上了眼睛——这种女人留在世上有什么用?杀了倒干净。”
他突然停下,汗水从干瘪的脸上滚落,顺着涂油的身子往下流。他那只独眼里闪烁着狂乱亢奋的光。
“我忽然听到房间外有声音,就迅速藏到梳妆台后面。那丫头还没醒,走廊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把竹管里的药粉全喷在那里,推开小门溜到花园,回头把门关紧,然后爬上屋顶跳到后街。我恍恍惚惚在大街上走了几圈,看见一家茶馆就走进去,拉了把椅子躺下。
“我慢慢喝了几杯茶,神智恢复了一些,这才感到害怕,知道自己害了人命,县令老爷怎会放过我?我得赶紧从冷虔那儿弄到钱逃走。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你们两个,你们喝茶时我仔细观察,断定你们这两个外乡人能从冷虔那里弄到钱,就下了决心请你们帮忙,跟在你们后面到了飞鹤旅店……”
“以后的事我全知道了!”狄公打断他,“我也知道你怎么弄到那本账本的——你在艳香床头后面发现了它,起先只撕下几页,今晚想偷走。这些现在都不重要了。告诉你,我们准备定你偷窃杀人的罪名。如果你招认伤害了滕夫人,那就要吃大苦头了,他们会残酷折磨你,让你慢慢死去,把你身上腿上的肉一片一片割下来,这叫凌迟,就是千刀万剐。你要是犯了这种事,就会被这样对待。”
“不!我怕!”坤山尖声惊叫,“求老爷帮我,别让我受那种罪!”
“别害怕,坤山,我正是要帮你。但最重要的是,你绝不能说你伤害了滕夫人。你就说:你知道滕夫人常去北门外她姐姐的庄子,于是从花园溜进屋里。看到侍婢不在,就去敲门,告诉滕夫人她姐姐有急事,正处在麻烦中,要她带十两金子去,还叮嘱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老爷。她信了你的话,带上钱跟你从后院角门出去,外面很僻静。你把她带到沼泽地,让她交出金子和首饰,她要呼救,你害怕之下拔出匕首让她住口。她想夺匕首,你在混乱中把她刺倒,拿了她的首饰和十两金子——金子你花了,首饰还没变卖,这些首饰在这儿,可以作为物证。”
狄公从衣袖里拿出首饰给坤山看了看,继续说:“坤山,你就按我刚才说的话一字不差地讲。我保证他们不会打你、不会用刑。杀人偿命是肯定的,但会让你痛快地死,到时候你所有的苦恼就都结束了,也不用再怕被人用烧红的铁烙。他们会给你一张舒服的床,给你好吃的,派大夫治脚踝,这样的日子能过好几个月,你还能养胖一点——明天一早公堂上,就把这套话讲给他们听。”
坤山没有回应,头慢慢垂到胸前,疲倦得几乎要打瞌睡。
狄公起身低声吩咐乔泰:“叫狱卒先把他押下去关着,别忘了请大夫来给他敷药。”
狄公示意滕侃跟他到书斋外。滕侃如同大梦初醒,脸色惨白如灰。
狄公说:“请允许我今夜在县衙歇息。”
“当然可以,狄年兄。你有什么要求都能照办,至于那件事……千万不要张扬出去。”
狄公冷冷地说:“你现在把潘总管叫来,让他派十二名番役跟着我的亲随乔泰,火速去凤凰酒店把一个叫‘排军’和一个叫‘秀才’的人抓来!”
滕县令连忙答应,签发令签,让管家去传潘师爷。他又回头对狄公说:“明天一早升堂,我在公堂上另设一张案桌,备好令签、朱砂笔、惊堂木,请年兄坐在一旁协助审案。”
狄公笑着应道:“若能这样,就再好不过了。”
狄公告别滕县令,当夜便在县衙歇宿。滕老爷将他视为贵宾,一声令下,衙役们纷纷奔走奉承,不必多言。
夜深人静时,狄公背靠座椅,独自慢慢品茶。他从衣袖里拿出坤山用来吹药粉的竹管,轻轻叹了口气,放在桌上。他本该早点想到这种可能——侍婢在混乱中一直沉睡,甚至滕侃碰倒大花瓶、碎片落地时都没醒,还有滕夫人平静安详的面容……这些早该提醒他,她们是被迷昏了,绝非巧合。滕侃也没有精神狂乱的迹象,他是被坤山吹在梳妆室的蒙汗药粉迷倒的。滕侃第一次从半开的房门看到滕夫人时,她就已经死了。
狄公隐约听到街上敲四更的梆子声,心想反正睡不着,便起身从雅致的书架上抽出一函用砑红绡装帧的书册,打开一看,是滕侃诗集的增订本,每一页都用五色光滑的斑石纹纸精印。他叹息一声,把书放回原处……
第三部 四漆屏 第十六章
天刚亮,乔泰就来向正在梳洗的狄公报告:“排军和秀才都抓到了。抓人的时候气氛很紧张,眼看就要打起来,秃子和一群赌徒都抄起了刀子要保护排军。但排军对他们吼道:‘我告诉过你们多少次!谁让你们动刀子的!我走了,秃子接替我。’然后就让番役用铁链套住了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