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妃凄然一叹,眼眶渐渐泛起红晕:“好歹毒的心机,不仅害了熹妃,还险些冲撞温宜,真是想想都后怕啊~”
我的余光瞥见皇帝,他一直在盯着我看。
我故意不看他,只顾着同端妃自说自话。
端妃是个聪明人,我们你一言我一语,便把事情说得“一清二白”。
“好!很好!!”皇帝拂了拂衣摆,起身大步往外走。
紧接着,奴才们高呼:“恭送皇上!”
他隔着一道门,冷冷地丢下一句话:“既然端妃无罪,便起来吧!”
“谢皇上!”
端妃对着门的方向,盈盈一拜。
我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了,倒在床上,恹恹地吐出四个字:“下不为例!”
“为什么要撒谎保我?”
端妃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依旧干哑,却少了病喘。
我一扭脸,便对上她那双凝着泪的眸子。
疑惑与仇恨,在她微红的眼眶里纠缠。
我猜对了。
她果真恨我,心却没有坏透,还存了一点良善。
对于一个心存良知的人而言,宽容便是最痛的巴掌。
端妃如是,皇帝亦如是。
我怅然一笑,道:“还债!”
“还债?”她的脸色变了又变,转而冷笑道:“他欠我的,你来还?”
在我心中,自己与他本是一体。
他亏欠端妃的,这一次宽纵就当是弥补了。
我缓缓起身,挽起散落胸前的头发,慢条斯理地抚平衣裳的下摆,待收拾利落,才道:“父债子还,天公地道。”
“好一个父债子还!”她气息不稳,半响才舒缓下来,语气淡淡的:“没想到皇上连这种事儿都告诉你,那他有没有告诉你,我是为什么会入四王府的?”
我垂下的眼睫猛地一跳,瞬息恢复平静,目光无波地平视着她,不置可否。
纳一个侧福晋罢了,我猜皇帝未必知道内情。
就算知道,他又岂会同我说起?
端妃大抵也想到了这一层,她淡漠的脸上,漾起一丝悲哀神色,旋即化作强烈的嘲讽:“我这一生,原本就是个误会。因为误会,嫁入了四王府,因为误会,得罪了年世兰。”
难怪华妃那一胎果真是……
不会的,他不会的。
我无语,心中百感交集。
她屏息片刻,嘴角漾起一抹凄婉的笑,“阿玛去世之后,先帝将我和其他几位遗孤一起接入宫中抚养,可一直到18岁,他也没有想起为我赐婚。后来有一日我在德妃处,意外听见她和宜修谈话,说四爷看中了宫中的一个女孩,乃是将门之后,若是娶进来,西北那边的势力便稳了,希望太后能向先帝提一提。
我原本没敢往自己身上想,可是第二日……德妃再次传召我,问我可愿意嫁入四王府。我想着总归是要嫁的,若四爷当真倾心于我,宜修又颇为大度和善,德妃更是自小便教养过我的,倒也是一门良配。”
听到这里,我已经猜到个七七八八了,不觉幽幽一叹。
她亦哀叹:“后来的事情你肯定听说了,我自打一进府就不受宠,他将我当个摆设,春游秋A时带出去笼络武官家眷,平日里束之高阁。我适才知道,原来一切都是误会。”
满心欢喜出嫁,以为觅得良人,结果竟是个误会。
我暗暗唏嘘,目光不觉泛起同情。
她突然直视着我:“你知道那个真正令他倾心的人是谁么?”
她略带自嘲的笑脸上,两道冰冷的目光如利剑一般直刺入我的眉心。
我脑子空白,指甲在丝帛上划出丝丝拉拉的细微声响,在此刻显得格外刺耳。
她默默良久,我亦无语。
突然,她释然一笑,语气刻意保持着舒缓:“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同你说来也是无用的。”
“后来呢?华妃的孩子……”
我的声音很低,低到我自己都有些听不清。
我希望她告诉我,她因觉得委屈,所以要害皇帝的孩子,以此报复!
她怔了一瞬,反问我:“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我想听你说。”
我平视着她,语气不容拒绝。
她蹙眉,旋即抿嘴嗤笑了几声,而后垂下眸子,半响不语。
那一笑,便是答案了。
仿佛在说:这样的恶事,他怎么会与外人道?!
我心中像是压着一块大石,半天才缓过气来,道:“皇上他……他心里头是知道你的苦楚的,所以才会把温宜交给你来教养,否则莞嫔哪怕舌灿莲花也是无用的。”
“父债子偿?你腹中孩儿,还有温宜……”她斜睨了我一眼,呵呵地笑了起来:“我本可以有自己的孩子的!”
一语落地,她颓然倒下,颤声道:“那碗安汤药,是皇上让我端过去的,他自个儿提着食盒到了半路上,忽然被宜修叫走,说太后犯了病,二人着急忙慌地入宫,回来时年氏的孩子已经没了。当日我提着那个食盒,甚至不敢换手,生怕颠洒了药汁,谁知道……竟用它换来了一碗红花。”
她哭了。
不像华妃那般疯癫宣泄,她连哭都是无声的,默默的,恹恹的。
就像她的一生,静默无闻。
而她所有的悲哀,都源起于那个误会。
我想扶她起来,可孕肚已不便弯腰,只好坐在床榻边上,斜着身子用手抚她的肩膀。
我说:“我没有资格让你放下怨恨,可温宜是个好孩子,她不值得你为之珍重么?”
她抬起头,泪盈盈地看向我,目光在我脸上流转。
我们对视着,良久良久……
我感觉她不是在看我,而是透过我,在看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半响,她止住了眼泪,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害你的另有其人,我最多算个知情不报,袖手旁观。”
“是谁?”
我如坠冰窖,抚在她肩头的手僵住了。
原来她方才那视死如归的叩拜,皆因心中无愧,所以坦然。
我所谓的还债,不过是一次自以为是的大度。
那她呢?
为什么没有把话说开?
甚至……有意让我误会?
我疑惑地看着她,她笑:“我方才不说,是因为我想看看,你是否真如皇上所言,那般完美无垢,心有七窍,秉性纯良,大度谦和,独一无二……我想看你在他面前,催促着他杀了我,就像当年的年世兰一样。可你没有,你果真是值得他倾心的。”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那句像是要说给自己听的,低沉如蚊吟。
只是为了……让皇上看到我的另一面?
我大为震惊:“你不怕死?”
她缓缓爬起身,手指轻抚着裙摆,慢条斯理地说着:“皇上想跟葛尔丹和谈,必定要在这最后一战赢些筹码,而此次应战的主力军,几位副将当时都是我父兄麾下的小吏。”
将门可灭,风骨百年。
兵将之间的托孤之诺,是不会轻悔的。
若是这个时候因为一个没有落下的龙嗣,和一些捕风捉影的证据,便处置齐家的遗孤……
“你知道有人利用温宜,往我身上沾玉萝香,却故意不制止,是么?”
我笑,面上保持着平静,心却在迷雾之中微微颤抖。
端妃坦然地迎上我的目光:“是!”
“是谁?”
我眉心一跃,目光变得冷厉。
端妃不紧不慢地坐下,缓缓道:“安陵容是个制香高手,我猜是她在花园遇到温宜的时候,随手洒下的香粉,引得温宜以为你是莞嫔的,大抵也是她。”
我脑中闪过一双怯生生的眸子,一时心内气结,握着拳半天说不出话。
太可怕了。
皇后、齐妃、端妃、安陵容……她们都想我死?
我敛容抬眸,目光冷冷地定在端妃脸上,竟全然看不透她在想些什么。
她大概是觉察出我的质疑,笑道:“不信?”
我扯了扯嘴角:“你方才不愿说,宁可被皇上误会也不愿说,如今怎么又肯说了?”
“因为你不问原由的善良和宽容,我希望你活得久一些,我想看看这样的纯良,是否真的能长存宫中。”
她的语气散漫冷淡,目光从我脸上挪向窗口,盯着那一束光晕出神。
几个月前,我去给皇后请安,当时就是安陵容起头,引齐妃对我恶语相向。
如今回想起来,她和皇后分明是一唱一和。
以至于……初知齐妃害我,我竟没有丝毫疑虑!
我叹了口气,喃喃道:“她们为什么要害我?”
端妃回过神,呵呵地笑了好一会儿,才道:“因为你是宠妃!不过……”
“不过什么?”我追问。
她双眼微眯,面露思索:“我原本以为安陵容是皇后的人,如今看来……”
她言尽于此,便不肯多说了。
安陵容是制香高手,想必当初皇后便是利用她,配了某种香粉来害富察氏。
害富察氏落胎的那只猫恰是太后找到的,可见太后有心插手此案,皇帝自然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太后姑侄与皇帝,这种复杂关系里头的弯弯绕绕,又岂是安陵容能明白?
我想想又觉得不对,安陵容心思深沉,或许早已洞悉。
所以,她此番计谋,乃为一箭三雕:伤我,栽赃齐妃,摆脱皇后。
若不是端妃心细,她可就得逞了。
那天晚上,我和皇帝依偎在一起,他动情地吻我的额头,眼睛,鼻子……
我闭上眼睛,轻轻抿住他的唇舌,无声地回应着他的满腔柔情。
他问:“为什么要委屈自己,替端妃开脱?”
我说:“端妃是清白的。”
他捧着我的脸,与我只有半寸距离,近的有些不真实。
我软软地迎上他的目光,一刻都不敢松懈。
只怕这样的时刻,会在一声惨叫中化作一道光,通向无尽的黑。
那个似梦似真的片段,着实令我惊魂难定。
他的神情,亦是那般诚惶诚恐,只怕也心有余悸。
须臾,他口中嗫嚅着:“往后不许为了我,委屈自己,好不好?”
“往后……不许打着为我好的旗号瞒我骗我,好不好?”
我用额头轻轻抵上他的额头,嘴角勾起一抹暖笑。
他“嗯”了半天,面露难色:“我尽力而为!”
此言甫出,他已伏在我肩头,笑开了。
我一恼,手在他背上不痛不痒地拍了两下,自个儿也忍不住笑起来。
其实大多数时候,我们私下的相处都是这般笑靥生姿,若非那堵宫墙,那把龙椅,或许如此无忧的时刻可以无止境地延续下去。
翌日,我以赏菊的名义,邀约了敬妃、端妃、安嫔、欣常在等人于三日后来我的兰心斋小聚。
梅香欢天喜地地张罗,说终于熬出头,能够扬眉吐气藐视六宫了。
菊韵面上却是愁云惨雾,连日里都不大笑,就我嘱咐的事情,她也是一拖再拖。
某日深夜,她耐不住开了口:“娘娘,皇上自会为您做主,何必图惹是非呢?”
我笑:“皇上那么忙,有些事情啊……还要自己处理比较简单。”
我愿意宽纵端妃,因为她受了委屈,皇上亏欠她的。
可是安陵容……当初她借我的名头得宠,我已放过她一回。
如今她却利用设计害我,可见此人秉性不纯。
这样的人,一击不中,未必罢休!
为了我的孩子,这口气咽不得。
……
……
赏菊宴原本只是个由头,我想着摆两盆菊花,几碟子点心便是,可皇帝却格外重视。他着意添置了许多新鲜玩意儿,又嘱咐奴才们要把桌椅板凳等一切有尖角的地方都用棉帛包起来。
连南府都得了旨意,要编排些符合意境的新曲子。
我哭笑不得,问他何至于如此?
他搂着我说,看我肯花心思找乐子,他便安心了。
我瞧着他如此,想着自己明日要做的事情,心虚得一句话都不敢说。
宴会当天,花房送来各色品种的花儿,从后院摆到映月湖,直连着皇后的桃花坞。
我临湖设了茶桌,还命人在湖心泊了一艘小船,南府的琵琶姬于其上奏乐。
夕阳西下,乐声随着湖水和秋风,徐徐荡开……
敬妃和端妃最先赶到,温宜蹦蹦跳跳地往我这里来。
端妃在后头低声嘱咐:“温宜,缓些缓些,仔细冲撞到熹娘娘。”
“我知道,皇阿玛说了,熹娘娘怀里小弟弟。”
温宜的胳膊趴在我腿上,小手指轻轻碰了碰我圆滚滚的肚子。
我轻抚着她的后脑勺,低声问:“你现在不怕我了?”
她不语,只是捂着嘴咯咯一笑,望着我重重地摇头。
“往年湖里的残荷早早地就被清理掉了,头一回见到这般景致,倒是别有意趣呢!”
敬妃摇着小团扇,目光闲闲地四下打量着。
我刚想应和点什么,却听有人冷不丁来了句:“颓败之相!”
是祺贵人。
她今儿着了一身碧色浮光锦衣裳,行走移动间褶皱如波,剔透的肌肤在阳光之下,氤氲出点点光晕,芳华丽质犹如三春之桃。
我侧首看她,尚未开口,她已扬着下巴斗鸡似的蓄势待发,我感觉她有一肚子话要说,表达欲都写在了脸上。
我耐不住抿嘴低笑,不想其余人竟也跟着笑,温宜的笑声格外响亮,咯咯的铜铃一般。
祺贵人愣住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须臾,才强撑着架子挤出一句:“笑什么?你们笑什么?”
话音方落,便有人应声:“当然是笑你没见识咯!”
我这才发现欣常在就跟在她身后,因衣裳简朴,头饰素净,又恰好与祺贵人的陪嫁侍婢着了同色,全然被淹没了。
众目睽睽之下,祺贵人哪肯罢休?
“放肆!你也配笑我?”
她转身一指,指甲尖险些戳进欣常在的眼珠里。
我的心险些蹦出来,目光陡然阴沉下来。
欣常肯定被吓着了,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惊魂未定地扯着嘴角:“这里可不是储秀宫,容不得你撒野!”
虽然祺贵人背对着我,但只看欣常在的眼神变化,便知她定是悄悄说了什么。
我微微颔首,曼声道:“听说祺贵人因观刑吓病了,想是身子还未好全,所以才会气结于胸,与人冲突!”
祺贵人诧异地扭头看我,我盈盈浅笑:“欣常在,还不快向祺贵人赔礼?”
闻言,祺贵人抖擞了精神,连请安都规矩诚恳了许多。
欣常在立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怎么?熹妃的话你也不听?”祺贵人斜睨了她一眼,又殷勤地转向我:“熹妃姐姐,这欣常在与我同住,最喜拿话噎人,方才……贫妾与您不过是说笑,她竟想从中挑拨……”
说到这里,她的眼眶竟都红了,委屈巴巴地望着我:“还好您眼明心亮,贫妾平日可没少吃她的亏。”
她这副模样,实在是我见犹怜,连忙嘱咐菊韵去沏一盏“新茶”于她消火。
祺贵人越发气盛,看我一眼,再回首朝欣常在方向高喊:“这宫里头若是人人如熹妃这般,那起子马屁精岂不是无处遁形?”
欣常在气急,脸涨红到了颈脖处,仿若是身上紫衣褪的色。
我不接话,只用额头去抵温宜的额头玩。
一时间,四下肃然。
直到祺贵人“噗”地一声,将我赏的茶全部喷了出来。
坐在她对面的敬妃躲闪不及,白白污了一身衣裳,在边上用帕子嫌弃地擦着。
祺贵人吐了吐舌头,怒目圆睁:“这是什么?”
我恍若未闻,只是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擦去手背上不小心沾染的一点茶渍。
然后我就听见祺贵人在抠喉咙,那声音真是狰狞又狼狈。
我于心不忍,下意识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