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当即道:“祺贵人莫慌,我们娘娘秉性纯良,只是看你心火太旺,故而给你备了些苦荷茶,这满池的枯荷够你喝个三年五载的,等你什么时候能心平和气地在这宫中度日,便可停止。”
“什么?”
祺贵人小巧的下巴上,还衔点点褐色的茶渍,贵女的端庄荡然无存。
哎~
原本是备来吓安陵容的,如今倒给她白糟蹋了。
待会儿还得想个新法子,真是头疼。
“我的病,自有太医医治!”
祺贵人一边整理仪容,一边用眼睛剜我。
我懒得顾她,只是转眸去看敬妃,安抚道:“吓着姐姐了?随奴才们下去换身衣裳吧!”
“是~是~”
敬妃抚着胸口往里边走,目光讪讪地瞥了眼祺贵人,到底是不曾多说什么。
祺贵人渐渐冷静下来,咬着唇,强忍着不肯哭出声。
她是真好看啊~
只眼眶一湿,鼻头一红,我的心便软了。
我瞥了眼菊韵:“好生送祺贵人回去。”
“是!娘娘!”菊韵微弓着身子,走到祺贵人跟前,正色道:“祺贵人安心回吧!这满池的枯荷,奴才会派人送到太医院,配上十足十的黄莲,每日送去给贵人服用。”
欣常在呵呵呵地笑着:“良药苦口,祺贵人千万别讳疾忌医!”
“你!”祺贵人指着我,又转身去指欣常在:“你们!你们合起伙来折辱我?!”
我直视她,目光无波:“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
祺贵人瞪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正僵着,忽听得一个温柔的笑声:“对不起,贫妾来迟了!”
“安妹妹不是传话说身子不适,来不了么?”我笑盈盈地看她,问道:“如今大安了?”
“谢姐姐关怀,是宝鹊听差了,我只是说可能要晚些到。”
她恭敬地行了礼,坐到最末端的位置。
我才不信她的鬼话。
按照端妃的推测,安陵容依附皇后,而祺贵人也是皇后提议纳入宫中的。
她们俩……必定会暗中较劲!
她先前称病,是摸不准我办宴会的目的,故避祸不出。
如今又来了,大抵是以为此次宴会矛头在祺贵人,所以想趁机拱火来的。
正想着,安陵容疑惑地眸子递了过来:“祺贵人又冲撞您了?”
我不置可否,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茶叶。
安陵容当即跪下,诚惶诚恐:“熹妃娘娘,还望你看在皇后的面上,宽待祺贵人。”
我抬眸,面露疑惑。
她道:“皇后一手领祺贵人入宫,又一向待她如妹,若是祺贵人有何不妥,皇后必定忧心。”
好生灵巧的唇舌!
这番话看似求情,实际上是在暗示我:祺贵人与皇后乃是一派,皇后害我,祺贵人定是帮凶。
我猜的没错,安陵容铁了心想摆脱皇后!
“谁要你假好心?!”
祺贵人站得笔直,哪怕衣裳脏了,依旧不弯腰肢。
“祺妹妹,你之前不是一直仰慕熹妃,还有意模仿她的习惯,打听她用什么香料什么脂粉么?”安陵容扭头看向祺贵人,语气愈发恳切:“何不服个软,与她和睦相处呢?”
“我!我什么时候……仰慕她了?”
祺贵人脸颊通红,跺着脚又羞又恨,话都说不清楚了。
这是暗示我……祺贵人知道我用玉萝香!
我轻轻抿了口茶,眼皮都不曾抬起:“安妹妹果真是个解语花。”我放下茶盏,抬眸柔柔地看她:“也难怪……”
……
……
“什……什么?”
安陵容与我对视了一刹,瞬息便垂下眼睫。
只看她浓密的睫毛微微抖动,便知此刻心悸不平。
我瞥了一眼祺贵人,又回眸俯视安陵容的头顶,目光渐渐冷淡:“难怪皇上一直在犹豫,要在你和祺贵人之间,选一个人去陪皇后养病。”
“……”
安陵容猛地抬起头,瞳孔剧烈的颤动。
祺贵人也慌了,嘴里重复着:“不可能!不可能!不会的!”
我只当没听见,双手虚扶了一把安陵容,柔声道:“起来吧!皇上问我的意见,本宫向来不问世事,实在拿不定主意,刚好你们俩都在,要不回头你们自个商量?”
安陵容倾着身子立在我跟前,诺诺道:“熹妃姐姐,贫妾是个没主意的,家势也比不得祺贵人,但凭您和皇上处置,绝对不敢有一丝怨言。”
“谁要跟她商量?我自会去问皇上!”祺贵人白了她一眼,冷哼了一声:“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你们一个仗着长得像莞嫔,一个与莞嫔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如今她都被关起来了,你们又能嚣张几时?”
说罢,转身气呼呼地走了。
梅香欲要拦她,被我用目光止住了。
一时间,周围气氛尴尬。
我转眸看安陵容,刚想让她坐下,便听温宜奶声奶气地说:“不是的,皇阿玛说过,是莞娘娘长得像熹娘娘才是啊!”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周围静得只剩风声。
“还是我们温宜聪明,皇阿玛说一次,你便记住了!”
一记朗笑之后,皇帝来了。
他这句话,犹如往人群中投掷炸弹,瞬间引爆了在场所有人的思绪。
敬妃刚刚换了衣裳坐下,此刻又险些抖落茶盏。
我不知自己神色是否有异,反正安陵容显然也惊到了,看向我的目光都直了。
祺贵人见着迎面而来的皇帝,哇得哭出了声:“皇上,熹妃她……她说您要――”
“甭管熹妃说什么,你照做便是了。”
皇帝目不斜视地朝我走来,苏培盛拂开祺贵人,躬着身子示意她离开。
“她让我回去养病,臣妾没病!”
她还在嘤嘤嘤地哭闹,皇帝不耐地回眸:“就这些?”
“她……她还说您想让我去陪皇后!?”
她立在百花丛中,肩膀一下一下地颤抖,只一个背影,便令人心生怜爱。
让她去陪皇后这事儿,实属临时起意,并未与皇帝事先商量。
正恍神,皇帝迟疑的目光投来,他会依着我么?
与我对视须臾,他眉心微动,硬声道:“那你是想吃药,还是想陪皇后去?”
“啊?”
祺贵人傻眼了,脸颊上几颗泪珠和着胭脂,将落未落。
皇帝没有再搭理她,径直朝我走来。
欣常在冷冷开口:“皇上的意思是,你要么乖乖吃药,要么去畅春园陪皇后!”
“臣妾……愿意吃药!”
祺贵人咬着唇,福了福身子。
不知是谁起头高呼:“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祺贵人手足无措,在热闹的氛围之中,哭唧唧地走了。
“你莫跪!”
我还没来得及俯身,双臂已被他揽住。
他扶着我坐下,又拿靠枕给我垫腰,口中低语:“我……朕今日事忙,来迟了些,没错过你排的戏法子吧?”
“时间正好!”
我暗暗剜了他一眼,将他探我额头温度的手拍开。
他无奈,端正了神色坐到我身侧,俯视着众人:“前阵子闹出一些风波,如今都过去了,熹妃为了安抚大家,特地开设赏花宴,据说还安排了新的戏法子,连朕都不晓得具体内情。”
“可以开始了么?熹妃娘娘?”
他压低了声音,侧首看我,连声音都是带着笑意的。
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安陵容,她的坐姿好似都轻快了,可见皇帝这番话,给了她一颗定心丸。
我笑着吩咐:“把东西端上来!”
“是!娘娘!”
梅香菊韵领命,躬身而去。
安陵容垂着眸子,低声细语:“但见枯荷便知熹妃心思巧妙,今儿个有机会大开眼界了。”
我亦笑容满面看着她:“这台戏,还得要安妹妹配合,否则可就演不成了!”
“我?”她一脸茫然地指着自己,惊喜道:“贫妾能做什么?”
皇帝亦是一脸好奇,问我:“到底是什么?可是派了新曲子?”
我笑而不语,只是朝右前方抬了抬下巴。
众人随着我的示意望过去,只见梅香菊韵各自端着一个托盘走上前来。
“啊!”
“哎哟!”
宝鹊宝鹃齐声惊呼,也不知是谁踩了谁的脚,二人就跟丢了魂似的,齐刷刷俯跪在地上。
安陵容僵硬地转向我,嘴角隐隐抽搐着向皇帝请罪:“婢……婢子御前失仪,是贫妾教导无方,还还望皇上恕罪。”
“无碍!只要妹妹待会儿好好表现,皇上一高兴,什么罪过不能免?”我冷冷直视着她,又笑着看向皇帝:“是吧?皇上!”
他凝视着我,眼波流转之间几乎能将我看穿,半响才从鼻尖发出一声“嗯”。
也是!
我的小心思岂可瞒得住他?
……
……
那托盘上放着的,是两只精致的小木匣子,上头刻着桃竹黄鹂图。
敬妃一脸好奇:“这怎的还上着小锁呢?”
“这就要安嫔来揭晓了!”
我的语气四平八稳,目光似是无意地掠过安陵容,定在那匣子上头。
这样的匣子,安陵容也有一对,是用来放置香料的。
安陵容眸光一闪,讪笑着道:“姐姐说笑了,这匣子里头有什么,贫妾岂会知道?”
我亦笑:“锁着你当然不知道,打开不就行了?”
“安小主,请!”梅香躬身递上钥匙。
众人皆是一脸好奇,目光全都凝在安陵容身上。
欣常在冷不丁地“咦”了一声,面露思索:“这匣子……怎么那样眼熟啊?”
安陵容闻言愈发心虚,毕竟欣常在前两日才去找她要过安神香,自然会觉得眼熟。
她气息有些不稳,目光怯怯地看我,又环视了所有人一番。
半响,在皇帝不耐的“啧”声之后,她才迟疑着伸出手去接钥匙。
一阵风吹过,她浑身打了个哆嗦,掌心的钥匙“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她也随之滑跪下来。
端妃关切道:“安嫔这是怎么了?”
欣常在附和:“是啊~这小脸儿都白了!”
“别是吓着了?”我盯着安陵容的眼睛,掩面轻笑:“还怕这匣子里……也窜出一只野猫来不成?”
安陵容僵住了,木雕似的跪坐在地上。
宝鹃麻溜地上前捡起钥匙,赔笑道:“小主身子不适,不如由奴才代劳?”
“不必了!”
梅香冷冷地夺过钥匙,转身面向我。
主仆二人一对眼,安陵容的脸色便好了许多:“臣妾失仪,还望皇上恕罪。”
皇帝抬了抬手,眼睛并不看她。
我举目看向远处,语声漫然:“再美的花儿终会凋谢,但香味儿却可以被永远地保留下来。素闻安嫔善于调香制粉,所以我想让她给大家展示一下,只是轻轻一闻,便可复刻出同样香粉的手艺。”
“不知安嫔要复刻什么香粉?”欣常在与我相视一笑。
我努了努嘴,笑道:“一只匣子里是玉萝香,另外一只里头是菊花。待会儿由安嫔任意选一个,现场制香。”
“花儿便罢了,这玉萝香……安嫔也能制么?”
敬妃看向安陵容,语气不徐不缓。
安嫔面色铁青,作势就要跪下推却。
却听皇帝扬声道:“安嫔若是能复刻出来,无论花香,还是玉萝香,朕都擢升她至妃位!”
安陵容的眸子锃得一下亮了,瞬息按捺下来,小心地打量着我。
我亦惊了一刹,旋即了然皇帝心意。
冷冷对上安陵容的眸子,道:“皇上,不过是为了取乐,因此而晋升,怕会引六宫非议的!”
“熹妃自己出的主意,如今又要反悔??”
宝鹃低垂着头,说话的语气却不大客气。
欣常在反驳:“那还有一半的机会抽中花呢!”
“放肆!”安陵容赫然起身,冷声怒斥:“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欣常在脸都绿了,其余人亦是愕然。
安陵容随即一个转身,给了宝鹃响亮的一记巴掌:“还不跪下!”
宝鹃伏地叩首,咚咚咚,一声比一声诚恳。
每一声,都在提醒众人:熹妃玩不起!
“看安嫔脸色苍白,制香很耗费精力,还是算了吧!”
端妃话音刚落,众人亦纷纷附和。
安陵容抬眸看我,目光依旧怯怯的,却比方才安定了许多。
如此激将,对她亦是无用的。
她此刻必定以为,我要她展现调香技艺,目的是为了指证她害我。
如今见皇帝要封她为妃,我便反悔了。
她低声致歉:“臣妾最近一直头晕目眩,今儿个是强撑着出来的。况且我的调香技艺平庸,对玉萝香知之甚少,可能要让熹妃和皇上失望了。”
“是吗?安嫔病得这样重?”欣常在阴测测地打量她,咂嘴道:“皇后病了,安嫔也病了……不如让安嫔去陪皇后,岂不两相合宜?”
这话大大刺激了安陵容,她胸口明显起伏着,头上的珠玉坠子微微晃荡。
皇帝的拇指按在眉心,面露思索,但看样子几乎就要同意了。
“皇上!”安陵容立时起身,稍稍敛容,不情愿地嗫嚅着:“臣妾的病也没那么严重,只是怕调不出香来,扫了熹妃姐姐的兴致。”
与其直接去畅春园陪皇后,不知这辈子哪天能出来。倒不如博一博,就算抽中玉萝香,也可故意出错。
这个选择,并不难。
皇帝眼神带着鼓励:“取乐而已,不用紧张。”
安陵容领旨,在两个匣子间看来看去,最后终于选定了一个。
梅香打开一看,竟是一朵万寿菊。
她气得直咬牙,完全丧失了表情管理,险些将花瓣捏了个稀巴烂。
安陵容松了口气,又在菊花丛中亲自采摘了些上品,开始制香。
她端坐案前,慢条斯理地研磨花瓣、轻煽炉火、调和粉末……
每完成一个步骤,便将小玉碟搁在掌心展示。
此刻的安陵容,背后有光。
我忍不住想,若是没有进宫,她只是嫁给家乡的某个富户,必定是周围最醒目的主母太太。
性子柔顺,容色女工皆属上乘,善于调香,歌舞方面亦颇有造诣。
只怕十里八乡的闺阁女子,都要奉之为楷模。
可惜啊……入了这铁笼子,沾染了天家浊气,脚踏云霄不得志,白白移了性情,做此困兽之斗。
安陵容恭敬地奉上制好的香粉,气味成色都不太出色,只勉强算得及格。
她以为如此,便可摆脱嫌疑?
殊不知,两个匣子里放的,都是菊花。
她今日是必定要为自己的毒心付出代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