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蹭睁开了眼睛,面上痛楚与惊诧交织在一起。
“蓬莱洲才是你的归宿!”
我丢下这句,起身就走。
她光着脚扑上来,梅香将她推倒在地,指着鼻子就骂:“小人!当初你说是娘娘教你唱歌,皇上问起,她是只字不提,给你瞒得好好的。你倒好!转身就下手害她!莞嫔与你姐妹情深,你又记得几分?你这等人,也配去佛门清净之地?”
“在宫里待久了,良心便是毒药,纯元皇后不就是被自己的良心给毒死的么?熹妃……你当心啊!”
她呓语般低沉的声音,竟犹如一柄利剑将我击穿。
我侧首睥她,她笑:“不要……重!蹈!覆!辙!”
她趴在地上,一束光将她微红的眼眶照得愈发狰狞,里头透出一种揭开谜底的快感,就像一场旷日持久的蛰伏,终于给了对手致命一击。
刹那间,那种熟悉的酸痛,又在侵袭我,一波一波……
我下意识地看了眼心口的位置,那里又凉又痛,仿佛有血流的声音。
菊韵小声提醒:“娘娘,您忘了太医的嘱咐么?”
我不能多思多想!
我定住心神,快步出了门。
菊韵扶着我,嘴里冷幽幽地说着:“娘娘安心养胎,蓬莱洲四面环水,饶是黄鹂鸟,也插翅难飞。”
门外,苏培盛正候着,怀中捧着两只雕刻着桃竹黄鹂图的匣子,锁扣已经被撬坏了。
见我出来,他躬身请安:“娘娘吉祥,皇上让老奴来送鹂妃!”
鹂妃?
我挑眉,轻忽一笑:“得让她去的心服口服才是!”
“那是自然。”
苏培盛看了眼怀中的匣子,与我相视一笑。
隔着门,我听见他高声说:“水能泄金生木,蓬莱洲四面环水,娘娘住在那里,便可解了‘金木相克之局’,保双亲无虞,皇上安定。”
“安鹦哥从前陪着莞嫔圈禁蓬莱洲,我还赞叹她有情有义,如今算是全了她的心思了。”
梅香在我后头,语气有些不屑。
举目处,皇帝正迎面而来,像是怕我会原地消失那般匆忙。
“罢了!”我叹了口气,“目的已经达到,还出言奚落,讨这些嘴上便宜有什么意思?”
“娘娘~”
梅香咬着唇,还想说些什么。
我瞥了她一眼:“以后不许再提这个人。”
话音未落,一阵秋风袭来,卷起满地的枯叶。
我举袖掩面,原是想挡风沙,却听皇帝急急地说:“别哭了,会伤身子的。”
“……”
我接过他递上的帕子,鼻子发酸,这回倒是真想哭了。
他拥着我往前走,小声说:“你心太软,朕原本想赐死她的。”
赐死?
选秀那日,你不是已经把她赐死了么?
那道宫门就犹如鬼门关,人踏进去便不是人了。
你以为她们挣扎是在求生求宠,其实不过是为了从地狱爬到天堂,为了证明自己还活着罢了!
我终是没把这些话说出口,因为那道宫门,那吃人的规矩……本就是为了保护他而存在的。
我按捺住愤懑,旁敲侧击:“一生很长的,无论你当初是为何而来,都不要一条道走到黑,你不妨往前看看,或者会有另外一片天地。”
“自打师父走后了,从未有人同我说过这些。”
她摇头,眼底全是感激。
值得么?
为了一段不知前路的感情,就能白白荒了时日,弃了自由。
我心神一恍,语气苍凉:“世间男子多凉薄,皇室血胤尤甚,最不值得托付。”
“娘娘是说皇上么?“
“三宫六院,也亏得你肯迁就他!”
“我要的男子,必定是个用情专一之人!”
……
她说了一连串皇帝的不是,眼底尽是鄙弃,全然忘了规矩礼仪。
见我不接话,她“咕嘟”地吞了一下口水,不再作声了。
“怕了?”我忍不住笑了:“你连皇帝都敢说,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她抱着胳臂,一脸不忿:“说他怎么了?他若亲自问我,我也不敢欺君!”
我愈发觉得有趣,笑得眼角渗出了泪。
忽然,屋外传来皇帝的声音:“说什么呢?笑得这样开心?”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叶澜依却是风轻云淡。
皇帝一阵风似的走了进来,挥挥手便把叶澜依打发了出去。
我松了口气,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他将耳朵贴在我的肚子上,细细地听着,嘴里低声同我商量:“能听到你笑,我这浑身好似都松乏了,她能让你高兴,要不调过来伺候你?”
留她在宫里,早晚不得掉脑袋?
我摇头:“那可不成,她还有大用处!”
她得负责盯着安陵容,按时往蓬莱洲送吃食。
别人难保会被收买,叶澜依绝对不会!
皇帝“唔”了一声,凝神道:“那便算了!我原想着宁禾、承欢、庆成都到了该出阁的年岁,你身边总要有个会笑会闹的丫头才好。菊韵倒是谨慎,但太严肃,梅香……话太密!”
他满心里都是我,连我身边的丫头都仔细考察。
可我此刻……却只担心宁禾和庆成的婚事。
前方战事焦灼,葛尔丹这块硬骨头啃不下来,眼看就要议和了。
而议和最便宜的“诚意”……就是和亲!
我再抗拒此事,也知非同小可,遂耐着性子试探:“庆成和宁禾性子都野,婚事还是由她们自个儿定,不然将来夫妻不协,第一个头疼的便是我了。”
“你这是……试探君心?”
他歪着头冲我笑,可眼底却凝着审视。
我晓得,他或许并非存心疑我,那是君王下意识的防范。正如我每每洞察这眼神,就忍不住想叩首高呼“皇上息怒”。
仿似很久之前,我已练就了这种能力。
“皇上圣明!”
我冲他宛然一笑,手指在他手臂上来回划拉。
他不说话,就那么看着我,似笑非笑。
我被他看得发毛,心下一恼,推了他一把:“你走!赶紧走!”
我故意扭头不看他,心里却数着数等着他哄我。
数到二的时候,他的唇压在了我耳垂上,一阵火烧。
我听见他失落的叹息声:“你什么时候,才能清楚你在我心里的位置?如今就算你不说,我也不会伤害你看重的人了。”
什么位置呢?
即使他故意不在我面前自称“朕”,他试图在我面前做个寻常的夫君,让我忘记皇宫的禁锢。
即使我故意不在他面前称臣,努力把规矩体统撇在脑后,可每每大事当前,我总会提醒自己:他是帝王。
是我辜负了他的一片心思吧?
我心口一酸,在他耳畔说了好多遍谢谢。
他满意地点头,又换了另一边:“再亲一下,我有好事要告诉你!”
我无奈,只好照做。
他坐直了身子,一边抚平衣裳,一边说:“我思来想去,庆成的婚事我们不便插手,免得老十夫妇多心。倒是宁禾,她的婚事关系到你和孩儿,我着实费了一番神色。”
他终究还是帝王,满脑子都是利益联合。
我耐着性子问:“你看中的是哪家儿郎?”
“老十七弟满腹诗书,性情舒朗,与少年时的十三弟……啧……”他顿了顿,接着道:“勉强有几分相似,又未曾娶妻,宁禾许给他做个嫡福晋正好。”
他说完,轻快地拍了拍我的手,似乎做了件美事。
我不动声色:“你问过果郡王的心意?”
他点头:“十七弟从前只顾寄情山水,埋首诗书,中秋节之前,我侧打旁敲地问过,他并无心仪的女子。本想让宁禾在宴会上与他相看一番,谁知她竟临时回家了。”
难怪了!
难怪当日在湖畔,一听我提起宁禾,果郡王爷便是满脸的不自在。
他不愿娶宁禾。
我既做了姐姐,又怎么能让妹妹所托非人?
我屏息片刻,握住他的手,重重道:“不妥!”
“放心!”他反握住我的手,语重心长地低语:“十七弟的盛名,宁禾定是听过的!”
“听过又如何?他名声大,我妹妹就一定要嫁么?”
我一着急,脱口而出。
想是我的语气太过生硬,他惊着了,担忧地盯了我好一会儿才问:“怎么了?是怪我没先问过宁禾么?”
他也是好心,要怪就怪果郡王没说实话!
我暗自愧悔,双睫一垂,软声道:“对不起,是我太着急了些。”
“我明白,我明白。”
他捧起我手亲了又亲,语气低落得让我心疼。
我急了:“我不是不信你!”
“嗯?”他抬眸看我,神色难辨。
“我是……我只是我……”
我支吾了好一会儿,若是贸然说出果郡王不喜宁禾,以皇帝的性子,怕是会怀疑人家不诚。
他身边能说话的兄弟本就不多,十三爷身子一日差是一日,往后还有谁能与他对月小酌,吹笛下棋呢?
骨肉相疑,痛心的又岂止是被怀疑的那个?
“我替你说!”他凝视着我,手怜惜地抚平我的眉头,叹道:“你只是厌倦了皇家的规矩,看透了宫廷的尔虞我诈,反感皇室男儿总是以大局为由,叫你等待隐忍,不同你长相守,你不愿让宁禾也受这般委屈。是不是?”
……
十月二十日,圣驾回鸾。
回宫前夕,我特地召见了叶澜依。
她与我共养过团绒,又为我得罪了齐妃母子。
三阿哥再不济,要处置一个训马婢女,还是轻而易举的。
于情于理,我总是该为她做些打算。
可当我表明心意,她只简短利落问了句:“他还敢杀了我不成?”
她扬着下巴的样子,活像个女侠客。
这样的女子,如何能困在这个四处都是规矩的地方?
“来!坐过来~!”我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语重心长地说:“往后要学会明哲保身,这泱泱皇城,遍地冤魂,你要懂得惜命。”
我的语气尽量缓和,内心却是凝重的。
我在做什么?
我在教一个满腔赤诚是少女,学会见死不救,忘掉路见不平。
叶澜依神色一滞,似有动容:“熹妃娘娘……”
我拍了拍她的手,含笑道:“我虽不知你身世,但父母爱子之心大致相同,他们若是知道你不珍惜自己,会伤心的。”
叶澜依看着我,又看了眼我叠在她手背上的手,整个人都愣住了。
半响,她转眸看向别处:“我没有爹娘,收养我的师父也死了,你是宁禾的姐姐,还救过我一次,我自然应该报答。”
看到她眼中隐忍着的泪光,我心口一颤,轻声道:“我听说人死之后会变成星辰,只要有人惦记,他们就会存在,一直存在。”
“娘娘你多大了?”她一仰头,再看我时竟绽开耀目的笑,两颗梨涡很甜:“这种鬼话你也信?”
我辶:“竟是我痴了?”
她咯地笑了一声,然后就像变了个人,话匣子完全打开了。
她说自己在马场长大,养大她的是叶师父。
叶师父原是个老士卒,康熙三十六年随军攻打葛尔丹落了伤残,从此落到皇家马场孤独半生,负责驯服狩猎场上捕回的野兽,供贵人们取乐。
后来,叶师父在狼群中捡到她。
她是天生的驯兽师,不愿与人亲近,却喜欢对着野兽说话。
十三岁,她才有了第一个朋友:宁禾。
叶师父病逝后,她因驯兽技艺了得,又有钮祜禄家的担保,得以入宫当差。
我问:“所以你是为了将师父的绝活发扬光大才入宫的?”
她摇头,一滴顺势落下。
我惊觉失言,抿着嘴忐忑不安。
她见状呵呵地笑了,抹着泪告诉我:“我辜负了师父的筹谋,不肯嫁给隔壁庄头的儿子,大婚之日逃了,宁禾死缠烂打半个月,才求得她阿玛将我送进皇家狮虎苑。”
我急道:“你现在想出宫,还来得及啊!我可以――”
“我不能离开!”
她断然拒绝,动情地摸着衣袖。
我猜袖子里必定藏着那把精致的匕首,那把只有皇室勋贵才会有的匕首!
最可怕的是让她死心塌地“坐牢”的男人,可能是个不堪托付的。
否则他若是有心,要个奴才还不是轻而易举?!
“我替你说!”他凝视着我,手怜惜地抚平我的眉头,幽幽一叹:“你只是厌倦了皇家的规矩,看透了宫廷的尔虞我诈,反感皇室男儿总是以大局为由,叫你等待隐忍,不同你长相守,你不愿让宁禾也受这般委屈。是不是?”
“胤G~”
我怔怔地唤了他一声,深呼吸了两三次,终是没耐住,眼泪喷涌而出。
他是懂我的。
这偌大的皇城,我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有他,有我们的孩儿。
他满目怜惜,揽我入怀,他说:“若有来生,我不做皇帝了,我们到那个叫现代的所在。”他垂眸看我,眼神坚定:“听说那里人人平等,没有尊卑之别,每个人都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过活。我们可以做一对寻常夫妇,养一双乖巧的儿女,再不必如此步步惊心了。”
“是啊~能一起去那儿就好了。”
我的头抵在他胸膛,暖流在心中翻覆,眼泪都是热的。
皇室的规矩礼仪,保障的是他坐下的龙椅。
皇宫的每一块砖石,都是为了拥护他而存在的。
却为了我,他否认了这一切。
我问他是如何知道“现代”这么个所在的。
他说是十三爷告诉他,十三爷从前认了一个疯丫头做妹子,知道了有这么个好地方之后,向往了好久好久。
他说这些的时候,目光柔柔地看着我笑,里头仿佛有一盏灯,我觉得整个世界都亮了,前阵子那种迷茫与惶恐都一扫而散。
宁禾的婚事,他终是决定交给我来做主。
回鸾第三日,我原想让宁禾入宫来一趟,可是凌柱特地上了请安折子,同皇上说宁禾病了,不便入宫。
我听后,只是幽幽一叹。
宁禾将叶澜依带到皇帝面前,去指证齐妃谋害我,对于一个四品典仪而言,女儿这便是闯下了塌天大祸,如何还会叫她随意入宫?
这点心思,皇帝自然也是明白的,可他竟派了太医院院判过去亲诊,存心要揭穿凌柱的小把戏。
没几日功夫,宁禾就活蹦乱跳地入宫了。
我故意同她提及果郡王,她表现了出十二万分的兴趣,甚至让我去打听他府上有无妾室通房,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我无语,满肚子话不知从何说起。
她见我不做声,又问:“姐姐,你的妹妹嫁给果郡王,合适么?”
“不管谁的妹妹,只要是两情相悦,都是合适的。”
我抚了抚她耷拉在肩上的流苏坠子,眼底止不住流露出惋惜。
如此情根深种,嫁个不爱自己的人,余生便只剩失望了。
倒不如盲婚哑嫁,彼此相敬如宾,也能安稳度日。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劝劝她,她却鬼头鬼脑地凑到我耳畔,问出了一句让我直接表情失控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