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藩以八月廿三日抵家,抚棺一痛,恍如隔生,母子别离,十有四年,归对北堂,千号不应!而风鹤警报,朝夕以异,益为不孝之子增此骇浪,以助愁惨!闭目静思,诚不知所谓官者何荣!所谓生者何乐也!遵严亲命,即于九月十三日权厝先妣于居室后山,尚思别寻葬地,稍展微忱。
——摘自《曾文正公全集·书札·与冯树堂》
圣旨送到了曾家
咸丰二年十二月十一(1853年1月19日)晨,正是冬令。湖南的这个时候,虽不似京师那样寒冷,但也是万木萧瑟、水乏鱼眠的季节。大地苍茫,了无生机。这时的湖南,原本是应该有一茬庄稼的,但因人们都忙于躲避兵燹,无心于农事,致使田无人影,垄少牛犁。
曾国藩用过早饭,依例坐进自己的书房里,闭门详细翻阅起《劝世良言》和洪秀全所著的《原道救世歌》与《原道醒世训》。这三篇文字,曾国藩原本已读过不下两遍,太平军进入湖南后散发的几篇布告、诏令等,曾国藩也都一一读过。
这时,湘乡县七品知县朱孙诒,同着巡抚衙门的一名候补道,各乘蓝呢大轿,在二十几名差役的簇拥下,飞也似的闯了进来:“快让侍郎大人出来接旨——八百里快骑递到省城的!”
门外的喊声把各屋的人惊动了。主人、下人,转眼便站满了院子。曾国藩慌忙把书藏起来,然后才快步走出书房。一见面生的候补道,曾国藩当即猜出,是巡抚衙门张亮基打发过来的人,便慌忙面北跪倒,口称圣安。曾麟书带着曾国潢兄弟几个及十几名下人,也急忙跪到曾国藩的后面。
候补道展开圣旨,读道:
内阁奉上谕:广西贼匪肆行,节经降旨饬令通省居民举行团练,互相保卫,并寄发大学士卓秉恬录进龚景瀚所著坚壁清野各议。前任丁忧侍郎曾国藩,籍隶湘乡,闻其在籍,其于湖南地方人情,自必熟悉。著该抚传旨:令其帮同办理本省团练乡民,搜查土匪诸事务。伊必尽力,不负委任。钦此。
候补道读毕,把圣旨双手递给曾国藩,朱孙诒抢前一步,双手扶起曾国藩道:“大人,您老请起吧。据下官所知,各省所办团练,均由抚院札委办理。只有您老,由皇上颁发专旨。”
曾国藩接过圣旨起身。候补道急忙对着曾国藩施行大礼,口称:“职道李天祥给侍郎大人请安。”曾国藩扶起李天祥道:“涤生重孝在身,不敢受观察大人大礼。大人快快请起。”
告辞的时候,朱孙诒一再叮嘱曾国藩,何时动身长沙履任,一定提前通报给县衙,衙门将派公差一路护送。曾国藩一笑。
送走朱孙诒、李天祥二人,曾国藩先把圣旨供奉起来,又把爹扶进书房歇着,然后才同着四个弟弟回到自己的书房。
一进书房,曾国潢先给大哥斟了一杯茶,双手捧到大哥的面前,道:“大哥,皇上还没有忘了您呀!皇上下这道圣旨,是不是说,大哥被朝廷破格夺情起复了?”
见曾国藩默言无语,曾国华小声道:“大哥,您准备什么时候动身?家里得准备一下呀。”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你们知道什么呀,咳!你们几个都出去吧,大哥想一个人静一静。”
曾国潢起身道:“大哥,您歇一歇也好。我去料理一下您去省城的事。”
曾国藩一瞪眼道:“澄侯,你不要乱来!大哥为母亲守孝,是帮同不了什么团练的。我一会儿就给朝廷上一个辞缺折子。”
曾国潢急道:“大哥……”曾国荃也道:“大哥,丁忧官员被朝廷夺情起复,是多少人想都想不来的呀!您万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呀!三思,大哥一定要三思啊!”
曾国藩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出去。然后默默铺开上折用的专用龙纹纸。但并没有马上动笔,他还要好好地想一想。
曾国藩此时很想和罗泽南、刘蓉二人谈一谈。很可惜,罗泽南已于十天前同着弟子王錱和弟子李续宜、李续宾兄弟,管带着一千练勇去了省城;刘蓉因未奉抚命,很落寞地一个人到涟滨书院看望师友去了。有事时想见朋友,朋友却不在眼前;无事时欲闭门读书,朋友偏蜂拥而至。曾国藩推开纸笔,心烦意乱地信步走出书房。
化外高人说得动曾国藩吗?
曾府的一切,全被这道圣旨打乱了。
曾国藩叹一口气,习惯地背起双手,慢慢踱出院子。踱着踱着,曾国藩的脑海忽然灵光一闪,眼前登时出现一座道观。
这座道观建在白杨坪十里外的一个坡地上,已有二三百年的历史。曾国藩儿时,常随大人来这里赶集、看戏。中举后,便再未到过这里,据说已相当破败。想到这里,曾国藩脚下忽然加快了步伐,想再去道观重温一下儿时的旧梦。
天近午时,一座很不成样子的道观出现在曾国藩的面前。曾国藩小心地推开大殿,仰头望去,但见原本金光闪闪的道君神像,油漆早已脱尽,里面的石胎青青白白、污迹斑斑。曾国藩走近前来,手抚神像感叹道:“道君幸甚,未遭粤匪亵渎!”
曾国藩言未讫,神像的背后却走出一名年迈的道士来。那道士手指曾国藩说道:“故人到了!故人到了!”
曾国藩心吃一惊,急忙定睛观瞧,见那道士身材高大,方面大口,一蓬白胡子,七拐八弯的,下面沾着些不干净的东西;一个破道冠,也辨不清具体颜色,破了五七个洞;道袍已是稀疏零烂,下摆干脆就是布条条;脚底孤零零绑着块牛皮,也没鞋帮,这就是鞋了。
见曾国藩发愣不语,道士又说道:“贫道见过大人——大人可是苍老多了!”
曾国藩愣了愣问:“道长,您到底是哪个?晚生如何记不起来?”
腌臜道人一笑道:“贫道是红尘过客,大人偏偏又是贵人多忘事——贫道与大人识于报国寺别于报国寺。一别几年的光景,大人不记得贫道,贫道却忘不了大人!贫道受亡友之托,已是寻找大人几年了!”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曾国藩的脑海中一下子便闪现出京师报国寺一真长老那慈祥又憔悴的面容。曾国藩小声问道:“道长如何到了这里?晚生老了,但道长好像并无太大的变化。道长可能还不知道,一真长老升仙的时候,是与晚生见过面的。”
腌臜道人笑了笑,忽然用手向后面一指道:“大人请随贫道到后面去取一样东西。”腌臜道人话毕,也不管曾国藩同不同意,转身推开后门便走了出去。曾国藩迟疑了一下,亦趋步尾随。
正殿的后面,有一小舍,距正殿十步之遥。推舍门而入,见腌臜道人两眼炯炯有神地看着自己,曾国藩不禁鼻子一酸,口里不由自主便说道:“道长四海为家,如何不寻个好些的所在安身?”
腌臜道人一笑道:“大人请抬起头来,便知贫道为何在此安身了。”话毕,抬眼向曾国藩的身后看了看,样子很是神秘。
曾国藩循着道人的目光回头举目一看,这才发现,在舍门的上方,却原来挂有一块匾额。
他转过身来,细细端详起那块匾额。匾额长不过五尺,宽约尺半。灰白相间,斑斑驳驳。既看不出质地,也看不出原来的色彩。匾额上一共是四个字,为阳文,因年代太久,已模模糊糊。
曾国藩近前一步,眯起眼来看字。见起头是个“大”字,第二个字已无法辨认,第三个字分明是个“無”,第四个字最清楚,明晃晃是个“形”字。曾国藩苦笑一声道:“晚生目力不佳,看不清第二个字。但若四字相连,晚生推测不错的话,应该是个“象”字。四字出自《道德经》第四十一章。”
腌臜道人一笑,盘腿便坐到包袱之上,手指竹床说道:“贫道想与大人坐而论道。大人肯赏脸否?”
曾国藩道:“道长说要取一样东西,如何又要论道?”
腌臜大人不语,顺怀里掏出一纸书信,冲曾国藩晃了晃道:“这是贫道离开报国寺时,一真长老托贫道转给大人的书信。贫道后来再赴宝刹,哪知一真已先行一步了。贫道知大人正在府里为先慈结庐守孝,故恭候在此。若大人当真与一真前世有缘,肯定会来此与贫道会面,贫道就将老友之托完成。”话此,腌臜道人把信向前一丢:“请大人收下吧。”不容曾国藩多想,那信已飘然飞到胸前,旋落于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