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刚坐下,罗泽南带着王錱、李辅朝、塔齐布、诸殿元走进来。
曾国藩一见所有的营官都来到签押房,不由奇怪地问一句:“你们几个不带队演练,全来这里干什么?莫非也听说了圣旨的事?上头已恩准潘木君回籍养疾,骆籲门重回湖南。”
罗泽南问:“崇纶至今不到任,湖北巡抚由谁署理?不会是琦善吧?”
曾国藩一笑说:“差不多吧,是青麟。”
罗泽南道:“上头这回重放青麟北抚,肯定是琦善保举的结果。潘木君走了也好,否则早晚得把我们湘勇裁撤掉。”
曾国藩摆了摆手,打断罗泽南的话,问:“说说吧,你们到底有什么事?”
几个人互相看了看。罗泽南道:“大人哪,从团营创立至今,每天除了演练就是演练,下面都有些意见,找我们几个商量,能不能也像绿营那样,放上几天假。我们几个不好说什么,只能来向您请示。其他几人也都纷纷附议。”
“好吧,”曾国藩以掌击案:“就照智亭所说,我们团营就放假三天。三天后,继续操练!不过,可不能离开长沙。这个时候,我们不能大意。”
王錱道:“不需大人吩咐。有胆敢离开长沙者,按营规从事!”
“如此甚好!”曾国藩赞许地点点头道:“我跟大家通报一声,澄侯已离开长沙回了湘乡。以后粮台的事情,由我亲自掌管。一会儿,我们还得计议一下团营冬服的事情。天冷衣薄,如何打得仗啊?”
罗泽南道:“这等小事又计议什么?他吴掌柜以后还敢多收银子不成?”
曾国藩喝道:“吴掌柜给团营做衣服,何曾多收过一文?是澄侯胡闹!以后和地方上的商人打交道,一定要公允,不能仗势压价。商人是我团营的衣食父母。”
一番话,说得几个人都低下头去。
午后,圣旨下达:
照在籍侍郎、湖南团练大臣曾国藩所请,罗泽南、刘蓉以诸生从戎,带勇劝捐甚为得力。等因。著赏罗泽南七品候补知县衔,赏刘蓉八品县承衔。如有大功再行封赏。钦此。
罗泽南、刘蓉二人满心欢喜地接过圣旨。至此湖南的三亮,都有了官身。
曾国藩却想利用这三天的假期,到衡阳去访一个人。不用说,这个人就是曾国藩典试四川途中在开封府结识的朋友彭玉麟。
曾国藩为什么急着要去会彭玉麟呢?说起来,这件事还与江忠源有关。
办水军,曾国藩拉来彭玉麟
江忠源离开长沙以后,他人和曾国藩虽不能见面,但书信往来一直不断。
江忠源提议创建水师的条陈由张亮基转给军机处后,一直不见下文。而此时的太平军,水军却一日强似一日,几乎把千里长江悉数掌握在手。清军旗、绿各路陆岸人马根本不能靠前,处处被动挨打。江忠源甚是气恼,在给曾国藩的信中这样写道:“长江上下,任贼船游弋往来,我兵无敢过问者。今日之急,唯当先办船炮,击水上之贼。”
曾国藩打心眼儿里同意江忠源的主张,但并没有马上给朝廷上折,他要先把水师统领的人选定下来。彭玉麟自然是他心目中的最佳人选之一。
彭玉麟字雪琴,家藏有古籍兵书多部,因其自幼天资聪慧,常常读之,受益匪浅。尤其对水战之法,格外倾注。在开封,曾国藩便与彭玉麟一见如故。曾国藩到省城帮办团练,虽早就想去会一会老友,但因事繁心瘁,一直未得空闲。
这一日,曾国藩把团营的事情尽付罗泽南、塔齐布全权料理,便让萧孚泗挑选了五十名身手好的亲兵,都骑了马,备了枪械、单刀。曾国藩换上便装,自己坐了一辆马拉轿车,于晚饭后悄悄出城,直奔衡阳而去。曾国藩这次来衡阳,走的路线和上次基本一样,只是要穿过衡州府还要行五十余里的路程,才能赶到彭玉麟所居住的村庄。
曾国藩的轿子赶到那里时,正是第二日的傍晚时分。但见满天的红云,统统罩在江面上,仿佛起了大火,烧得江水通红。蛙声此起彼伏,给这山清水秀的小村子,增添了无穷的乐趣和欢闹。夕阳西下,满天红霞,半江炊烟,恍如仙境,好一幅江山多娇图。
曾国藩正准备离开江岸往村口走,却突然发现在江边十几米远的一块大青石上,兀自坐着一个垂钓的渔翁。那人戴着大斗篷,把整个人头都笼住。看似钓鱼,手里竟拿着一本书,两眼却望着江面,愣愣地发呆。
曾国藩走过去,笑着道:“动问一声,这儿可有个彭玉麟字雪琴的相公吗?他的老令尊曾任安徽合肥梁园巡检。”
渔翁没有动,口里道:“您要问的这个人,是亲戚还是朋友?”
曾国藩听着耳熟,忙近前一步,问:“可是彭雪琴?”
渔翁身子一抖,忙从石头上站起身,把斗篷一摘,忽然大声道:“问话的可是曾大人曾涤丈吗?”
曾国藩一把拉过彭玉麟的手,边打量边道:“可不是雪琴吗?如何这身打扮?雪琴哪,你明知我在长沙,却如何不去找我?”
彭玉麟挣脱手,先恭恭敬敬地对着曾国藩深施一礼道:“大人的令堂仙逝,我正在江西朋友处,没有赶回来拜祭,已是万分惭愧。雪琴如何还有脸面去长沙面见大人?大人哪,您老这是要到哪里去?”
曾国藩道:“我是特来寻您的呀!雪琴啊,你我君子之交,不能拘泥于常理。”
彭玉麟脸一红,道:“大人要来,应该提前着人言语一声啊。您说来就来了,雪琴可一点准备都没有啊!正好钓得几尾好鲤鱼,我就大锅炖来给各位吃如何?”
曾国藩笑道:“我正丁母忧,吃碗豆腐即可,鲤鱼就烧给孚泗几个吧。雪琴,府上令堂还好吧?”
彭玉麟长叹一口气道:“家母三年前就过世了。雪琴现在是一人做饭一人吃。大人,我们到寒舍叙吧?”
彭玉麟住在村口的一处小草屋里,也就签押房一半儿那么大,有五个人,就站满了。靠北墙放了张小床,床头摆着《孙子兵法》、《三十六计》、《兵书战策》。另有《四书》、《五经》等,都一函函地摆着。东墙是一张八仙桌子,上面供着四样果蔬,墙上贴着一张纸条,写着“先父母灵位”。除此之外,再无二物。
曾国藩感叹一句:“雪琴,你如何这般清苦?内人和孩子如何不见?”
彭玉麟边在锅屋淘米边道:“雪琴至今尚未娶妻,哪来的孩子?”曾国藩和萧孚泗就站在屋里,亲兵们就在屋檐下站着聊天。
曾国藩让萧孚泗和亲兵们一起动手烧水烧饭,自己动手给彭玉麟的父母灵位上了炷香,又跪下磕头。彭玉麟慌得忙从锅屋里跑出来,拉起曾国藩,连连道:“这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
彭玉麟把饭给拾掇好以后,就到邻院去借碗筷。曾国藩等众人就站在院子里,简单吃了些东西。
曾国藩让亲兵帮彭玉麟把里外收拾了一下,便道:“雪琴啊,你现在就跟我回长沙吧,我不能让你再在这里住下去了。有什么要交代的,跟村里交代一下,然后我们就动身。”
彭玉麟对着曾国藩深施一礼道:“大人容禀,大人的心意,雪琴这里全领了。雪琴是个散漫惯了的人,受不得拘束。这样的一个人,到省城能干什么?按理,雪琴应该留您老住上一夜,歇歇乏,可这里太不成样子……”
曾国藩对萧孚泗道:“你领着他们把屋里的东西全部收拾干净,找人家要几个竹箱子,统一装好封存,然后留两个人看着。我们连夜回省,路过县城的时候,着县衙用车来拉。彭相公今夜与我们一起回省。”
彭玉麟忙道:“大人,您老不能强人所难啊!”
曾国藩一把挽住彭玉麟的手说道:“雪琴哪,你我一见如故。我请你到省城,不是去享福,而是去受苦啊!你若怕受苦,我便不勉强你。”
萧孚泗这时已经带着亲兵们收拾起了东西。
彭玉麟道:“大人,雪琴想问一句:您老一定要让我去省城,到底想让我干什么呢?”
曾国藩小声道:“雪琴哪,我想问你一句:要想彻底剿灭长毛,当务之急,应该办什么呢?官军连吃败仗,症结到底在哪里呢?”
彭玉麟深思了一下,似有所悟地点了一下头道:“雪琴没有猜错的话,大人莫非想在省城设立水师?”
曾国藩紧握了一下彭玉麟的手,高兴地说道:“造船,练水勇,全看你彭雪琴的了!你呀,到了省城,有得苦吃啊!”
萧孚泗等人把屋里的东西很快收拾齐整。
彭玉麟小声问一句:“造船练水勇,这需要老大一笔银子啊。您老现在是湖南帮办团练大臣,不是巡抚。这笔银子,无处筹措啊!”
曾国藩皱了皱眉头道:“我跟你说句实话吧,造船练水勇,还只是我肚子里的算盘。朝廷能不能准,饷银如何筹措,我自己也没底。走吧,回省后我们两个慢慢商议。孚泗啊,你留下两人在此看守,你还骑你的马,让彭相公和我坐一辆车子——雪琴,我们上车吧。”
彭玉麟很无奈地说一句:“大人稍等片刻,容雪琴给父母上一炷香。”
彭玉麟话毕走进屋去,萧孚泗跟在后边。